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农历冬月二十四,母亲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溘然长逝,看着她因疼痛而佝偻的身躯逐渐伸展开来,我知道母亲离开了我们。她带着对子女无限的挂念和美好的祈愿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个无病无灾无痛苦的极乐世界。

从此,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最后那片天没了,给我们温暖的最后那缕阳光消失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永远的回忆。

在那极度贫困的年代,母亲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对我们姊妹几个的学习格外重视。她常说,“不好好读书就得穿草鞋,好好读书能穿皮鞋。”话语简朴,却蕴含着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母亲的教诲,为我们的人生之路奠定了思想基础,这也是母亲希望我们有一天能穿上干净的鞋子走在脚不沾泥的水泥路上的殷切期盼。

自我们上学的第一天起,无论春夏秋冬,母亲每晚必在油灯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陪我们做作业。油灯是母亲自制的,她把别人丢弃的墨水瓶捡回家,在瓶口放上大小合适且中间钻了孔的铁片,再用一个长方形铁皮卷成圆筒,插入铁片孔中,然后在圆筒里面放入灯芯(母亲用纺的棉纱搓成)。油灯制作简单,但灯火明亮,温暖心扉。

冬天,母亲忙到天擦黑,回家就开始做饭,她把自制的油灯拿出来,往瓶里倒大半瓶柴油,因为柴油便宜且不需要计划,但柴油极易结晶,不易被棉纱吸收燃烧。煤油虽然凝固点低,但需要油票才能买得到,而且较贵。

母亲把柴油灯放在灶堂口或灶台上,利用做饭时的热量让瓶里结晶的柴油渐渐融化,让棉纱吸入融化后的柴油才能不断照明。这就需要每往灶堂里塞入一个草把,就把油灯往外拿一次,免得弄泼。大约烧6、7个草把,柴油才全部融化,家里才能燃上灯。



为了我们做作业脚不冷,母亲总会在做饭时,为我们姊妹几个“捞”几个“火坛”。饭后,柴油灯下,母亲坐在床边,一边纳鞋,一边陪我们做作业,我们穿着她做的“絮鞋”,脚踏“火坛”,在房里的五屉柜上写作业。

母亲时不时会把头伸过来看看我们写的作业,她虽不识字,但字方正不方正、大小一致不一致,她还是能辨认出来。写得不好的,她会要求我们擦掉重写。

母亲要求我们写字要靠格子的左边那条线写,字的高度及宽度不能超过格子的一半,并且高度和宽度还要一致,横要写平,竖要写直。她说,如果横竖不直,就像一个人站不直,歪歪扭扭的,不好看,像“二流子”。

看到灯捻快燃烧完时,母亲会用自己纳鞋钳针用的钳子把灯捻从灯筒里往外挑一挑,这时火光会大起来。有时,灯捻会烧出灯花,母亲就用剪刀剪去灯花,留在筒外的灯捻不能太长,虽然火光大,但费油,如果太短,火光太暗。

因为柴油不充分燃烧,导致黑烟到处飘,我们做作业离灯又近,所以两个鼻孔像两个黑烟囱,以至于第二天上学时,我们总被同学们笑话。

夏天,母亲忙完家务后会帮我们驱蚊扇风。做完作业,我们有时会到屋前大塘埂上纳凉,这时母亲就轻轻地唱起《浏阳河》,她的歌声非常动听,我那时并不知道歌词的意思,以为浏阳河就是外婆家附近的地方,以为母亲想念娘家亲人,她已很久没回过娘家。听着听着,感觉自己要哭。



母亲是胃癌去世的,这与她长年累月太过辛劳,又经常饿着肚子劳作有关。母亲一生勤劳、慈善,我们姊妹太多,她事无巨细样样操劳,既要出工挣工分养家糊口,又要料理一家人的吃喝穿缝补浆洗。

母亲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把家里换洗的衣服放在一大盆子里,用洗衣粉浸着,出完早工,又立马做饭、洗衣、喂鸡、喂猪……饭还未到口,出工的号子又响了,母亲只得匆匆扒两口,边嚼着饭,边拿上锄头、扁担、箢箕、箩筐出工。

为了多挣工分,母亲总是干着男人干的力气活。一次,生产队打夯,是个重体力活,一般这样的活都是男人干。生产队规定,凡打夯的人都能吃上生产队为他们做的白米干饭,为了多挣工分,也为了那份干饭,母亲和一群男人一起参加了打夯组劳动。用餐时,母亲用家里那个墨绿色的洋瓷杯把自己的那份干饭带回家,分给我们姊妹几个吃。

记得还有一次,生产队到祁家湾送公粮,因为路途较远,需清晨出发,每个送公粮的人完成任务后,生产队安排在祁家湾吃早餐——两根油条一个白面馍。身高不足1米6、体重不足100斤的瘦弱的母亲,也加入男人们的队伍,挑上一百斤的粮食往粮店走,只为把自己的那份油条和馍带回家,给我们开荤,补充营养。

