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 年农历三月初八的夜晚,对年仅二十四岁的父亲而言,仿佛是无尽漫长且毫无边际的。病重的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闹腾了整整一夜。父亲好不容易熬到鸡叫头遍,便匆忙起身,径直朝着三十里外的上川洞根奔去。
当天空刚泛起微微曙光,父亲已赶到了李三的院外。此时,他借着那微弱的晨光,静静地蹲在门外,默默等待着李三早起。为了母亲的病,这已然是他第十三次来恳请李三了……
父亲与母亲成婚之时,是和二伯父一同住在三间房子里。二伯父尚未成家,独自占据了一间,吃住皆在其中。父亲和母亲则住着另外两间,一间用于居住,另一间既充当厅堂,又兼作厨房,日常生活极为不便。
后来,在母亲的提议下,父亲请来工匠,在自家房后平整出一块地,准备加盖一间接檐房。1966 年农历十月初六,父亲找来帮手动工挖掘地基、垒砌根基。此后,父亲和母亲日夜劳作,仅仅用了七天时间,一间一坡厦的后接檐房便落成了。虽说这间接檐房面积不大,且颇为低矮,但总归是多了一间房子。父亲和母亲满心欣慰,想着以后就把它当作厨房,如此一来,便能腾出当间屋子用以接待客人了。
十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寒意骤然袭来。接檐屋盖好入住没几天,母亲便向父亲诉说自己胸肋疼痛。父亲宽慰她道:“没事儿,兴许是这阵子盖房累着了,歇上两天就好。”
然而,过了两天,母亲不仅胸肋疼,连腰也开始疼起来,疼得她直不起身子。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父亲也不禁焦急起来,说道:“等两天四大回来,让他给你扎几针。”
父亲口中的四大,便是我的四爷,在爷爷那一辈中排行老四。四爷身形精瘦,行事干练,总是头戴一顶瓜皮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走路时习惯背着手,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四爷精通中医,尤其擅长针灸之术。
两天后,四爷外出归来,父亲赶忙将他请来为母亲扎针。四爷的扎针术向来声名远扬,号称一针见效,在旁人身上屡试不爽,可到了母亲这儿却失了效。一连扎了数日,母亲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疼得她只能扶着墙壁、按着地面艰难挪动。
听闻母亲患病,外奶也匆匆赶来了。外奶育有三个儿子,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
见母亲病情日益沉重,四爷不敢有丝毫懈怠,经过一番仔细诊断后,他神情凝重地对父亲说:“玉兰(母亲的名字)得的可能是肝病,胸前估计已经出现葡萄斑了。” 父亲赶忙查看,只见母亲胸前果然有几片紫色的斑块,顿时慌了神:“那可咋办呀?”
四爷倒也有自知之明,他轻轻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这病我瞧不了,你得赶紧去公社医院找医生看看。”
父亲听闻四爷所言,赶忙拿上家中仅有的 8 元钱,朝着公社医院飞奔而去。那十里山路,在心急如焚的父亲脚下,仿佛转瞬即至。可到了卫生院,工作人员告知他,需先交钱挂号,再交出诊费,才能派医生前往家中。卫生院一算账,总共需要 15 元钱。父亲摸了摸身上仅有的 8 元钱,整个人如木桩一般,呆呆地杵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只能无精打采地转身回家。
站在院子边翘首以盼的外奶,见父亲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便知晓他遇到了难处,赶忙提醒他去沟口找找王志纯。
王志纯与我们同属一个大队,住在沟外,是大娘娘家的叔伯弟弟,按辈分父亲得尊称他一声哥。王志纯本是官坡卫生院颇有名气的中医,却因犯了些错误,被戴上了 “帽子”,正在官坡河滩参加修水坝的劳动改造。父亲心想,白天去找他多有不便,只能晚上再去请他。
不料,王志纯听父亲说明来意后,不禁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道:“兄弟,实在对不住啊,老哥如今戴着‘帽子’,正接受管制,身不由己呀。”
