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黑板上还留着老师写下的数学公式。放学铃声刚响,同学们就急匆匆地往外跑,生怕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个透湿。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注意到同桌马宏远却迟迟没有动作。

"马宏远,你怎么还不走?"我疑惑地问道。他抬起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我家在大河对岸的杨家沟,听说河水涨了,怕是没法回去了。"马宏远低着头说道,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角。

我这才想起来,马宏远家住在十里外的杨家沟。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学校。现在河水上涨,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桥肯定是没法走了。



就在我们说话间,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天空,随即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教室里剩下的几个同学也慌忙收拾东西往外跑。我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又看了看马宏远发愁的样子,心里一热,拍着大腿说:"去我家住吧!反正就隔着两个村,我跟我妈说一声就行。"

马宏远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黯淡下来:"这...这不太好吧?会给你家添麻烦的。"

"有什么麻烦的!"我大手一挥,"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住一个人的地方还是有的。再说了,你可是咱们班的第一名,晚上还能给我补补课呢!"

看着马宏远还在犹豫,我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地往下流,我们俩挤在一把破雨伞下,踩着泥泞的村路往家赶。

2

母亲正在灶房里烧火煮饭,锅里飘出阵阵红薯和玉米混合的香甜气息。看见我们两个浑身湿漉漉的样子,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连声招呼我们进屋。

"宏远啊,快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母亲一边说,一边让我去箱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那是我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虽然料子不好,但至少是干净整洁的。

马宏远局促地站在堂屋中间,浑身滴着水,嘴里不停地说着"不用麻烦了"之类的话。母亲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说:"宏远啊,你家那么远,这样来回折腾多辛苦。不如就在这住下吧,反正我们家也有空房间。"

这话一出,马宏远愣住了。我看见他的眼圈瞬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服。在农村,虽说邻里之间互帮互助是常事,但让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常住下来,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得出来的决定。

"婶...婶子,这太麻烦你们了..."马宏远的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和我们家旺子每天一起上学,也有个照应。再说了,你成绩那么好,还能辅导辅导他的功课。"

那一刻,我看见马宏远偷偷抹了抹眼睛。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但屋里却充满了暖暖的温情。灶火的光映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一刻的慈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3

就这样,马宏远在我家住了下来。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日子仿佛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每天清晨,不等公社的广播响起,母亲就早早起床,在灶房忙活。锅里煮着红薯和玉米掺着的粥,偶尔能飘出两三颗花生米的香味。



"多吃点,读书要有力气。"母亲总是把大半碗的花生米都拨到马宏远碗里。虽然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但她从不让马宏远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每次我偷偷抱怨,母亲就压低声音教训我:"宏远家里条件不好,能供他读书多不容易。再说了,他成绩那么好,以后肯定有出息。"

晚上,我和马宏远挤在一张木板床上。虽然床板硬邦邦的,却挡不住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天。他给我讲解数学题,而我则教他认识庄稼和农活。记得有一次,我俩躺在床上,他突然问我:"旺子,你说我们以后能考上大学吗?"

"那当然了!"我拍着胸脯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县城,一起去省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马宏远安静了一会,才低声说:"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要报答婶子的恩情。"

白天,我们一起上学。马宏远特别爱看书,经常中午不睡觉,就坐在场院的歪脖子树下看课外书。那些书都是他从镇上的供销社一本本买来的,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红岩》。每次看完,他都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

4

三年时光飞逝。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全镇中学的考试成绩下来了,马宏远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那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父亲破天荒地从供销社买回两斤白酒,母亲更是起早贪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宏远,这是婶子特意给你准备的。"母亲从院子里抱进一只老母鸡,那是她养了好几年的。锅里还蒸着一笼笼香喷喷的肉包子,都是用上好的白面和猪肉馅儿包的。

吃饭的时候,父亲难得的话多起来:"宏远啊,你要记住,读书是个好事。等你考上大学,就能改变命运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还有个乡下的家。"

马宏远连连点头,眼睛红红的,话也说不出来。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慢点吃,慢点吃,以后想吃婶子还给你做。"

临走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送他。马宏远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站在我家的院子里,迟迟不肯走。母亲拉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宏远,有空就回来看看,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婶子,这三年的情意,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马宏远说完,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我追出去老远,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那个夏天,知了一直在叫,好像在为我们送别。从那以后,我们村里的人常常会提起马宏远这个名字,说他是我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母亲每次听到,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5

转眼到了一九九六年的金秋十月。这天,一个意外的电话让母亲激动得手都在发抖。我正在院子里修理拖拉机,就听见村委会广播员老张在喊:"喂喂,旺子家的,有你们的电话,快去接!"

