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17日,滕县。
王铭章等将领和周同县长牺牲后,城内的枪声仍然激烈,未撤出城区的官兵及不能行走的伤员加起来约1000人,他们以步枪和手榴弹与攻入城内的日军进行殊死的搏斗。
抗敌之烈,死亡之勇,在此前国民党军所有的抗日作战中未曾有过。
在城东,日军攻占东关以后,立即猛攻东城门。坚守在东门城楼上的是727团2营的残部,他们在营长吴忠敏的率领下,英勇抵抗,死守城楼。日军的一次次进攻先后被打退,恼羞之下,只得调来重炮直接轰击东门城楼。在连续的炮击和巨大的爆炸声中,东门城楼倒塌了。
日军步兵随后发动了冲击,当日军战战兢兢接近城楼时,从城楼废墟两侧飞出了几十颗手榴弹,随即机关枪响了,打得日军七倒八斜地栽倒在废墟上。
于是日军的重炮继续进行轰击,将已经倒塌的城楼炸得荡然无存。
然后步兵再次发起冲击。
我2营继续以手榴弹和机关枪回击敌人。但手榴弹和子弹得不到补充,终于打光了。2营官兵就与敌人展开了白刃格斗。当日军最终占领了东门城楼时,他们见到的是这样一幅令他们心惊胆战的场面:中国军人的头颅被日军的战刀劈掉了半个,但手中的刺刀仍是刺入了日军的胸膛;已死去的中国军人手中仍紧握着大刀,刀刃上沾满了脑浆;有的嘴里还含着日军的鼻子或耳朵;还有一个中国士兵紧抱着一个日军士兵,两人都是肢体残缺,显然,中国士兵在临死前拉响了怀中的手榴弹……
在城北,日军虽然占领了滕县的东、西、南三面城墙,却久久未能攻下北城墙。坚守在此的727团3营,在副营长侯子平的指挥下,顽强阻击,并不断实施反冲击,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敌人进攻企图。晚上9时,3营剩余的200余人,在侯子平的率领下,扒开了北城门,逐次掩护突围。占据东、西两边城墙的日军只能以火力进行阻拦,不敢下城追击。侯子平率这200余人最终回到了临城第22 集团军总部,这是滕县血战之师——第122 师保留下的最大的一支队伍,后来成为122师再生的精华骨血。
而一些失散和零星小股,因未能及时随侯子平撤退,留在了城内。18日天亮后,日军开始全面围攻,这些战士退守到城内民房里,逐屋死战,直到全部壮烈牺牲。
在城南,日军占领南城墙后,沿西南城角和东南城角向西、向东发起进攻,城南是滕县守军的“后方”,日军惧怕巷战,入夜后暂停了攻击行动。
18日天亮后,日军出动兵力由城墙上冲下,由南向北逐步推进。城南是中国守军的软肋,原本在此布兵不多,作战激烈后,担任预备队的743 团主力离开了南关,奔赴其他方向抗敌,南关形同虚设了。而122师的后勤机关却驻扎城南,面对凶残日军的攻击,他们陷入了绝境。
122 师师医院的医护人员和300多名伤病员被敌包围了。
日军的坦克轰轰隆隆地驶了过来,沉重的履带压得青石板路吱吱作响,坦克上的机枪胡乱扫射着,打得路边的房舍尘土飞扬。
医院病房内,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青年军官抓起两颗手榴弹,朝着屋内的伤员们喊:“能动弹的! 跟我走,和小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呼啦一下子站出来10 多个伤员,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上吊着绷带,还有的拄着拐杖。一些人手里拿着枪或手榴弹,还有一些人手里什么武器也没有。
年轻军官大喊一声:“走!”正要率领这队伤员冲出去时,师医院的路院长拦住了他们。路院长焦急不安地说道:“你们都是伤员,又没有武器,你们不能出去送死!”