“那可咋办,去医院看病没钱,找你帮忙你又不敢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等死吗?” 父亲急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王志纯看着父亲焦急万分、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也颇为不忍,思索片刻后,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你去找大队支书焦玉明批个条子,这样我就有理由出诊了。”
父亲趁夜赶到大队部,可话还没说完,支书焦玉明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说道:“不行,不行,王志纯不能随便外出。”
父亲苦苦央求焦支书开个条子,可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焦支书始终不答应。父亲见状,实在没了办法,干脆耍起了无赖:“焦支书,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说咋办,今儿个你要是不给我想个法子,我就不走了。”
父亲曾担任过大队团支部书记,与焦玉明共事过,焦玉明深知父亲的为人,他心里明白,若不是到了万般无奈的境地,父亲断不会如此耍赖。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父亲,焦玉明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条子我不能给你开,咱得另想个办法,但这事你千万得保密。你让王志纯佯装到沟里拾柴火,趁机去给你家属看病。”
父亲一听,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顿时喜出望外,连连向焦支书道谢。
父亲赶忙回到王志纯家,此时王志纯已然睡下。两人商议后,决定第二天一早便去沟里给母亲看病。父亲那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心中挂念着病中的母亲,父亲又匆匆往家赶。
经过这一番来回折腾,夜已深沉。父亲刚进沟没多远,便瞧见一只狼蹲在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父亲本就生长在山沟里,对狼并不陌生,可此时,他还是大声吆喝起来,并佯装在地上摸索石头。然而,那只狼却不为所动,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吼声。父亲见状,索性真的摸起两块石头,朝着狼冲了上去。那狼终究还是怕了,夹起尾巴,逃上了山坡。
第二天一大早,王志纯脚蹬草鞋,腰间捆着绳子,别上斧头,扮成一副拾柴火的模样,便出门了。
王志纯并未走七里沟的大路,而是出门朝东走了一段公路,绕到西湾生产队,从西湾队村边的山梁朝着我家而来。那山梁与我家门前的山梁相连,蜿蜒曲折,足有六七里长。等他赶到我家时,早已累得汗流浃背。
等候在院子里的父亲、外奶和姨奶,看到王志纯身披晨雾,裤腿挂满露水,急匆匆地赶来,仿佛看到了救星,心中满是欢喜。
母亲浑身浮肿,艰难地从里间屋子挪了出来,看到王志纯这位名医,就如同看到了生的希望,眼中含泪,满心欢喜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王志纯赶忙坐下,为母亲把脉诊断。
王志纯问道:“她怀孕几个月了吧?” 父亲赶忙回答:“七个月了。” 彼时,母亲腹中已然怀着我的弟弟。
王志纯号完脉,神色凝重地说道:“弟妹得的是气鼓病,这病可不好治啊,我先给你开几服草药吃着,看看情况再说。”
那时,我们都不知气鼓病究竟是什么病症,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就是肝癌。
母亲面色浮肿,肚子高高鼓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大哥,我这病能治好不?娃子还小,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咋办啊。”
“你放心,弟妹,吃几副药就会好起来的。” 王志纯轻声宽慰道。
听了医生的话,年仅 23 岁的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神情。
