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道器”对举,给我们提供了一对理解上古文明发展的思想范畴。同时,其形上与形下的概念构思,成了一个深刻嵌入中国文化传统的意义结构。在礼崩乐坏,器乱道微之后,儒道走上不同的救道历程。老庄努力把道从其历史困境中独立出来,赋予其思想的活力,并由此获得了道的冠名权。从道家到玄学,无论是“有生于无”(老子)、“以道(无)观物”(庄子),还是“以无为本”(王弼),均是以无言道。把道器结构转变成有无模式,与形而上(无)和形而下(有)的特征刻画相一致。然而,器与“有”不同,前者具体,有不同的品种或类型;后者抽象,一有与众有或万有没有区别。同理,依器而存的道,也有不同的功能或层次,不是缥缈无约束的“无”。这个不同给无与有的思想模式带来深远的影响。
首先,当道器抽象成有、无(或无、有)之后,无论有还是无,除非进行描述,否则都很难下定义。我们可以从一具体事物由存至亡,或者自无到有的过程,选择其间的某种状态称作有或无。但是,这两个词首先是在动词意义上被理解的,因此,它会跟具体事物相联系,即可观察或表明有什么或无什么。至于名词的有或无,是脱离具体事物的观念。“有”还可以从众多现象进行综合判断,“无”则缺少这种条件。纯粹的“无”既不是一种事实,也无从经验。如果你理解为根据有限经验所做的推论的话,那它类似康德说的那种关于时空有限或无限的论断,都非有效的知识。所以,庄子对无中生有的宇宙论采取拒绝的立场。“无”只能落实在想象中。
其次,撇开“无”是否一种实在不论,它肯定是一种立场或态度。作为动词的“无”是一个否定词,它在使用中与被否定的对象联系在一起。老庄把“道”理解为“无”,均基于其对春秋末期及战国混乱状态的反思,两者都想通过杜绝物欲来整顿人心,所以轻器、弃器成为道家社会理想的重要措施。经历秦汉从法家的苛政到儒家的虚矫(名教)后,王弼的贵无立场明显具有寻找新的思想出路的动向。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便是这种倾向的进一步延伸。否定蕴涵理想,也启示着新的可能性。然而,“无”的抽象化导致思想空洞,缺乏可操作的社会规划。因此,它招致助长虚无主义的指责,从而在玄学内部派生尊有的思想力量,这就是从裴的《崇有论》到郭象的《庄子注》所展示的另类立场。同时,从韩愈到章学诚,再到章太炎,一而再再而三的“原道”,都是根本观念的反拨。有无相生,是一个摆动、平衡的思想史过程。
最后,道器从结合到分离,昭示意义超越经验,理想优先实践。在道器不二的阶段,器械、行为与意义是一体的,一切在操作中成全。一旦道器关系松懈,运器之道可以来自器外,器成了表演的道具,经验与意义便趋于分离。特别是当道成为安置天下秩序的依据之后,道就居于器的统帅者的地位。道器之主从关系便扭转了方向。道既不是也不依附于“有”即物或现实,所以是“无”。这种有无关系,就像人的身心关系,虽然心依身而在,但心是身之主宰。身有形体,但心只是精神,不在三度空间中,是“无”。这样,“无”就是“道”思想性及理想性的根本特征的深刻揭示,也是其超越性的标志。“无”最终不是完全脱离“有”的无所挂搭者。寻道即意义的追求,便是中国形而上学的主题。它涵括宇宙论、世界观与本体论,这些关系可以分析,但不可分割。其思想特征绝非用孤立、静止与片面之词可以指摘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道论,不是西方的存在论,或者“无”会成为中国而非西方形而上学主题的根本缘由。
中国道论中的“无”,是我们古圣先哲最伟大、最富想象力的杰作。
摘自《对“无”的想象:从老庄到玄学》《社会科学》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