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的浪潮中生存,没有人能真正独活,也没有人能离开精神生活。余世存心目中的更好,是面对困境与寒冬时,个体不该被迫孑然一身。他认定,一定是自己要去问自己的内心,然后向外去问候这个世界,这才是嘘寒的本意,也是更好的方法。

文|莱克西

编辑|辛野

燥与安顿

闭上双眼,开始站桩,余世存进入心流。

在一片茫茫的桦树林中,他靠近树干,身体微倾,久久地定住。那一刻,他沉入静思,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生活节奏在变,工作的城市在变,接触的人群在变。唯独不变的,是站桩这件事,这是他保留多年的生活习惯,每天都会抽出几十分钟。工作忙了就在酒店,在自家后院,偶然有闲暇,就深入自然,来到树林。

和《人物》对谈的前几天,他刚刚受邀到洛阳参加了一场线下交流活动。对谈头天晚上,他和太太一起去看了朋友的电影首映,心下已经想好过一阵要从传统文化角度来分析这部片子,讲给大众听。

作为一名文化学者,余世存需要一些抽离的时刻。过去几年,余世存找到了将传统文化推介给大众更好的方法——他以时间为切口,以节气为基底,先后完成了《大时间》《时间之书》和《节日之书》几部著作,这是他自己的「中国时间」三部曲,让年轻一代看到了传统文化新的棱角。几部作品都成为了年度畅销书籍,他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新媒体时代的潮流中,向大众讲述过去的故事,分享自己的理解。生活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站桩捞了他一把。这件事既源自传统文化,也让余世存有了身心被安顿的感觉,给他带来了难得的平静,以及与自我独处的机会。

时值秋冬交替,余世存久违地觉得「燥」。一方面是天气干燥,另一方面是内心焦躁。北京已经踏入冬天,道路两边的树木不再葳蕤,逐步展露了萎靡的模样。余世存又一次读出了「燥」。



余世存本能地感受到了变化正在生发——作为一名生长于上世纪70年代的文化学者,他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紧密相连,那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最为紧要的;但如今,他时常听到年轻人说「我不了解他」「我不理解他」,哪怕身处人群之中,他总会觉得人与人之间有了罅隙,有了距离。

我们一起行走在公园里,偶尔经过一些灌木丛。荒芜枯槁中,偶尔能看见几支不知名的花朵,从密密匝匝的枯草堆里挤出来,站在阳光下。冬天已经到了,但初雪尚未有期。作为最常研究节气的文化学者,余世存形容小雪明净、轻快——它不极端,也不凛冽,在寒冬彻底到来之前,在时间尚未凝固之时,余世存感受了自然的一股韧性,「还是有生机,有生命意义」。

他知道,凛冬未至,自己也应该与世界始终保持相连。植物仍然在努力表达自我,人和人之间更应增强联系与问候,互示关照,健旺的生命力才能迸发出来,更好地与世界、与自我相处。这是自然和时间教会人的道理。

为了保持自我生命力,余世存始终在寻找能更好安顿自我的方法。

在余世存的家里,靠近落地窗的书柜边是错落叠放的书法卷轴,那是他用毛笔写下的作品。十多年来每每入冬前,他就开始写字。宣纸、毛笔、镇纸、字帖全都准备好,站立桌前,抄写古诗。书法时笔尖扫过宣纸,需要人绝对地安静、绝对地投入,忘记一切别的事务。

他抄写得最多的,是王维和杜甫的诗。冬天最适合写《冬夜书怀》:「冬宵寒且永,夜漏宫中发。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王维处在人生失意时刻,压抑、不知如何自处,千年之后,余世存在冬日的庭院中写下这些诗句,思忖很久。

某种程度上,余世存与王维有着相似的人生感悟——当年华流逝,老之将至,人该如何更好地保有自我,又该如何与时代共处?

书写也是勾勒心境的过程,这让余世存觉得愉悦,「你体会到一种张力,现代生活是如此的剧烈、快速,发生变化后,只有通过慢才能够找到平衡。」如今,余世存发现,自己无法忽视古人所热衷的「嘘寒」,每当小雪来临,冬意渐深,人与人嘘寒问暖,彼此关照。他想重拾这样的温情,和世界彼此相连,感知外界的温度,也与时代共处。

在这个平衡的世界里,一撇一捺、一点一横,每一笔都有力量,每一次与世界的嘘寒都有独特的意义。



勾连

入冬之前,余世存和正在念一年级的儿子看完了电影《里斯本丸沉没》。电影完结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阵暖意和感动。

电影讲述的故事发生在82年前,是与828个个体和一艘沉船有关的历史故事。这个故事关于人和无处安放的情感,也关于生活和命运。导演方励从2016年就开始寻找沉在海底的「里斯本丸」,调查取材多年,才最终将这段历史呈现在银幕之上。

故事之外,余世存看到了某种属于知识分子的使命——总有人在记录,总有人在表达,也总有人在关照整个世界、关照个体,让人动容。

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余世存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蛰伏期」。那时,他在体制内做着稳定、重复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迷茫,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他形容自己只是「一个中文系出来的,只会点文艺理论、文学史知识的普通人」。