父亲为了给母亲抓药,四处奔波,用了三天时间借到了 200 元钱。王志纯所开的好几味药,公社医院都没有,父亲只得托人到卢氏县城去捎带。然而,6 服草药喝完,母亲的气色却并未见好。王志纯又一次乔装打扮,前来为母亲诊断把脉。就这样,王志纯先后五次前来,母亲吃了 30 服草药,200 块钱花得一干二净,可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母亲开始彻夜高烧不退,浑身浮肿得愈发厉害了。
医生对母亲的病症束手无策,有些迷信的姨奶便断言,必定是动了什么不吉利的物件,得另想他法。于是,一家人四处打听能医治邪病之人。几日过后,听闻竹园大队胡草沟有个神汉,擅长此道。
次日中午,神汉来到家中。他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声称父亲盖接檐房时触动了煞气,需加以摆治。神汉索要了生猪油、香、裱纸以及河沙。待所需物品备齐,他便开始念念有词,做起法来。法事完毕,吃过饭后,神汉说道:“只需三日,三日之后定能见好。” 言罢,便起身欲走。
父亲翻遍全身,却凑不出钱来酬谢神汉,正急得六神无主之时,外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神汉。神汉假意推辞一番后,伸手接了过去。待神汉上了对门的山坡,外奶才透露,给的竟是一块袁大头。那银元乃是外奶出嫁时娘家的陪嫁之物,如今为了救女儿,外奶拿出了这压箱底的宝贝。
然而,三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丝毫未见好转,依旧浑身疼痛,呼天喊地。
母亲的病情日益沉重,父亲和外奶整日围着母亲转,无暇顾及我。那段日子,便只能由二伯父日夜照看我。
父亲上学时成绩优异,尤其喜爱阅读与写作,作文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可惜上到五年级便无奈辍学。放羊之时,他从大爷的箱子里翻出许多书籍,带到山坡上阅读。大爷曾当过教师,颇有学问,他柜子里的藏书,成了放羊娃父亲的精神宝库。父亲将羊赶上山后,便沉浸在《保卫延安》《烈火金刚》《暴风骤雨》《林海雪原》等红色经典之中。尽管他仅有小学五年级文化,读书颇为吃力,但仍如饥似渴地啃完了这几部鸿篇巨著,甚至将其中一些情节背得滚瓜烂熟。正是这些经典著作的滋养,在父亲心中种下了文学的种子,也才有了我们家箱子里那些用草纸写成的章回小说草稿。
又有人说,上川洞根洞沟有个被称作神人的李三,医术高超,能治愈多种病症,且不收取任何礼物。迷信的姨奶赶忙催促父亲去请他。上川洞根距离我家三十多里路,次日清晨,父亲一路疾行三个小时,终于抵达洞根,见到了李三,并将母亲的病情如实相告。李三并未当即应允,而是留父亲在家中吃饭。饭后,李三送父亲回家,神气十足地说道:“你只管径直往回走,别往别处拐弯,你到家之前,家里便会有动静。今日过了夜,她的病情就会减轻。倘若病情加重,你就说李三来了。”
父亲虽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多问,赶忙往家赶。刚一进门,便见母亲披头散发,如疯了一般在家里四处乱跑,胡言乱语,谁都阻拦不住。父亲暗自思忖,难道真如李三所言,人还未到家就有动静了?父亲赶忙拉住母亲,大声喊道:“李三来了!” 话音刚落,母亲竟神奇地不再胡说,回到屋里不多时便睡着了。这一夜,母亲睡得无比安稳,自生病以来从未有过。到了后半夜,母亲说腰不疼了。天亮后,母亲居然自行起身洗脸、梳头,如正常人一般有说有笑。全家人见母亲病情好转,都欣喜万分。
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母亲的病又复发了。父亲无奈,只得第二次前往洞根找李三。李三说道:“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 他又询问了母亲的病情,然后对父亲说:“你回去吧,她明天就会好些。” 说来也怪,母亲的病果然又好了三天,可三天过后,依旧如故。父亲只好再次去请李三,李三每次都是同样的说法。
就这样,父亲往返李三家十余次,李三却始终未曾前来。
母亲在病痛的折磨中熬过了漫长的冬季,到了 1967 年正月,母亲的产期临近。外奶和父亲对母亲的生产满怀期待,老人们都说,孕期生病无需担忧,孩子出生后,病便会随之带出,自然就会痊愈。父亲在煎熬中等待着母亲临盆,满心希望即将降临人世的孩子,能带走母亲的病痛与灾难。
正月二十三,弟弟呱呱坠地,白白胖胖,十分招人喜爱。母亲生下弟弟后的四五天里,腰不再那般疼痛,病情有了明显好转。然而,六天过后,病情再度发作,母亲脸部浮肿,肚子也鼓了起来。
