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是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没有之一。正如不理解基督教,就不能理解西方;不理解儒学,就必然不能理解中国。

但不幸的是,五四以来,对待儒学,我们总是在过度追捧与过度抨击间两极摇摆。

事实上,爱儒学的人,很难说清儒学的真正价值在哪里。厌恶儒学的人,也很少有人能说清,儒学的真正问题是什么。特别是儒学的内在缺憾,如果认识清楚了,我们的当下与未来无疑会走得更好。

透过马勇《中国儒学三千年》、包刚升《儒法道》等五本讲透儒学的好书,可以梳理出其五大缺憾。

▍缺憾一:重结论,轻逻辑



讲逻辑、讲理性,是现代文明的起码常识。在西方,自轴心时代以来,逻辑就居于知识的中心地位,哲学家德里达甚至认为古希腊以来的西方世界就是一个“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世界。

但理性的地位,在中国就要低得多。儒家不能说完全不讲逻辑,至少很不严密。

比如,孔子《论语》中多次有人向孔子“问政”,孔子前前后后说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等不下八种回答,但全都不带任何论证,且都指向了政治的一个侧面,而没有全面系统地回答什么是政治。

跟孔子相比,孟子阐述自己的理论,往往洋洋洒洒、层层递进。“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舍生取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论述,都相当雄辩,堪称思想史上的名篇。但孟子在阐述结论时,也常常是断言式的。比如《孟子》一书中,他时常重复两句话,一句是“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另一句是“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这些话常常是孟子论证自己观点的终点。事实上,历史经验常常是,不王者、不亡者比比皆是。

总之,无论孔子还是孟子,他们尽管阐述了许多重要的原创性思想和学说,但他们在逻辑上往往存在许多硬伤。

▍缺憾二:重过去,轻未来



儒家往往还有着较强的崇古主义与复古主义意识。

正如孔子所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儒家崇尚的是回到西周初年恢复周礼,这样就可以避免礼崩乐坏式的失序。

但西周早期是否真的存在过一个理想的礼乐世界,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的德行与功绩的确不假。武王克殷之后,仍然夜不能寐,操劳国事。周公旦不仅两次辅助幼主,功高盖世后功成身退,而且还是西周礼乐制度的主要设计者。周成王在周公、召公的辅佐下“归在丰,作周官。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

但问题是,西周相对鼎盛和睦的时期似乎不长。周武王过世不久,周王室内部就发生了严重叛乱。周康王之后,到了周昭王、周穆王时期,很快就“王道衰微”、“文武之道缺”了。

更为重要的是,时光无法倒流,经济、技术与观念不停变化,春秋离西周已经很久了。过分否定现在,肯定过去,可能只是一种美好想象。

相比而言,西方的基督教也否定现在,但它推崇的却是未来。在未来,虔诚的教徒进天堂,反之入地狱。天堂,就是未来的美好世界。美好的彼岸世界是在未来。这在思维方式上是鼓励人们往前看,而不是崇古主义或复古主义。

▍缺憾三:重集体,轻个人



儒家政治学说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个体本身是无足轻重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人始终是关系中的人。

如果请教孔子人生问题,他首先追问你的人际关系网,然后才会讨论该怎么做。是君,就有君的做法;是臣,就有臣的做法。是父,是子,也是如此。虽然也有一些为己的修身要求,但这些努力也只是为了更高的集体——齐家、治国、平天下。

除此以外,正如哈耶克所说,市场是一种人类合作的扩展秩序,依赖的是一种非人格化的个人关系。即所有人都是抽象的个人,行为应对事不对人。

而诞生于熟人社会的儒家,没有抽象个体,倡导的是费孝通所谓的差序格局。讲究爹亲叔大、娘亲舅大,族缘、地缘、血缘不同,权利和义务也就不同。

没有抽象个人,人从属于群体,而不是自己,就不会有平等,合作秩序就很难拓展出去。依托熟人网络兴起的中国企业,很难突破圈子,扩展到全社会乃至全世界,就是这个原因。

反观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个体逐渐在现代文明中取得了中心位置。人文主义或人道主义,都是以人为本。这里的人,就是抽象的、无差别的个人。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英国,个人的基本权利与自由更是逐渐成了支配性观念。这也就是为什么成熟的资本主义,只会出现在西方的主要原因。

▍缺憾四:重道德,轻制度



无规矩不成方圆。制度作为社会最大的游戏规则,可以提供一套激励与约束机制。

只有好的政治制度才真正有利于形塑有效的政治权力与政府效能,也才能恰当地约束政治权力,使得政治权力在良善轨道上运行。

表面上看起来,儒家很重视制度,即“礼制”,一套约定俗成宗法制度。但与其说这是制度,不如说是一套高标准的道德伦理规范,而非现代社会科学意义上的制度。费孝通、瞿同祖都不约而同认为,儒家的礼,是一套集法律、伦理、道德于一体的社会规范。

这套规范,是为了对士人和庶人进行教化,使其养成恪守与尊重道德秩序的观念和习惯,把他内化到内心和下意识的行为中,这样就能实现普遍的善治。

但问题是,仅仅以道德教化为主,而不依赖一套行之有效的权力约束制度,真的能够约束人内心当中普遍存在的私欲和贪婪吗?从历史经验来看,这几乎不可能达成普遍的善治。重道德轻制度甚至可能还会造就一个普遍伪善的士人阶层。

反观西方,自古希腊讨论政治制度的优劣,到古罗马对法治的重视,再到基督教对权力制衡的呼吁,再到思想启蒙、立宪主义兴起之后的民主建设之路,讨论制度、重视制度的历史就从来没有中断过。

▍缺憾五:重具体,轻一般



儒家学说的最后一个重大缺憾是,缺少抽象思维和对一般规则的思考。

就儒家而言,其思维模式在思考问题时常常是具体的与特殊的,而非一般的与普遍的。

无论孔子还是孟子的论述框架中,都找不到永恒法则或永久秩序这样的概念。儒家学说,也很少会考虑永久普遍的秩序与规则。历代儒家学者,也不大会严肃思考,在一个可以想象的时间与空间条件下,如何维系永恒秩序与规则。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当下的、眼前的问题,并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具体方案。

反观近代欧洲,受古典文明和基督教的影响,许多思想家与哲学家思考问题时常有一种寻求永久秩序的理念。

比如1648年签署的、构成《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一的《奥斯纳布吕克条约》第一条就有这样的文字:“两者之间应该保持基督的普遍和平,永恒、真正和诚挚的和睦关系。”这意味着签约双方至少在表面意图上,是为了构建一种永恒的普遍和平关系。到1795年,德国哲学家康德则撰写了《永久和平论》,目的也是探索人类如何能够寻求永久和平秩序的规则与逻辑。

受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时至今日,我们往往擅长遇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擅长权宜之计,但不太讲究抽象规则和永恒秩序。

憎而知其善,爱而知其恶,才是真正的智识清明。真正读懂儒学,比单纯赞颂与谩骂更为紧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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