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游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有父母陪伴身边的成长,是一件容易被忽略的幸福。
在一部分90后、00后的童年经历里,父亲的身影似乎是模糊的,有时还是消失的。在锅碗瓢盆交响曲里,人们往往更多地记得母亲承担了幼童琐碎而漫长的日常照料,父亲的出现总是疲惫的,从工作地点赶回家里,与母亲和自己共进晚餐。而进入到中小学以后,到学校开家长会、被老师约谈的也往往是妈妈,就像电视剧《家有儿女》里刘星犯错后的经历,惩罚这会先从“女子单打”开始,视情况进入“混合双打”的阶段。我个人的成长经历也比较类似,但要好很多,我的父亲是企业员工,母亲是小学教师,母亲的职业生涯很稳定,承担了我主要的生活照顾与学习辅导,出现在我离家读书前的每一个时刻,父亲的工作有更多变动,一向比较忙碌,还有几年在其他城市上班,每隔两周才能回家团聚一次。
去年下半年在安徽、山东等地的调研经验也比较接近“消失的父亲”的判断,或者说更加明显:在2000年前后,成年男性劳动力外出务工是普遍现象,一般是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里和爷爷奶奶一起照顾孩子,或者父母一起外出务工,成为标准意义上的留守儿童。对他们来说,童年时父亲的身影或许会更加模糊。即使今天,父母只有一方在村的“半留守”儿童也能称得上主流,父母都在当地和孩子共同生活是一件稀罕事。
今年春节回家以后,我发现,刚上幼儿园的小侄女,能够拥有一位“不消失的父亲”,我的表哥全程参与了小侄女照料、培养、陪伴,他的身影在女儿的童年里非常清晰。只不过,仔细想想,想要成为一位“不消失的父亲”,似乎有很多的门槛,那些不得不离开的背影,满是无奈。我将从父亲是否想要参与孩子的成长、父亲是否能够参与孩子的成长、父亲参与孩子成长的哪些部分三个环节,思考“不消失的门槛”。
一、父亲是否想要参与孩子的成长:时代与文化
父亲是否想要参与孩子的成长,是一个文化层面的问题,一个带有时代色彩的问题,具体指向亲子关系、家庭生活最初级的责任分配。抚养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是父母中的某一个人的责任吗?若按照比较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家庭分工模式,也许抚养孩子确实不是父亲的责任,在鲁西北平原某县调研时,60岁70岁的大爷们大多记不得子女的生日、岁数以及结婚时的年纪,在子女成长的过程中也很少参与其中,当我问起为什么时,大爷们便说:“嗨!那是家里的事儿,不是老爷们儿的事儿!”抚养孩子和操持家务一样,属于家庭内部运转的小事、琐事,习惯性地被归为母亲的管辖范围,父亲很少染指,或者只参与重要的决策,例如是否继续上学,是否外出务工,是否要出嫁、娶妻等等。在集体化时期,劳动力都被固定在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上,父亲对于孩子来说是每日可见的,但又在日常生活之外,成年男性是一个圈,属于家外的世界,孩子和妇女是一个圈,属于家内的世界。但在我成长的2000年以后,以及今天,大部分父亲都不再把孩子的抚养放置在“不是老爷们儿的事儿”当中。父亲自觉地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与三种现象有关,一是家庭分工的调整,二是育儿理念的更新,三是家庭结构的倒置。
个人认为,家庭分工的调整主要源于性别失衡的冲击,以及背后的女性自主意识的崛起,在男多女少的性别比下,妇女能够为自己争取更合理的家庭分工。其内在推动力和女性自主意识崛起,以及更宏大的社会解放进程有关,集体化时期“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宣传让女性能够在工作场域获得独立地位和合法性,改革开放以后对男女平等的讨论进一步深入到了家庭领域,尤其是近几年自媒体上对于“丧偶式育儿”的热议,也反映了年轻一代对重新划定家庭分工的呼声。至少,父亲在母亲的强烈敦促下承担起了抚养孩子的责任。
育儿理念的更新,体现在家长对待孩子的认识上。像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所总结的,过去的孩子在中国的传统中只是“成人的缩小”,只需要供给衣食就能成人,未来不过是重复农耕劳作,大多数人不奢望也实在没有资源将孩子送出农村,能够改变人生轨迹的考学、招工等等,都要靠孩子个人的努力,父母的抚养周期远比今天短促,15、16岁成家以后,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也成为了需要单过的一家。