母亲整日被病痛折磨得呼天喊地,襁褓中的弟弟啼哭不止,年仅两岁多的我也不合时宜地哭闹,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外奶和姨奶赶忙赶来帮忙照料。眼见母亲的病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照顾,而母亲又无力顾及,为了让弟弟能有一线生机,众人便与父亲商议,打算将弟弟送人。他们打听到白花大队东明沟的许家,育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儿子,正打算抱养一个儿子。三月初三,老许带着 7 尺布和 2 斤挂面,将弟弟抱走了。
父亲满心不舍,抱着孩子一直将老许送到门前的岭头上。到了岭头,父亲带着哭腔对老许说道:“老哥,一定要好好对待他啊!把他养大成人,咱们两家以后还是一门亲戚。” 老许生怕父亲反悔,急忙抱过弟弟,匆匆离去。
李三终于答应到家里为母亲看病,父亲欣喜若狂。这可是他往返十三次,每趟来回六十多里路,跑烂了好几双草鞋,才打动李三前来。
两人一路同行,边走边聊。李三说道:“咱们走快点,下午我还得赶回去。” 父亲劝道:“你着什么急呀,住一晚,明天再回也不迟。” 李三拒绝道:“不行,我向来不出远门,今日看你家人生病实在严重,又念你跑了十几趟,这才破例出来。” 行至孟家村,过白花河时,父亲弯腰背起李三过河,那一刻,他觉得背上承载的是母亲康复的希望。
李三来到家中,要了一碗水,对着母亲开始作法。随后,他喝了一口水,朝着母亲身上喷去,紧接着将碗摔在地上,碗瞬间破碎。李三做完这些,便走出房间准备离开。走到门前的河边时,他才扭过头说道:“明天三月初九,是‘土休’日,过了明天,病就会好。” 说罢,便匆匆离去。
然而,当天夜里,母亲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了一整晚。神汉李三这次并未奏效。黎明时分,母亲已然奄奄一息。外奶见母亲身体极度虚弱,烧了些面汤想让她喝点,可母亲已无法下咽。母亲气息微弱地与父亲交代了几句话后,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这一年,我两岁零六个月。亲人的泪水,浸湿了 1967 年三月初九这个春天的黎明。母亲终究还是离开了我们,去往了没有病痛的天国。天亮了,可父亲的人生却从此陷入了黑暗。
生产队的人们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纷纷赶来。大娘、婶子、嫂子们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落泪痛哭。队长韩宝正和会计李书安迅速组织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帮忙安排母亲的后事。善良热心的山里人,将安慰化作实际行动,有的去打墓,有的前往远方亲戚家报丧,还有的忙着拾柴劈柴。由于母亲长期患病,父亲一心只为她寻医问药,压根没料到她会突然离世,所以母亲去世时,家中什么都没准备,尤其是棺材。生产队的人打听到白花东明沟有户人家有一副棺木要卖,韩宝正与父亲商议后,安排了八个人去白花搬运棺木。来回二十几里路,几个人一刻不停,赶在天黑前将棺木抬了回来。
三月十一,是母亲下葬的日子。母亲下葬之时,从天而降的春雨与亲人们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也跟着哭泣,那一片悲恸之声吓得我大哭起来,而我那时还懵懂无知,并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已经离我而去。一只被恸哭声惊动的兔子,从坟前不远处的草丛里窜了出来。正在哭泣的我,看到兔子竟然不哭了,大声喊道:“厚子,厚子。” 那时口齿不清的我,把兔子说成了 “厚子”。外奶一把将我抱住,悲叹道:“我可怜的娃儿啊……”
若干年后,一些亲戚和邻居时常问我:“天鹤,你还记得你妈不在的时候吗?” 说实话,我不记得了。或许我生性笨拙迟钝,对于母亲的模样,记忆里一片空白,尽管那时我已经两岁半了。人们曾向我描述过母亲的长相,但父亲和外奶却从未提及,我知道,母亲在 24 岁时离世,是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我的本家侄子周鸿,比我大一岁,他还记得母亲的样子,也曾向我描述过。我曾无数次依据他的描述,在记忆的长河中探寻母亲的影子,却始终一无所获,连一丝记忆的碎片都找寻不到。有时候,我痛恨自己,恨自己比别人笨,恨自己智商和记忆力低下,不然怎么都快三岁了,却连自己的生母都记不起来呢?