年轻军官瞪着血红的眼睛,朝路院长吼叫道:“难道我们留在这里就不死吗? 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他们能放过我们吗? 不能让鬼子来杀我们,我们要跟他拼!”说完,他振臂朝身旁的伤员高呼:“拼了!”他率先冲出屋去。
10多个轻伤员紧随他冲了出去。
路院长眼睛已盈满泪水,手攥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腿上。身为院长,负责照看几百名伤员,面对敌人的重兵包围,他却无法带着这些伤员突围,也无法拯救这些伤员,他感到无助、悲痛、绝望。
医院墙外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间杂着中国士兵的喊杀声。
路院长知道这是年轻军官率领那十几个轻伤员在与日军进行拼死搏斗。渐渐地喊杀声消失了,手榴弹的爆响也消失了。
路院长悲愤地攥紧了双拳。
突然间,院外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懂得,这是集束手榴弹或炸药包爆炸才会出现的巨响。显然,这是院外的最后一名伤员对日军的最后一击!
路院长垂下了头去。
片刻,日军的坦克履带又发出了隆隆的碾压声,机枪子弹雨点般地射向医院的大门,倾泻到院内。随着一声炸响,坦克开炮了,炮弹击中了医院的房墙,一面墙被炸得粉碎,砖瓦散落一地。
路院长朝着医院仅有的几名医生和护士喊:“赶快转移伤员!”喊过之后,他急步上前扶起一个下肢截肢的伤员,欲背这个伤员朝外走。截肢的伤员用手推开了路院长,大声说:“院长,你们赶快撤吧! 不要管我们了!”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们!”
“院长,这里几百名伤员你都能背走吗? 你不要管我们了! 你快撤吧!”截肢的伤员使尽全身力气喊。
是啊,几百名重伤员,几个医生能背走吗? 不要说敌人已经到了门口,就是平日,这几百名重伤员的转运也是相当困难的。
路院长呆呆地站立着,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这些战士,这些弟兄,重伤残体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他们只能任由日军杀戮啊!
就在路院长悲痛欲绝之时,一个重伤员挣扎着站直身子,掏出存留在军装口袋里的一颗手榴弹,一把扯掉弹弦……
轰隆一声,这位战士倒下了,他死前没说一句话。却是目光坚定,大义凛然。
他慷慨赴死的举动一下子引发了所有伤员的反应:
“给我手榴弹!”
“宁死不当俘虏!”
“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重伤员们或坐或站,互相搀扶着,两人成堆,三人成群,默默地聚到一起,然后拉响了手榴弹!
一群伤员倒下了……
又一群伤员倒下了……
屋内、院内一团团红光爆起,一个个身躯倒下。鲜血染红了病房,染红了院落,染红了大地。
路院长想阻止,想救护,早已来不及了。看到曾被自己救治过的伤员一个个倒下,他悲愤地仰天大喊一声,然后拿起放置在墙角的手榴弹,一把扯去弹弦……
惨烈的自杀爆炸持续了足有半小时,吓得日军停止了进攻,半天不敢上前。
122师300余名重伤员及医院医护人员,全部壮烈赴死,无一人投降。
在城西,当日军占领西关后,即用密集的炮火轰击西关外的滕县火车站。同时出动坦克掩护步兵向车站发起攻击。坚守在此的是124师372 旅743 团卢高煊营和旅特务连,他们用集束手榴弹连续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守住了西关外的阵地。由于他们奋力拒敌,使城内一部分守军经西门城洞里撤到了城外,124师的代师长税梯青、师参谋长税斌、作战中负伤的370 旅旅长吕康、副旅长汪朝廉等高级军官都是从西门城洞里撤出城的,也使参加滕县血战的这几位师旅将领幸免于难。夜里10点,卢高煊营和旅特务连剩余人员开始撤退。他们借助夜幕的掩护,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到达了微山湖东岸的夏镇渡口。渡口漂泊着两只渡船,却不见船工人影,看来船工们都避战火跑了。两只船都不大,每只船只能乘坐30多人。
特务连长徐海对卢高煊说:“卢营长,你带部队先坐船走吧! 我带特务连下一趟走。”
卢高煊连忙说:“你带着特务连先走吧! 我在这守着。”
徐海说:“你是长官,你应该先走。敌人一时半会摸不到这里,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卢高煊想了下,说:“那我先走了,一到对岸,我马上让船回来接你们!”
