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0日,山东泰安,冷风像刀子般扎人。
岱岳区法院外,摆起了十多块防爆盾。盾牌乌压压地排在门口,阳光在上面跳跃。这架势,像在等一支穷凶极恶的团伙。可他们等的:
是一个56岁的女律师。
她叫高丙芳。
检方说高律师涉嫌虚假诉讼。她替农民工起诉建筑公司,捏造欠薪事实,欺骗法院,扰乱司法秩序。
高丙芳说,这分明是一个普通讨薪案。总包企业违法转包,拖欠工资,农民工没拿到钱,就该起诉,怎么就成了虚假?
法院没有给她太多机会。一群穿制服的法警和检察官像排列方阵,鱼贯而入。她的辩护律师还试图争论几句,为什么用防爆盾对付一个女律师?可法警似乎没听见。
十几分钟后,法官入席,宣判:
高丙芳,虚假诉讼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五万元。
大厅里瞬间安静。只听见她的声音变得尖利,你们查清事实了吗?农民工工资到底有没有发到手?有没有违法转包?关键证人为什么不到庭?
没人理她。审判长声音平缓,却敲定一切,休庭。
她想再喊,却被法警往外带,脚步声在走廊里砸得咚咚响。
这算是故事的终场吗?或者说,是一个荒诞闹剧的高潮。
她说她不服。她要上诉。可在外面守候的人,都感觉这局已经定下了基调:
一个为农民工讨薪的律师,成了罪犯。
1
时间得往回倒。
2023年春天,泰安高铁新区,英雄山小学东校区。照理说,这是个教育工程。可工地里弥漫着泥泞和抱怨。
农民工们说,公司拖欠了工资。有人已经几个月没见到钱,只能四处讨饭似的到处借。
总包叫粥店建筑公司,分包是赵某,再转包给米某印,米某印又转包给陈某昌,最后才到几十个农民工手里。
这里头谁都说自己没拿到足额款,哪还有钱发工资?
米某印急了,他先垫付了几百万,才把工人工资稍微补上点儿。可他也快顶不住。
清欠办、信访,都跑过。
要么推诿,要么让他继续等待。
政府部门有人建议,找律师吧。你再不上法庭,工人们要把你包工头给堵了。
米某印一咬牙,找上了高丙芳。
他第一次见高丙芳,她不到一米六的个头,干练,翻着材料,说了一句话:
只要不是假材料,我们就打官司。千万别造假,虚假诉讼是要坐牢的。
米某印一个劲儿说,放心,我是真被欠钱了,不可能做假。
当场还从手机里翻出一堆转账记录,跟工人签的借条,乱七八糟,却能勉强拼出个事实,工资的确没到农民工手里。
高丙芳就开始代理。她按照惯常做法,每个农民工单独起诉,七十多份诉讼材料噼里啪啦地送进法院。因为农民工人数多,这样做能让每个人有单独判决,也不至于利益纠缠。
一审结果很顺利。农民工赢了。粥店建筑公司被判连带责任,你违法转包,你付不出工钱,也得跟着赔。
米某印他们都松了口气,人家高律师还是挺有办法。农民工也终于能讨到工资了。
好景不长,粥店公司一口咬定,根本没欠薪。你们无非是包工头先把工资发给工人,然后再假借农民工讨薪的名义,做一场戏:
逼着公司还钱。
那意思是,农民工实际上收过钱,但诉讼里说自己没收过。可他们没提一句,包工头米某印没拿到自己的工程款,他发给农民工的那些钱,也是他个人掏的,现在他只是想让总包兑现工程款。
粥店公司直接向检察院举报,说这是伪造债权,骗取法院判决。
结果,胜诉判决一个个被撤销、重审。农民工辛辛苦苦的维权被打上了问号。
案子发回重审后,形势急转直下。检察机关高调介入,指控高丙芳“明知工资已支付,却依然起诉”;再加上两个包工头(米某、另一人),一起被认定:
虚假诉讼。
辩护人多次发声,违法转包的粥店公司怎么不见处理?明明是包工头垫了钱给工人,怎么就成工资已清偿?这到底谁说了算?
没人回应。
官司就这样变成了刑事案件,从追讨欠薪到追究律师责任,农民工们连带成了道具,一切都颠倒了。
2
开庭那天,很多外地律师赶来想旁听。
结果在法院门口就被挡住:
对不起,没有旁听证,进不去。
里头却坐着一帮谁也不认识的旁听者,有的坐在那里看手机,一言不发。
有位叫王才亮的老律师,代表律协来旁听,从北京坐车来专门围观庭审,结果只好被拦在楼道。
楼道还贴着大字:
公开审理,欢迎旁听。
有人憋气,有人看破,说算了,听不到就回吧。
庭审里,公诉人拿了一段28分钟的录音,说这是铁证。录音噪音很大,还有方言混着轰鸣,听得人云里雾里。
公诉人说,这里有一句话,能证明高丙芳心知肚明,工资已结清。
你们要是仔细听,就能抓到她的某句自白。
可法庭里的人听来听去,没人听出那句。
辩护人也说,来,你给我们提供个文字稿吧,我们也要技术鉴定。
公诉人摇头,不需要。
审判长也表示,没必要。
一锤子定音,录音就成了固定证据,没人能戳穿它到底说了什么。
还有个所谓的“包工头陈某”的供词。开始说A,后来又说B,笔录前后改了好多遍,连他自己在庭上也承认有的地方撒过谎。
可公诉人认为,这能证明高丙芳的主观意图。
至于那句最关键的“律师费110万元”,也拿不出合同或支付凭证。
辩护人申请:你既然说收了这笔钱,就调取支付凭证吧?法官还是一口回绝。
一来二去,核心疑点全都蒙着层纱,谁也不准深究。
庭上,包工头米某叹气,我认罪认罚,但那四五百万垫给农民工的钱怎么结?我那真是血汗钱啊,我要维权也是合情合理吧?