侄子周鸿,我们既是叔侄,又是发小和朋友,他如今是一位画家。我曾有意让他凭借那遥远的记忆,为母亲画一幅像,好让我在人生的记忆中留下母亲的模样。但这个想法,至今我都还没告诉他。我想着,等哪天有时间,就让他铺开画纸,重现母亲的形象。
2021 年农历十月初七,是继母下葬的日子。那一刻,漫天飞雪。继母腊月出生,她从飞雪中来,又在漫天飞雪中离去,只留下父亲孤独地置身于风雪之中。
那天,来帮忙的天升哥吩咐人说,埋了新坟,还要去给周围的坟烧几张纸,将来也好做个邻居。小妹夫拿了纸,去我们家老坟、二伯父的坟以及周围其他的坟上烧了。我拿着火纸去给母亲烧纸时,两个表妹、侄子周鸿和小妹夫陪着我。
跪在雪地上烧纸的我,内心悲痛万分。54 年前,两岁多的我失去了亲生母亲,至今都记不起她的容貌。54 年后,将我抚养成人、帮我娶妻成家、视我如亲生的继母也离我而去。想到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再无母亲,我不禁痛哭失声,老泪纵横。
1967 年的春天,对于父亲而言,可谓是家败人亡、妻逝子散,这般沉重的打击,让他陷入了孤独与绝望的深渊,仿佛生活的道路已然走到了尽头。为给母亲看病,家中早已债台高筑,母亲去世时的埋葬费用、购买寿木等开支,又让父亲欠下了五六百元的外债。在那个集体劳动日收入仅有八分钱的年代,这笔债务犹如一座大山,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他满心绝望,觉得生活已毫无希望。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外奶和姨奶商议后,觉得父亲不妨换个地方生活,或许能有转机。她们打算让父亲把户口迁到白花大队母亲的舅家东明沟。听闻那里一个劳动日能有两毛五的收入,如此一来,干上一年还能结余几十块钱,偿还债务也算是有了一丝指望。
三月十六那天,父亲默默地背上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便跟随外奶和姨奶悄然离去。他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挎包里仅仅装着两件换洗的衣服,肩上稳稳地架着我,一步一步,翻过对面的山坡,朝着白花沟的方向缓缓走去。
天空中,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走到半路,父亲与外奶、姨奶不得不就此分别。临别之际,外奶眼中含泪,紧紧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乖娃,你先去舅爷家待上两天,之后再去外奶家,到时候让你大舅去接你啊。” 我紧紧拉住外奶的手,放声哭喊:“外奶,我不走……”
接连几日的连阴雨,使得河水迅速上涨,淹没了原本过河的列石。过河时,父亲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将裤腿高高挽起,刺骨冰凉的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父亲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两步,瞅准一块列石,试图大跨一步跳过去,然而,那块列石却突然翻转,父亲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河里,我也随着父亲一同落入水中。父子俩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忍不住抱头痛哭……
舅爷在生产队颇具威望,当天下午,他便与队里沟通妥当,未提任何条件,队里便同意接收我们父子俩的户口。舅爷还安排家人腾出了一间屋子,让我们暂且居住,其他生活所需,便说日后再慢慢置办。
第三天,天气终于放晴,久违的太阳露出了笑脸。春天的阳光,明媚而灿烂,洒在山间,让整个山里都温暖了许多。晌午时分,院子里来了一位瞎子。他姓张,是外地人,土改时期落户到了竹园大队。这位张瞎子擅长算命,他刚从陕西商南翻越界岭归来,路过舅爷家便进来歇息。看到正在院里玩耍的我,有人半开玩笑地让他给我算算命。
张瞎子伸出手指,掐算一番后,口中念念有词:“这娃子本是兄弟俩。命硬得很呐,往上克母亲,往下克兄弟。” 舅奶一听,心中不悦,赶忙打断他的话,岔开了话题,还端来饭菜招待他。舅奶向来不信这些算命之说,觉得都是骗人的把戏。
小时候,外奶和姨奶常对我讲,母亲生我那天,天气晴朗,却格外寒冷,冷得连门前核桃树上的喜鹊都叫个不停。就在太阳刚刚跃出山头的时候,我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说来也奇怪,刚出生,我便不自觉地朝天撒了一泡尿。外奶和姨奶觉得这泡尿颇为不吉利。
过了六七天,大舅依照约定,将我接到了外奶家。当天下午,父亲返回涧川沟生产队,准备取些铺盖。得知父亲回来的消息,当晚,队里的人纷纷赶来。
