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没怎么看见这种茶叶店倒闭的。”

实习小妹妹,给小组工作群转了篇揭秘《路边的茶叶店到底是谁去》的文章。最近我们加班给客户做2024年度实体餐饮经济报告,因为环境实在不景气,大家氛围很丧。实习妹妹的转发虽不在报告范围内,却挑起了同事们的兴趣。

对呀,在随处可见“旺铺转租”的今年,这些看似从没顾客出入的茶叶店,怎么就能做到“岁月静好”呢?


文章说,主要是因为这些店并不靠销量,而是高档茶叶背后的圈子。那些平日动辄喝几千几万块茶叶的大佬,日常很需要一个能彰显自己身份的私密空间。看到这些描述,我脑海里几乎立刻出现了前阵子刷到的《再见爱人》里,杨子的身影:

“1999年的老岩茶。”

“是1999年的,老岩茶。”

“来,喝茶喝茶。”


去年还有个热搜片段,是李亚鹏参观杨子家,两个茶友相互在言语中,攀比着自己喝过的好茶,后者把自家最顶级的宝贝,价值一个亿的茶具拿出来介绍;前者则拿出起了自己珍藏的70年代白茶,分析其价值也上了几万。两位意得志满的中年成功人士,不需要灯光和特效,短短几分钟,就把茶桌变成了经济大讲堂的舞台。


职场近十年,我也曾出入过一些茶叶店兼茶馆。它们大多外表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精致古朴的装潢,梨花木茶桌,紫砂茶具,名家题词的“宁静致远”“天道酬勤”牌匾是标配。穿着中式旗袍的小妹温声细语,而主持这些茶局的人,或多或少有些杨子的影子:对名贵的茶叶如数家珍,对不懂的小白(比如我)有长者般的教育渴望。在他们的世界,懂得欣赏高价值的茶,能尝出细枝末节里的香氛差异,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是否有“慧根”的基础。他们对后生真正认可的表达,也不是奖金或鼓励,而是给你“坐上这个茶桌,喝到上万的一口茶”的资格。

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氛围。


我是四川人,我身边每个长辈,一年四季全天候茶不离手,我也算是个在茶馆里长大的川娃子:我家楼下的茶馆里,二爹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跟我爸聊天放空,是童年里最熟悉的记忆。所以我理应是最不讨厌进茶馆喝茶的人,却分明观察到,进入职场后,我对“茶局”产生了生理性抵抗。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去茶馆喝茶”在我这儿成了一个贬义词?


我二爹是个非常喜欢喝茶的标准四川男人。

一个在最普通超市就能买到的不锈钢茶杯,在他牛仔裤的背后裤兜里忠心耿耿。不管是在开家长会的正式场合,还是远上新疆务工的田野里,他一直茶不离手,在每年仅有数次的见面中,那个不锈钢杯必然还在裤兜越战越勇,最多不过涂层剥落,又锈了一些。


峨眉山产的竹叶青算是二爹喝茶最坚持的讲究了,我曾替他换过茶水,快到二两的茶叶挤满了杯壁,茶叶已经泡发得有些发白变形。他偶尔也会不好意思,说这几块钱的茶叶耐泡,然后牛饮一口,接着“呸”出些茶叶子,顺手递过来新年红包。喝完就把茶杯往垮到变形的裤兜一塞,潇洒离去。他喜欢去山的那边“血战到底”(打麻将),常常是在通宵后醒来才想起,杯子又丢在走亲戚的人家里。但他永远是笑呵呵的表情:“哦豁,我那茶杯又忘了。”

在为数不多,能遇见小辈的场合,他也不会询问我们“期末考得怎么样”、“有没有进步”。对于他风餐露宿的打工生涯,他总是报喜不报忧。他吃过的苦很多,但不会端着茶杯跟我们讲述前半生,甚至有时会虚心打听:“你们年轻人都喝的那个什么喜茶,有空也带我喝一次呗。”

说起喝茶,四川人是有足够资格骄傲的。尤其男人,烟都可以不是必需品,但茶却是最大的仪式感和尊重,倒退回二十年,在水泥马路都尚未铺平的大巴山,雪夜行路,即便家境再简陋的人家,也会主动热情地询问“吃饭没有,我去做点”,同时会立即起身去烧开水,给被冻僵了的行人泡茶,示以最大的尊重和关怀。


“来人泡茶是规矩”,这是九十多岁的爷爷从我记事起就言传身教的礼数,这种尊敬不囿于辈分,不管来者是同辈还是小辈,他都会去从木头柜子里翻找出一包封口裹紧的袋装茶,朝杯子里抖得满满的,让来人趁热赶紧喝上两口。

在我接触到的四川人世界里,茶从来不复杂,不玄虚,不过是踏实过日子的陪伴而已。老虎灶上几排烧得焦黑的茶壶永远在沸腾,续一杯茶,莫管泡的是老三花或素毛峰,都是各自的妙,房梁漏下来的、绵绵的光笼罩在后脑勺,隔桌长椅上的老人在半躺着打过时的长牌,四川人就着一壶茶,就把时光拉得更长了。


我邻居的叔叔则是另一种爱喝茶的四川男人。

他抽烟打牌喝酒都不沾,唯有喝茶,数十年如一日地成瘾。每天下午两点,他会打不动地出现在嘉陵江边上的茶楼,揣上一个摇粒绒,坐在阳光刚好不刺眼的位置,不停地续那口碧潭飘雪。等到下午,再不慌不忙地去接孩子、买菜回家做饭。在我还没被允许拥有手机的学生时代,我会用他当人肉闹铃,判断下午上学是否会迟到。他出发,我就要出发。他只要还在家里,我上学就一定还来得及。