我初中就读的学校是四黄中学,离家有七八里路,途中还要翻一座山,山上经常有新坟头和花圈冒出,过了这座山再经一片洼地,上了坡后才能望见学校。当时校舍简陋,三排红瓦平房呈品字形排列,南面二排为教室,北面一排左边为教工宿舍,右边为老师的办公室,沿办公室往东走几步就是伙房。

我们的早、中餐是自己带米,送到伙房(食堂)蒸饭吃,全校师生皆如此。为了让我们吃上新鲜蔬菜,母亲常常很早就起床到菜地(这些菜地是母亲在一些荒弃的坟地开荒而成,菜地离家远的有两里路,近的一里路)摘菜。



有一次,半夜下大雪,大地一片白,屋厅亮瓦上的雪将屋内映得透亮,那时家里没有钟,母亲以为天亮了,就一个人起床去菜地。

回到家后,母亲把菜炒好,装进罐头瓶,又把早餐的米洗好,装进饭盒,并把中餐的米装进米袋。一切备好,准备叫我们起床时,听到鸡才叫了头遍,母亲发现自己起了个冒五更,只得坐在床边,一边纳鞋一边等天亮,好叫我们起床上学。

我读初三时,成绩不错,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土庙镇的数理化竞赛,代表镇里参加黄陂县的竞赛,校长王世则也想争取把我们学校建设成镇重点中学(后因学校离镇中心位置较远,没有申报成功),因此,学校对学生格外严格。

学校把两个班成绩不错的一二十个学生集中起来,要求我们上晚自习,晚上九点回家。学校与家之间的那座山及山下那片洼地非常瘆人,一些顽皮的学生,也总是在这些羊肠小路上把路两旁的狗尾草打结做成绊子,经过的人一不经意就会绊倒。

母亲知道我害怕,每晚总会风雨无阻徒步七八里,到学校接我。其实母亲也是胆小之人,但为母则刚,她教我——要是害怕就把衣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一粒,昂首挺胸,眼睛直视前方不回头,双手摆起来,她说肩上就会有神灯护佑我前行。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母亲用她的勤劳和智慧,解决着我们生活中遇到的一应问题。父亲身体不好,我们姊妹又多,家里总是缺粮户,粮食不够吃,母亲把生产队丢弃在地里的白萝卜缨子、胡萝卜缨子、黄豆叶、芝麻叶等只要能吃的都捡回来,与大米一起煮,这些东西经母亲的手一弄,觉得蛮好吃的,那香喷喷的味道至今令人回味。

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在眼前浮现,在笔尖流淌。母亲的慈爱与伟大,感彻心肺,让女儿无限怀念与敬佩,永世不忘。



二十多年来,多少回梦里见到母亲,总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么甜蜜,总要缠着母亲问这说那,总感觉有说不完的话要对母亲说,生怕一不留神母亲会离开自己。但母亲始终微笑不语,一如她生前毫无怨言地默默地用她柔弱的肩膀为我们遮风挡雨,用她瘦弱的身躯给我们温暖。

有时,自己会在梦中向母亲忏悔痛哭,悔恨自己年少时只一味地享受着母亲的关爱,却忽视了设身处地地替母亲着想,替母亲分忧,常常梦中醒来泪眼婆娑、泪沾巾。

二十多年来,每年总希望在母亲忌日前对母亲的一生概括性地写点什么,但家事及单位事总让人不能成行,此文前一稿亦是放不下工作,以致前半部是怀念母亲,后半部分还是工作。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是母亲让我们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是母亲用自己的行动教会我们遇到困难不回避,要勇于直面问题,解决问题,克服困难;是母亲无私的奉献,用勤劳和智慧,乃至生命的托举,铺就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之路。

每当我穿着干净的鞋袜,小轿车开到到家门口的时候,总会想起还未进入冬天,母亲手上脚上到处都是深深的裂口,却还在田间劳作;每当我使用自来水和煤气做饭做菜的时候,总会回想起母亲到院基寺做水库,想起母亲到水塘里挑水吃,以及母亲为没有柴火烧饭而发愁的日子;

每当冬天用空调取暖、夏天用空调制冷的时候,就会回想母亲冬天为我们“捞”“火坛”取暖,夏天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蚊纳凉的日子;每当看到家乡用无人机播种、打农药、用收割机割稻谷和小麦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肩挑背扛收割稻谷和小麦的日子……感恩母亲的付出。

母亲,我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是靠你这样的一代又一代的人用勤劳和智慧换来的。我常想,要是你老人家能看到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该多么好啊!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都离不开你的辛劳付出无私奉献和竭力托举。在我们享受幸福的每时每刻,我们都在想念你——你的子孙永远怀念你!

本文作者张建兰授权新集旧事发布,张建兰,祁家湾街人。先后在教育、政府、党的宣传等部门工作。喜静、爱读书、好美食。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