那时候,能打来电话的人不多,更别说是专门找我们家的。我赶紧放下工具,跑到村委会。母亲已经在那里了,正拿着话筒,脸上露出既惊喜又紧张的表情。

"婶子,我是宏远啊!"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这周末要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看您。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可是工作太忙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好好好,你能回来,婶子做顿好饭给你吃。"

放下电话,母亲立刻开始张罗:让父亲去镇上买只老母鸡,自己则翻出压箱底的新被子开始晒。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就像十三年前那个在灶房里给我们做饭的背影重现。

"旺子,去把你姨婆家养的鸭子买一只来。"母亲一边收拾堂屋,一边安排,"再去供销社买点好酒,要茅台,上次你表哥说那是最好的。"

我笑着说:"妈,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吧?"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宏远这些年在城里当工程师,能回来一趟多不容易。再说了,他可是咱们家的骄傲!"

6

周六一大早,整个村子就热闹起来了。村里人都知道马宏远要回来,三三两两地聚在我家门口张望。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停在了村口。车门一开,马宏远领着妻子和一对儿女走了下来。

"婶子!"马宏远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母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母亲浑身颤抖,摸着他的头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好孩子,真的是好孩子啊!让婶子看看,都这么出息了!"

马宏远的妻子是个温柔的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向母亲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妈,这些年多亏了您照顾宏远。"

母亲赶紧把她扶起来:"快进屋,快进屋!"

院子里,马宏远的一双儿女活泼可爱,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他们追着院子里的老母鸡跑,还对着水井张望。马宏远的儿子指着墙角的那张老木板凳问:"爸爸,这就是你以前做作业的地方吗?"



马宏远蹲下身,轻轻摸着那张饱经岁月沧桑的木板凳,眼里闪着泪光:"是啊,那时候,你奶奶每天都会在这里为我们准备晚饭。"

7

晚上,我们围坐在院子里。母亲特意摆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让父亲搬出珍藏多年的老酒。月光洒在院子里,映照着一张张笑脸。马宏远的妻子告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马宏远就说过,这世上除了亲生父母,他最感激的就是我的母亲。

"那时候要不是婶子收留我,我可能早就辍学了。"马宏远一边给母亲斟茶,一边回忆往事,"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发烧到40度,婶子半夜走了十里地去请赤脚医生。那时候我就在想,这辈子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辜负了婶子的期望。"

"宏远在城里当工程师,每次评职称都是第一个。"他妻子接着说,"去年还获得了省里的科技进步奖。"

母亲笑得合不拢嘴:"你能有出息,我和你叔比什么都高兴。当年那点苦算什么呢,你现在过得好才是真的。"

父亲难得地举起了酒杯:"宏远,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当年你婶子收留你的时候,有些人说三道四的,但你婶子说,帮助别人的孩子,就是在积德。"

马宏远听了,眼圈一红,站起来给父母深深鞠了一躬:"叔,婶,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但总觉得要等到有点成就再回来。这次带着孩子回来,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农村的家。"

8

夜深了,院子里飘来阵阵桂花香。马宏远的儿女在院子里追着萤火虫玩耍,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中。我和马宏远坐在那张老木板凳上,望着天上的星星。

"记得咱们以前就坐在这里看星星,还数着哪颗最亮。"马宏远笑着说,"那时候总觉得城里的天空会更漂亮,现在才知道,故乡的星星最亮。"

我看着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想起当年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少年,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马宏远点点头,"但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比如婶子的那碗红薯粥,比如这院子里的桂花香,比如...咱们这份情谊。"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明天的早饭。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晃动,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明白,有些情谊,就像那年初秋的桂花香,历经岁月沉淀,愈发香醇。

在这物是人非的年代里,能守住这份情谊,是我们最大的幸福。马宏远临走时说,明年要接父母去城里住,让他们也享享清福。母亲笑着摆手说:"我和你叔就安心在村里住着,你们常回来看看就行。"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桂花依然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我知道,这个秋天,我们都找到了最珍贵的那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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