文|林文仁
《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及《派系分合与晚清政治(1885—1898):以“帝后党争”为中心的探讨》两书所讨论的,是笔者用以观察1861—1898年晚清政治史的一条路径,即派系政治。
《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
《派系分合与晚清政治(1885—1898):以“帝后党争”为中心的探讨》
林文仁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事实上,19世纪后期以降,派系就是同时代人用以描述时局政情的重要元素,并非后人归纳形成的分析架构。在过去百年以来,晚清政治史,或云广义的近代政治史研究成果,之所以较少由此一角度切入,主要原因或即在于一手史料,特别是官方档案相对浩繁,为相当一段时期的研究者提供了极丰富的研究材料,创造了广大的选题空间。事实上,直至今时,这种情况基本无甚改变。问题在于主要依靠官方档案建构的研究内容,要达到连点成线、连线成面的研究效能,也许不失充分,但要观照平面现象之下的底流,官方档案就未必足够了。这是因为官方档案中呈现的,较多是一种具体的“结果”或状况,相对缺乏提供一件史事发展“过程”的线索。就像笔者常举例,在官方档案中看到的奏折内容,也许能让研究者了解上折子官员对所陈奏事情的立场或主张,但这样的立场或主张究竟如何成形,背后有些什么样的发展过程,就未必看得出了。然而,研究者若能妥切地善用其他史料,例如上折子官员的私人文集,特别是一般都会收入其中的折稿,亦即所递上的奏折原稿,将之与官档中的奏折内容对照,其有所增删的部分常常就是事件发展过程里最精微、最能“说故事”的关键;掌握这些关键环节,研究者对该历史事件的理解,也才能变得更“立体”。
前所例举的私人文集,当然只是其中一种类型,余则包括私人日记、书信、年谱及形态多元的各种私家笔记,笔者将它们统称为私家史料。这些私家史料,即使是占比最大的私家笔记,多数也都属当事人或至少是当代人记当代事。那些内容,无论是一手记述,或二手听闻,一定程度而言,也具备准回忆录式的性质。结合官书或档案使用,往往才是让一段史事“活”起来的方法。以治中国史的学者来说,主攻中古史,尤其唐宋之前时代的学者,便多深谙此道,主要因为中古史之前的一手档案,几乎毁绝殆尽了,研究者无不“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求索可堪支援的私家史料。相较之下,近代官方与一手档案保存之完整,使近代史研究圈成了古代史研究者眼中奢侈的乐园;可惜的是,也正由于同样的原因,数量恐不亚于官方档案的近代私家史料,长期未得系统性整理及有效运用。
但很幸运的是,从2002年起,随着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成立,巨大的清史编纂工程启动,此后以迄今日,围绕支持此工程之稀见史料纷纷编辑校刊付梓,不啻中国,乃为全球汉学界最可推重之集体成就。这也使得无论就史料之丰硕可参,抑或由此而经营出的研究成果,皆已非笔者当年成书时可相比。
笔者常用《黄帝内经》揭橥中医药调配原则的“君、臣、佐、使”,来比喻历史研究工作里包括官方档案及各种私家史料的角色定位。没有一味中药,是靠单一药材便可制就,而是多种药材依其重要顺序,妥适结合,完善其相辅相克效应的产物。任何一项历史议题的处理,不也是如此?
因着早年对晚清史的高度兴趣,笔者自上世纪90年代初进入研究所后,便以晚清派系政治的研讨,作为历史学徒养成历程中的工作重心。拙著《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及《派系分合与晚清政治(1885—1898):以“帝后党争”为中心的探讨》,也就是以那段时期所做的工作为基础而写成的。要理解派系政治的结构与运作,官方档案显然无法提供充足资源,这便使笔者将心力更多地投入各种私家史料的长期阅读爬梳。这么些年来,不时看到有阅众发现笔者著作对私家史料,尤其是各类笔记书的高度仰赖,辄轻予嗤诋,似乎认定若非通篇引证尽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或台北故宫博物院,就不堪入流,或只配称为掌故。其实,笔者一贯强调,在晚清派系政治上投入心力,绝不代表笔者认为这就是晚清政治史的全貌,而是希望借此构成一块拼图,让整个晚清政治史的图像能拼得更完整,理解与诠释也更有机。
作为一个历史学徒,笔者总是不断提醒有机会共聚为学的朋友,所谓历史,从来不是“过去发生的事”,因为那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就永远成为过去,再也无法重现。我们所认知的历史,是一批受过历史学专业训练,谨守学术纪律,整理排比各种遗址、器物或文字记录,找出其时代意义的史家,对我们想理解的那个时代所形成的“论述”。就像著名史家王笛先生所说:“对于‘历史’这个词,我认为也有两种含义,或者说有两种历史。第一种历史,就是过去的一切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永远不复返,永远不能完整地再现。而第二种历史,其实就是‘讲故事’,就是讲人类的过去,讲人类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此,我总是告诉朋友们,人类文明史上,少数绝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之一,就是有所谓“‘绝对’‘客观’的历史”。此所以笔者每当于书肆看到类似以“这就是(或这才是)真正的某某史”为名的历史类书籍时,从不取以观之,因为由那样的书名,便可知撰写者对历史的本质毫无概念。
20世纪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卡尔曾说:“历史是历史学家和事实之间不断交互作用的过程;‘现在’和‘过去’之间无休止的对话。”晚清政治史当然也是如此,而笔者对晚清派系政治的投入,及在拙著中大量运用各种私家史料资源,也是基于同样的认知与期许。
(本文摘选自《派系分合与晚清政治(1885—1898):以“帝后党争”为中心的探讨》增订版自序,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