而90年代以后的抚养,意味着更多的事工、更长的周期:在小时候,孩子有特别的生理需要,特别的心理照顾,不仅要吃,还要吃好,还要陪伴好、教育好;更重要的是,孩子的抚养周期被拉长,因为教育改变命运的途径变得更加开放,15、16岁不是抚养的终点,反而是负担的沉重期,城市家庭是自然,通过读书、分配工作来进城是新一代父母十分熟悉的路径,农村父母也不希望孩子继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在工厂、工地辛苦劳作的生活,在阅读过往的调研报告和在自己的调研中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点,孩子受教育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不小的负担,但大多数人都愿通过教育,并且也有机会通过教育的途径把孩子向上托一把。当抚育孩子具有了溢出日常照料的内涵,父亲的缺席有些站不住脚,很多父亲也更愿意主动地承担起抚养孩子的责任。
家庭结构的倒置,表现为传统的长幼有序、以长为尊的家庭结构迅速地转变为以幼为本、一切为了孩子的家庭结构,出版于2000年的《喂养中国小皇帝》从饮食的角度描述了倒金字塔的家庭结构下,孩子是如何成为家庭生活乃至社会生活中心的。在调研中也能发现,今天的家庭仍然以孩子为中心,从饮食,到进城,再到其他家庭成员的责任分配。什么叫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孩子,不仅仅是为了孩子,更是一切为了家庭的延续和发展,家庭的延续和发展就是生命的绵延不息,最终,构成了意义的绵延不息。虽然和过去以长为尊的家庭结构天差地别,以幼为本的家庭结构依然具有很强的神圣性,为父亲参与孩子的抚养立下了规矩。
二、父亲是否能够参与孩子的成长:经济、区域与城乡
为什么父亲不愿和孩子一起成长,是因为父亲不想吗?当然不是,在访谈时遇到的年轻父母,都渴望呆在孩子的身边,只不过带进城务工,经济负担太重,双双留在家里育儿,根本揭不开锅,所谓“族望留原籍,家贫送他乡”,父亲是否能够参与孩子的成长,是一个主要由经济决定的问题。
成家到生子的普遍周期不长,调研时感觉在一到两年内,三年以上都非常罕见,这也意味着小家庭的家庭积累是比较薄弱的,尤其是在农村地区,父母为子代结婚已经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客观上也很难再为家庭的育儿提供太多经济上的支持,父母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为家庭创造财富,打工是必须要打工的。在建筑、运输、装修等需要高强度劳动的行业里,男性具有一定相对优势,背负起挣钱养家的责任,成为“不得不消失的身影”。男性外出、女性留守在今天也十分普遍,人们认为,在村抚养孩子的成本低于双方父母共同外出、孩子随迁进城,一家共同进城意味着需要租住独立的房子,至少租金增倍,还要开伙做饭,增添饮食成本,平时上班无人看护孩子,祖辈至少一人要进城,多添一口人开销,未来进入幼儿园,城市的开支远超乡村,再加上过去城市公共服务有着严格的户籍限制,随迁子女在城市实在是留不下来,综合考量,不能参与孩子成长,实属无奈。
上文也提到,孩子的抚养成本在不断提高,因学致贫是2000年前后农村经常出现的情况,经济压力没有随着孩子长大而减小,甚至有所增加,此时父亲的背影不仅是遥远的,可能还是沉重的,过去主要在家陪伴孩子的母亲此时也有可能在经济压力的推动下离开家乡,至少是就近找一份时长更长的工作,孩子的留守也很难发生改变。
经济条件之下,区域与城乡也有所显现。笔者所生活的广东省一直有着丰富的市场机会,多年位居人口净流入省份排名第一,其劳动人口吸纳的范围覆盖长江以南,与江浙沪近在咫尺的安徽人民,在90年代初至2010年前后,都大批量地沿京九、京广铁路南下谋生。在东南沿海掌握资本、中部地区提供土地的错位交换中,广大内陆的家庭承受着更多的分离,产生了更多难以规避的家庭问题,如过去的青少年混混,如今天无法控制的手机成瘾。城市的孩子、经济发达地区的孩子,父母在本地务工的可能性显然大于身处农村或欠发达地区的同龄人,父母的身影在前者看来可能只是忙碌,而后者则是罕见。在区域协调、城乡融合仍需进一步推进的大背景下,不消失的父亲仍有不低的门槛。
三、父亲参与孩子的成长的哪些部分:代际支持很重要
回到表哥的故事,在我侄女刚出生的时候,表哥承担了很多给女儿换尿片、洗澡、哄睡的任务,表嫂、表嫂的父母,以及我大姨一家、我的父母都对他比较满意。随着男方育儿假结束,他又恢复了常常加班、时时应酬的忙碌工作当中,表嫂还是要承担不少的育儿工作。这个时候通常有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市场化的方案,请育儿嫂协助表嫂,另一种是内部化的方案,让祖辈,也就是女方父母或男方父母来作为育儿的主力。市场化的方案需要很高的成本,根据家政企业“阿姨来了”发布的《2023阿姨年鉴》,在其服务的37000余名家政员中,育儿嫂的平均月工资是7552元,较2020年平均工资上涨了12.1%。并且,不论白班还是住家,育儿嫂在家的工作时间都非常长,通过熟人关系寻找值得信任的育儿嫂、家庭与育儿嫂的磨合也增加了很多无形之中的成本,对于普通家庭来说,求助市场似乎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非常幸运,双方父母中都有退休职工,并且都愿意照顾小孩,他们得以用内部化的方式解决上班期间的抚养问题。