叔叔这类的四川人,半生泡在茶馆。他们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到茶馆要碗茶,扫走起床气。尤其在阴天或冬天碰上罕见的大太阳,即便手上再十万火急,也要抽出时间,冲向露天的坝子,喝一杯茶,享受这难得的自在。

喝的,自然是四川传统的盖碗茶。盖碗是喝这种茶的形式,一坐一盖碗,开水无限量供应,具体茶品则丰俭由人:从2块钱自带茶叶的开水费,到30块钱的碧螺春;从精致的围炉煮茶、道茶到花茶、素茶都可选择;从印着招牌的专用茶具到竹编开水瓶、竹椅,看中哪个随意拿哪个;便宜的茶水自己续,贵的茶可以享受茶博士的服务表演。当然了,一边喝茶,还可以一边享受擦鞋、采耳、修脚、剃头。


在我看来,四川人喝茶有种独我自乐的洒脱。上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下到最简陋的乡野居所,一切都可以为喝茶让步。就连道观、寺庙、娘娘庙这种严肃的场合里都设有茶园,等到11点吃过斋饭,又能继续坐一下午。它们不讲究面积、也不过分考究。一间矮屋、几排桌椅、烟火气十足,相熟的茶客、邻居们在这里遛鸟、养鸽、赏竹、听戏、看茶道…… 避风港里的男人们,在最熟悉的人与人之间直抒胸臆,舒展眉头。

成都双流彭镇的百年观音阁老茶馆,旧墙甚至早已烟熏火燎,饱经风霜,一排排热水壶颜色品相层次不齐,不刷油漆的竹桌椅肆意的摆放,但这就是四川人追求的天然。而且,谁说这里不能泡那些真正顶级的岩茶白茶呢?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自带茶叶。再贵的滋味,到这里只要2元,可以坐上一整天。

别误会,四川男人也不是异类,他们一样很少在家里,也不爱去让人不自在的办公室,“下午嘛,找个茶楼坐一下”,也是四川男人的口头禅。不同的是,他们不管谈生意谈事情还是寒暄感情,都不爱搞排面。这或许是四川人生来熟络,少了生硬的规矩感。再加上茶楼服务员没有优雅的小姐姐,多半是老板的亲戚,来续水时,嘴唇上往往还粘着两瓣瓜子皮没来得及吐 —— 但在四川,没人在意这种“怠慢敷衍”。等到饭点,把茶杯底座放在椅子上,也是四川人心领神会的暗号:“吃饭去了,莫忙收(先别收)。”


去年回家,我家隔壁的茶楼还在,但邻居的叔叔却因意外落下了残疾。上门拜访时,我以为他会一蹶不振,但他却说,好在还能出门喝茶发呆晒太阳,就是最大的安慰。茶给了四川男人生活的底气,而非居高的傲气。


直到出了四川,我才知道,外面世界的茶馆,并不 如四川这般轻松闲适;茶桌上的男人,也不都如四川男人这般悠然自在。

前不久一次工作拜访,男老板热情地将我邀请到办公室茶桌旁,“厚德载物”四个书法大字,挂在茶桌正上方的悬梁上。他让我一定尝尝他珍藏的极品大红袍,拿起茶壶就开始烫杯,倒茶,紧接着,他将腿翘到天灵盖,开始了长达两个小时的个人秀 —— 从百家讲坛、地摊文学里的抚今追昔,到抖音视频里中美贸易战和战争形势分析,最后还在我的专业上“换位思考”,说如果他是我,他会如何做我的工作,并要“考考我”记得他说的多少,说这是过来人的“指点迷津”…


整个喝茶的过程,我都忍不住地出神。我在想,眼前的这个老板,当初爱上喝茶的原因是什么?真的是牌匾上的“厚德载物”么?还是他或许也曾经希望通过茶,来缓解焦虑的生意场,获得生活里的片刻平静?那顿茶局的结局也在意料之中,我被再次挪进执行组,因为说话过于“直爽”,被对方老板判定“不懂规矩”。

四川的朋友或许有共鸣,在成长过程中,如果我们小孩子想要,是随时可以上茶桌喝上两口的。这导致即便在喝茶这种近距离直面长辈的场合,我很少有过紧张或不适。即便话题讨论,也往往朴素坦诚 —— 四川男人遵守着“管你啥事,管我啥事”的铁律,提醒自己不冒犯、不越界,更不屑于在茶桌上压制别人来找社会认同。


也许四川男人也会面对杨子的中年困境,但他们却用了耿直率真和低调自谦的茶,与人生做了和解。人生在世难免沾上油腻,四川男人却把油腻留在厨房的案板,和系在腰间的卡通兔红围裙上,转身就是一身清爽,啜一口泡得略略发涩的茶,怨句“这茶这次没好”,所有人间细碎就飘逸沉浮而去。

两万块一饼的老白茶固然有它的风味和价值,但让人对这茶滋味发出由衷赞叹的,有没有可能其实不在那些风雅高端茶馆里?潇洒地把茶叶带来四川茶档大舞台,不经意不刻意地用搪瓷茶杯喝上一口,悲喜自渡后记得不要过多的言语和感叹,低调沉默散发出的那份自信,或许已能获得更多黄圣依们,发自肺腑的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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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二狗、斯小乐

编辑|梅姗姗 视觉/创意|BOEN

摄影|《再见爱人》第四季、 小红书@丽江薛科长、@要麻不要辣、@古马咖啡馆、@老张茶空间、@子琪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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