卢高煊带着2营残部乘船离去了,岸边只剩下特务连近百名官兵了。
连日的激战,官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这时来到了湖边,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望着夜空中一轮弯月,远离了炮声震耳的战场,官兵们高度绷紧的神经一下了松懈下来,困意马上袭上头来,毕竟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许多士兵倒地就睡,推也推不醒了。
徐海坐到了地上,身子靠在一个沙包上。他很想躺下来睡一会儿。
可是他不能平躺,他的腰部在作战中受了伤,平躺下来就钻心地疼。无奈,只好靠着沙包上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海突然被远处连续的跃动声所惊醒。声音尽管很弱,但凭着军人的机警一下了捕捉到了。
枪声? 炮声? 都不是。随着声音的逐渐靠近,徐海一下子判断出来了:是马蹄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不是一匹马,而是一群马。
是日军的马队!
徐海站起身,朝着仍躺在地上睡觉的士兵们高喊:
“快起来,鬼子的骑兵来了!”
这一喊,一下子把睡梦中的士兵们唤醒了,他们纷纷拿起武器,寻找有利地形隐蔽。尽管有点混乱,但很快找到各自可利用的遮蔽物,做好了战斗准备。
日军的马队出现了,居高临下,他们发现了夏镇渡口的中国士兵。
日军挥舞着马刀,狂呼乱叫地冲了过来。
特务连的枪声响了,他们瞄准了马头,瞄准了马上的日军,扣动了扳机。枪声中,日军的战马中弹倒地,把马上的日军掀翻在地;还有的日军被打死后,身子坠地,脚还套在马蹬上,受惊的战马拖着尸体四处乱颠。
日军第一波冲击被打退了。日军骑兵人数不多,一时没敢再发动进攻。
大约半个小时后,日军的坦克出现了。湖边的沙滩地十分适合坦克行动,日军坦克一边开炮,一边高速开进,在湖边开阔地上来回碾压,扫射。特务连一些战士被坦克碾过,沙滩上出现一片片血痕。
无工事可依托的特务连官兵只能抽身往湖边跑。
然而湖边没有渡船。
当他们再度回转身来时,日军的坦克已经排成一列,形成了一道钢墙,并驾齐驱,隆隆地朝湖边碾压过来……
特务连官兵步步后退。
他们的脚后跟已经浸入水中,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微山湖。而面前是凶神恶煞般的侵略者。
日军的坦克没有开火,显然,他们想逼迫已经走到绝路上的中国士兵投降。一个日军指挥官甚至从坦克炮塔里探出半个身子,手举着战刀狞笑着。
徐海这时朝着站立水中不知进退的部下们喊道:“弟兄们,我们绝不向日本鬼子投降! 都跟着我,走!”
说完,徐海奋力拖动双腿,朝湖中走去。
这近百名士兵互相搀扶着,跟随着他们的连长,朝湖中走去……冰冷的湖水淹没了他们的双腿、淹没了他们的胸口⋯⋯他们仍然朝前走去。
岸边的日军绝望了,随着日军指挥官一声嚎叫,坦克机枪喷吐出火舌,子弹贴着水面来回扫动,溅起一团团血雾,血水泛成涟漪,一圈圈扩展,直至染红整个湖面。
滕县失陷的第二天,第22集团军司令孙震怀着难以抑制的悲痛向第5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递交了书面详报,他在详报的开头写下:
“我122师自王师长以下,全师殉国,无一投降!”
王铭章的遗体后由滕县民众找到,用洁布包裹后转送至徐州,后又送至武汉、成都、重庆。灵枢运回四川途中,长江中的所有战舰都下半旗致哀,连美国和法国的船只都下了半旗。
国民政府为表彰第122 师在滕县英勇杀敌的事迹,特为该师立碑记功。并追授王铭章陆军上将军衔。
在武汉,蒋介石率军政要员参加追悼仪式。
蒋介石亲笔题词:死重泰山民族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