孩子的抚养都包括哪些部分呢?我将之分为日常照顾、情感陪伴和教育指引三部分。
日常照顾是基础性的工作,最为琐碎和繁重,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在家里或爬或走或跑的看护、在小区的溜娃,以及各种没能列举到的细节,看似稀松平常,其实会耗费一位成年人一天的所有时间,将一个人牢牢地拴在家里、拴在孩子身边,如此一种日常照顾需要一位有时间、有精力、有耐心的“低龄中老年人”,考虑到退休年纪,城市里的外婆、奶奶通常是这个被拴在孩子身边的“义务”育儿嫂,在农村调研时,通常会看到奶奶承担起这样的工作。在安徽,一位60岁出头的奶奶告诉我,自己从十年前开始就给两个儿子带孩子,带完大的带小的,“带完儿子带孙子,忙忙碌碌一辈子,从来没有休息过!”可以说,没有来自上一辈的代际支持,小家庭不可能在双方都保持工作的情况下养大孩子,没有“家庭祖辈”,就一定会有“家庭主夫”或“家庭主妇”,祖辈为抚养孩子中相当耗费心神的日常照顾兜底、提供基础,父母才有培养孩子的机会。
并且,祖辈对抚养是有责无权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要听爸爸妈妈的指挥,两代人的育儿习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碰撞,在老人家看来,结果常常是自己的退让,老了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不过该替孩子干的总归是要干,日常照顾产生的各种劳累、冲突和苦闷都需要他们自己化解,“不帮忙带孩子”是很多老人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选项。
情感陪伴,祖代和父母都能提供,但通行的教育理念更强调父母的陪伴。相比其他人,父母是孩子天然的依恋对象,幼童的本体性安全来自于父母,年轻父母也应当承担起陪伴孩子的责任,上一代对抚养的参与是基础的,但也不意味着父母能够从中安然退场。从幼童期到儿童期,孩子需要的互动不断多样化,刚开始只是摸摸手指、抱着睡觉,到后面就是讲童话故事、玩益智游戏。在村镇小学进行访谈时,老师们也反复强调父母陪伴对孩子的意义,从老师的角度看,陪伴的价值集中体现于亲子沟通,父母与孩子的沟通是最直接有效的,成长期间会出现各种各样容易忽视但又有巨大影响力的心理波动,父母要了解、要开导,即使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呆在身边,也要多打电话谈心。
教育指引,主要由父母提供。不论是早教、幼教还是基础教育,所涉及的知识很多超出了上一代的生活,在育儿不断精细化的大背景下,父母对孩子的高期望、高要求是上一代老人很难实现的,隔代抚养也被指出容易出现“隔代惯”“重养轻教”的问题,例如访谈中有老人表示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疫情上网课时被手机“夺了魂”,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上网课还是玩游戏,所谓“抓贼要抓葬”,连证据都找不到,就更没有办法控制住孩子的手机成瘾,没有能力说教,又没有权力打骂,只能听之任之。父母对孩子有完整的权责,老人只是辅助,父母理应承担起孩子第一任老师的责任,为孩子探索世界的过程保驾护航,鼓励正确的行为,纠正错误的苗头,在传递知识的同时注重早期三观的培养。
考虑抚养孩子的日常照顾、情感陪伴和教育指引三部分的内容与特点,可以发现,最基本的工作通常由上一代老人来承担,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基础性的工作很难出彩,但没它一切都运转不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父亲对家庭的回归也暂时不能解除上一代老人在育儿中的沉重劳动,他们有的在村里,感叹着人生为何忙忙碌碌,又任劳任怨地一边照顾着田地、一边照顾着后辈;有的告别熟悉的家乡,来自城市为子女作“老漂”,忍受着陌生的环境,甚至还要与相守多年的老伴分离。家就在城里的退休老人也许略微轻松,但操劳伴生,归来仍免不了带娃。父母负责给孩子画龙点睛、修建枝桠,难能可贵的父(母)慈子孝背后是被“外包”的鸡飞狗跳。
今天我们追逐理想的背后,是两代人沉甸甸的生活,那是来路,也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