检方摆摆手,你虚构了欠薪事实,造成严重后果。这就是你的罪。
米某低头苦笑,说:
我掏几百万发工资,却买了个罪犯身份。
荒不荒诞?
高丙芳始终坚持,自己不知道农民工已经拿到多少,也没见过任何付清的证据。
她在微信里再三提醒米某:绝对不能伪造证据。
可控方认定,这正好说明她预料到诉讼有造假风险,却依然不阻止。
律师要背锅?她多次在庭上喊,哪怕你们不听我的辩护,至少让更多证人到庭对质吧,比如粥店公司的人,赵某,陈某昌,看看钱究竟给了谁?
法官也拒绝。
公诉人言辞简短,审判长继续快刀斩乱麻。到头来,没人能说清这个案子的真相在哪里。
3
直到12月20日,宣判了。
法院外的防爆盾再度排开。对于有心旁听的人,这画面就像在宣示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
高丙芳被带上被告席,审判长张丽当场念出——她和另外两名包工头犯虚假诉讼罪,判刑四年,罚款五万。
庭上混乱,她大声反抗,整个庭审以休庭告终,却没有再给她发言的余地。
过程就这么结束了。欠薪的企业和违法转包,好像从头到尾没事,拿了工程款但没发到工人手里的赵某,好像也没事:
公诉人先说粥店公司是受害人,后来又说,本案无被害人。
这矛盾也没人追究。辩护律师的意见全被驳回。
律师质问,这到底是谁在捏造?谁又在纵容?
高丙芳铁了心要上诉。还写了材料,说她不是造假,她只是想帮那些工人拿到该得的血汗钱。这座城市很多农民工都知道她的名字,因为之前也有不少类似讨薪官司,她都打赢了。
可这一次,仿佛撞上了某堵墙,怎么也破不开。
有律师在微博上说,这是在给全行业敲响警钟。以后但凡律师代理建筑欠薪案件,都要想想,会不会被按个虚假诉讼?如果包工头先垫付过工资,就意味着“工资已清偿”?如果案子输了,律师就得去坐牢吗?
有人在评论区回应,背后或许牵涉更深的利益。一些违法转包、非法分包的企业,为了逃避责任,就借虚假诉讼这个名头把包工头和律师打成罪犯。如此一来,他们顺理成章全身而退。
那间半公开半封闭的法庭,如今看上去空荡荡。走廊里的墙面还贴着标语,规范司法行为,维护司法公正。
可是外来的律师说,他们没看到多少公正,也没看到程序正义。
几次公开审理,一直都是拒绝旁听者进门,录音证据不允许鉴定,证人证言反复修改,还能拿来定罪……
有人苦笑:
这就是一场公开的秘密审理。
你想质问,就被挡在门外;你想求证,就被一句法律程序打回。
4
再往后,会怎么样?
高丙芳很可能在看守所里继续写上诉状。她不服,一些律师也说要帮她打二审。可想想一审那架势,二审能不能盼来真正的调查和证据核实?谁都没底。
那几个农民工聚在出租屋里,怀揣一份被撤销的一审判决——上面本来写着他们每个人应得多少工资。如今一纸空文,一分都没兑现。工地完工,却已风烟散尽。
为此事,他们四处跑了大半年,最后只看到女律师被判刑。
有人感叹,这世道还有谁替我们讲理?
这一切发生在山东泰安。一个旅游城市,有名的泰山就在城外。山岳巍峨,注视着这场荒诞闹剧。
这事在网上,引起一片哗然:
“欠薪的竟然变成受害者,为农民工讨薪的却坐牢?”“这是哪门子逻辑?”
可再热烈的争议,也很快被新话题淹没。就像灰尘落地,没有几个人再去回看它。
那个法院门口,防爆盾还在反射着天光。
这或许不是结局,只是这个故事还没到真正的终点。真相,被层层遮蔽;问责,遥遥无期:
包工头垫付,农民工讨薪,代理律师被判罪,违法转包却压根没提。
高丙芳庭上最后的表述是,我不服!我宁死也不服!你们如果冤枉我,你们也一样!
这声音究竟能不能传到更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泰安的冬日,天色依旧沉闷。灰白的天空下,法庭大门缓缓关合。那位女律师的身影,消失在阴影里。
文/李宇琛
2025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