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是振兴。”

他站在门口,声音低低的,像风吹过村口的那棵老槐树,沙哑又陌生。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他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衬衫,肩膀塌下来,整个人瘦得像一块干树皮,手里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子。

“振兴?”

我脱口而出,声音有些颤。

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笑得很苦:“是我。”

这一刻,我的脑子像炸开了一样。

站在门口的振兴,竟然是我们以为已经死了20年的小三。

1993年,振兴离开家的那天,天热得像个蒸笼。

村口那条土路上满是扬起的灰,狗趴在树荫底下吐舌头,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振兴背着个破旧的包裹,穿了件他最好的白衬衫,脚上是一双磨得发亮的布鞋。

他站在家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天,说:“妈,我去了,等我挣了钱回来,就给咱家盖个新房子。”

外婆站在一旁,抹了把眼泪,嘴里不停地叮嘱:“到了那边,给家里写信,有事就赶紧回来。”

振兴点点头,又转头看着我,说:“二哥,等我回来,给你带大城市的东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轻松,可我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有点慌。



那年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外婆常年生病,药钱都是东拼西凑的。

振兴说,他是家里最小的,又没成家,出去闯一闯,怎么也能多挣点钱。

可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20年。

他刚走的那几年,还会给家里写信。

信里说他在南方的一家工厂干活,活儿虽然苦点,但工资还算可以。

他说等攒够钱了,就回来带我们过好日子。

那时候,家里人都觉得振兴有出息了,逢人就夸他能干。

可渐渐地,信少了,电话也少了。

到了第四年,振兴彻底没了音讯。

外婆急得不行,天天坐在门口盯着村口的路看,盼着振兴能回来。

后来,外公托人去南方打听,消息却像石沉大海。

再后来,外公去世了,临终前还念叨着振兴的名字,说他肯定还活着,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可人呢?连个影子都没有。

20年过去了,村里人都说振兴肯定早就不在了,不然怎么会20年不回来?

可外婆死活不信,她说振兴是个孝顺的孩子,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回不来。



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瘦得像个影子,眼里满是疲惫和愧疚。

“你这些年去哪了?”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有点哑。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等会儿再说吧,我先看看妈。”

振兴走进屋的时候,外婆正坐在床上,眼神有些浑浊。

她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妈,是我,我回来了。”

振兴跪在床边,声音颤得不行。

外婆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着振兴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那一晚,家里人陆续赶了过来,堂屋坐满了人,气氛却有些沉。

大家都盯着振兴,等着他开口。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大哥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压了多年的怨气。

振兴低下头,手不停地搓着裤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别问了,我回来了就好。”

“怎么不问?咱爸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你呢!你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大哥的声音大了些,振兴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行了,别问了,人回来了就好。”

外婆打断了大哥,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那天晚上,振兴留了下来,睡在了他小时候的那间屋子里。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振兴的回来,像是带着什么秘密。

第二天,我悄悄翻了他的布袋子。

布袋子里装着几件破旧的衣服,还有一本发黄的笔记本。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振兴的日记。

日记里写着,他这些年一直在南方的一个工地干活,吃住都在工地里。

后来工地倒闭了,他被拖欠了好几年的工资,无家可归,只能在街头捡废品为生。

他说他不敢回家,怕家里人笑话他没出息。

我看着那些字,心里像被人揪了一把,眼眶一下子热了。

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下午的时候,村里来了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中山装,年纪五十岁上下,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

“请问,这里是振兴家吗?”

他站在门口,声音很客气。

“是,有事吗?”

我走上前,看着他,心里有些疑惑。

“我是李老板派来的,他说,这些年欠了振兴的,对不起他,让我把这些钱送过来。”

他把皮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全是整整齐齐的现金。



家里人都愣住了,振兴的脸一下子白了。

“钱我不要。”

他摇着头,声音很冷。

“我要的,只是一个道歉。”

那人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会转告的。”

送走了那人,家里人围着振兴问个不停。

振兴却只是摇头,说:“别问了,都过去了。”

晚上,我坐在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心里堵得慌。

振兴坐在一旁,低头摆弄着那个小木匣子。

“二哥,这些年,我没脸回来。”

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

“没脸回来?”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酸:“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想你吗?”

他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二哥,我是真的没用。”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全是泪光:“这些年,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家里人不会怪你的。”

振兴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嗯,回来就好。”

日子慢慢恢复了平静,振兴每天推着外婆到村口晒太阳,有时候还会去地里帮忙干点轻活。

外婆在他的照顾下,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慢慢恢复了一些。

有一天,我问振兴:“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想了想,说:“就待在家里陪妈,哪也不去了。”

那天,夕阳西下,振兴推着外婆,走在村口的土路上。

他们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幅画。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心里突然觉得很安静。

这些年,我们都以为振兴已经不在了。

可他一直活着,坚持着,扛着一切苦难,走回了家。

人生啊,总是比我们想象得要难,可也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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