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1954年—),出生于上海市,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硕士,师从陈旭麓。近代史及军事史学家。本文选自茅海建《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标题为小编所加。
由中国海东望,迎着太阳,是东亚的另一重要国家——日本。
在这个中国人眼中位于日出之地的民族,对他们视为日落之地的文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一千多年来,他们向中国学习了许多,以致被公认为属于汉文化圈之内的国家。
鸦片战争爆发后不久,日本也遇上了与清朝同样的麻烦。
1853年,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培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军舰4艘由上海驶入东京湾。其在日本引起的震动,不亚于13年前英国军舰开抵大沽口。
掌权的德川幕府面对着培里送来的国书,其神态犹如道光帝手捧巴麦尊致中国宰相书。他们不知所策,采取了软弱的姿态,约定次年再给予答复。
由于这些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蒸汽动力美国战舰被油漆为黑色,时人称之为“黑船事件”。
第二年,培里又来了。这次带来了7艘军舰,装备更为精良。德川幕府在此武力的逼迫下,接受了美方的条件,签订条约,被迫开国。
缺口由此被打开,西方的洪水汹涌直入。
至1858年,日本与美国、英国、俄国、法国、荷兰签订了十多项不平等条约。西方列强由此获得领事裁判权、片面最惠国待遇、协定关税、设置租界(居留地)等不平等权益。
除了割地赔款外,日本“享受”着与中国同等的待遇。
所有这一切,都起源于那4艘“黑船”。
在此5年间,日本没有丝毫的抵抗。以对方的条件签订条约,可以认定为投降。日本不事抵抗自是幕府的积弱,反过来说,即使进行抵抗,也将遭到与中国同样的惨败。
然开国之后的种种刺激,又转为另一种催化剂。以蒸汽机的日文谐音“上喜选”作的狂歌,对此有着形象的概括:
名茶上喜选,只消喝四碗,
惊破太平梦,彻夜不能眠。
战舰在此化作浓茶,引起神经中枢的高度兴奋,引起日本民族不睡觉的奋斗,引起日本历史上的重大转折——明治维新。
日本成功了。今天的日本史学家几乎无人否认,“安政五国条约”的失败是今日日本成功之母。
就如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不栽跟头一样,一个民族在历史上会有许多次失败。失败并不可怕。
日本最初的失败,虽给其带来种种灾难,但到秋后算总账,真正的失败者是德川幕府及其“锁国”政策,而对今日日本民族说来,当时的痛苦并不比婴儿接种牛痘疫苗时的不适更为强猛。
以时间为主轴的历史,给世界上任何民族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中国历史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故事还少吗?视野的放宽,距离的拉长,会给历史学家另一种价值观念。
我在第三章中提到,对于列强的入侵,武力抵抗无疑是正确的;但这种抵抗注定要失败,另作选择也是明智的。
前者是道德层面的,后者是政治层面的。负责任的政治家可以选择对其民族更为有利的策略。对此不能简单地以“爱国”或“卖国”的道德观念概括之。
日本的事例已经证明:避免交战,减少损失,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即使订立了不平等条约,也不见得必然一味沉沦。
失败的民族仍有机会再度辉煌,关键在于战后的奋发。
可是,清朝与德川幕府不同。
它是一个自信的“天朝”,尽管事实上已百病缠身。它不相信自己竟然不敌区区岛“夷”,因而在当时不可能不以武力相拒。
有许多材料证明,清朝在鸦片战争中的败北,对德川幕府的不抵抗决策大有关联。
而清朝除了亲自尝受滋味外,并无前车可鉴。琦善也罢、伊里布也罢,其和平计划不可能被英方接受,其避战策略更不能为“天朝”容忍。战争不可避免。清军将士注定要在战场上流血。
由此而论,我的假设,即放弃武力抵抗,尽早与英方缔约,只是“事后诸葛亮”的一种策略选择,在当时不具有现实可行性。
它的意义仅仅在于,为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们提供道德批判以外的价值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