一听说父亲打算迁户口离开,大家都表示不同意。队长韩宝正语重心长地说:“你如今遭此大难,家败人亡,已经够可怜的了。要是再逃荒到别处,那日子岂不是更艰难?不能走啊!” 还有人附和道:“寄人篱下,吃穿都得仰仗别人,难免会遭人冷眼。更何况现在这个时候,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听着大家苦口婆心的劝说,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愿意走,实在舍不得这老宅老房啊。可如今外债累累,何时才能还清?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队长韩宝正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道:“现在可是新社会,是社会主义,咱们队就是一个大家庭。你欠生产队的粮食和钱,都可以缓一缓再还;欠个人的钱,也能延期归还。大家都知道你遭难了,不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的。”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纷纷表态,极力挽留父亲,希望他能继续留在老家。
这一声声真挚的劝说,仿佛一堆熊熊燃烧的炭火,温暖着父亲的心。父亲心中一阵滚烫,激动地喊了一声:“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 随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多亏了山沟里这些父老乡亲的热心与帮衬,父亲最终留了下来。乡亲们的朴实善良,宛如一道光,照亮了父亲苦难的人生,给 1967 年的他,重新注入了生活的希望与信心。
如今,山沟里的那些父辈们大多已离世,他们在这片山沟里找到了最后的归宿。当年的那些长辈,如今只剩下宝正叔和父亲了。他们都已八十多岁高龄,亲眼见证了山沟的兴衰变迁,无情的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让他们的面容变得愈发苍老。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宝正叔和父亲结下的深厚友谊,一直延续至今。
老许一家共有六口人,膝下四个闺女,却没有儿子,于是便萌生了领养一个男孩的想法。就这样,弟弟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许家抱走了。
说来也巧,弟弟被抱走的第二年,许家媳妇竟然生下了一个男孩。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弟弟在许家似乎就成了多余的孩子,无人照看。没过多久,父亲接到老许捎来的口信,让他去把孩子抱回去,说他们不打算收养了。过了几天,父亲和大舅赶忙去接孩子,然而,弟弟却没能等到父亲,在一场天花中不幸夭折。父亲和大舅最终没能见到弟弟,只看到被压在老许房后麦场碌碡下的孩子衣服。父亲望着那身衣服,泪水潸然,止不住地流淌。
一个鲜活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可怜的弟弟在这个世界上仅仅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
有一次,父亲和我谈及母亲病故的过往,我心中一阵恼火,忍不住批评父亲:“母亲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你怎么不去大医院治疗,反而轻信那些神汉巫婆,这简直就是愚昧啊!”
父亲并未生气,只是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那时候,医疗水平实在有限,尤其是在咱们这深山里,根本没有条件去大医院看病。再说了,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哪有那么多钱治病啊。哪像现在,农村都有合作医疗,看病大部分费用都由公家承担,个人只需出一小部分。要是你妈能活到现在,即便得了同样的病,也不会被耽误啊。” 母亲的离世,始终是父亲心中沉重的负担,他自责道,自己当时太容易轻信别人的话,只要一听说谁能治病,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正的医生,就想请过来给母亲试试,真是 “病急乱投医” 啊!
好在,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如今,我们在县城购置了房子,一家人都搬到了条件优越的居民小区。妻子对父亲十分孝顺,一家人的生活其乐融融。
对了,父亲在四五十岁的时候,还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村支部书记。他为人处事公道正派,又乐于助人,深受全村人的赞誉。每当提及这些,父亲总会感慨地说:“我们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的一员,当年家里落难,全靠集体的关怀才挺了过来。这份关怀,我们一定要传承下去。”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静如水,然而,却在我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我突然觉得,父亲就如同一件珍贵的文物,承载着一个时代独特的气息。父亲的经历,就是一部生动的历史,而我们,便是当下与未来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