余世存深觉自己遇到了阻碍,并感到隐忧和不安,「过去受到的教育不足以支撑我面对社会、服务社会,也不足以支撑我进行更好的表达」。这让他无比苦闷。

他没有沉迷其中。在体制内的工作越来越被推崇之时,余世存转身离开,成为了一名独立作家。他希望捡拾自己的理想,保有自我,做一个「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

他想要成为真正关照社会的一个人。在写作路上,他也在重拾自我,他先后写出了《重建生活》《一个人的世界史》《人间世》等著作,他将自己对世界的感知和思考写进文章,又将传统文化、古代文学带给大众,试图提供给世人另一个认知世界、理解他人的角度。

对余世存而言,2019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那一年,他48岁,写作了一本关于龚自珍的著作《己亥》。余世存很多次提到,这是知天命之年,送给自己的礼物。

在书中,余世存研读了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也写了自己和龚自珍相同的处境。龚自珍是清代重要的启蒙思想家和改良主义先驱,但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在外界看来,他既没有接续上外祖父的学问,又没有展示新的策论动力。他整日愤愤不平,有人称他龚疯子,觉得他是愤青、刺头、麻烦。但龚自珍全然不在意,继续写作、继续为国民呼号。

在走近龚自珍的同时,余世存在叩问自我的来路。那一刻,面对过往人生的不安、隐忧,余世存得到了解答。「龚自珍示范的是,一个人在与环境不断互动的状态中,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底线,寻找机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精神体,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余世存深受触动,他觉得,一个知识分子之所以珍贵,就是要彰显自己的个性,要彰显自己的才华,要彰显自己的表达。

后来,余世存将自己的表达与观察延续下去,去关注传统文化和传统节日,在他看来,传统文化所阐释的是,人和天地,人和时间、空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勾连,这同样是一种重要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我所提供的是一种生活的哲学,是对世道人心的维系,是对社会秩序的关照」。



精神共同体

余世存总是怀念在北大的时光。

1986年,他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念书。那是如此年轻、鲜活、生动的时候,「是生发的季节」。当时,他加入了多个文艺社团,和身边的同学们一起过着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课业之外,他们还会一起参加舞会、诗社、棋社,彼此亲密无间,每个人的兴趣和特长都能得到充分展示。

那也是文化激荡的年代,那个时候,大家都过着一种单纯、更注重精神性的生活,建立了一个彼此支撑的精神共同体。身边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样,也不去担忧前路,他们想的是,用自己学到的改变社会、改变生活,相信未来。

余世存觉得,这个精神共同体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始终在引导他们去追求更好的人生,去结识更好的友人,也去创造更好的生活。

从幼时起,余世存就生活在一个人际关系极其紧密的环境里。他成长于湖北随州农村的一个普通家庭,村子曾经发现了著名的曾侯乙编钟,与传统文化渊源颇深。

随州向来是重要的农业生产地,受气候影响,这里半年产麦子,半年种水稻。小时候,余世存割过麦子,插过秧,也放过牛,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农耕生活。后来,余世存读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更感觉到,中国社会就是乡土性的。

印象中的乡村生活,除了农事、锄禾,还有每一个新年。一到除夕夜,家人们围在一起做年饭,放鞭炮,哄着小孩写春联,一直热闹到新年到来,孩子们组团去拜年,在村子里追来跑去。余世存记得,鞭炮纸炸裂的瞬间,每个人都满脸欢欣——是年俗把人勾连在了一起,庄重又热烈。

在这种氛围的滋养下,余世存始终感念人与人互动所带来的力量,近三十年后,他也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共同体。

疫情之后,余世存在业主群主动提议要和邻居们联谊,他举办了节气酒会,每到一个节气就张罗几家人在一起聚会、聊天,互相交流最近的身边事,分享看到的好书、好电影,也会针对时事彼此互换观点,拓宽思维。觥筹交错的过程里,大人们能够获得安顿,孩子们也能够找到年纪相仿的玩伴。

更重要的,在一次次聚会中,「嘘寒」的念头逐渐在余世存的脑海中浮起,他也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实际意义——它既是人类温情的投射,也意味着我们被认可、被关照,可以更从容地度过漫长的冬天。

面向更广泛的读者时,余世存也找到了更为现代化的表达方式。几年前,他受到启发,开始在自己的公众号更新文章,每隔一天就写一篇原创随笔,话题也从不设限,有的时候是聊鲁迅作品中的现代性,有的时候是聊「如何挣脱生活的牢笼」,有的时候只是发一发自己的书法作品。

余世存觉得,这是他同世界保持连接的最重要的方式之一,从这些零散的文章中,很容易就看到,一个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表达的决心。

经由持续不断的表达,余世存在纷乱与繁忙中获得安稳,也逐步填补了自己与时代、与社会之间的缝隙,为更好的生活储蓄不断的力量。



精神嘘寒,抵达更好的自我

余世存曾经放弃过很多稳定的工作。

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北京一中做语文老师,也做过班主任,在很多人看来,做老师待遇好、社会地位高、生活平顺,父母还时不时地称他「孩子王」,每次听到他都觉得赧然。生活看上去稳定坚固,但他始终感受到一种落差,失落不时袭来。

那个当初的青年不安于稳定的池水,想要跳进大江大河。带着出走的决心,两年后,他辞了这份教职。

在当时,余世存的出走是一种隐喻,也是大多数人的集体选择,年轻人们想要跳出生活的框架,他们有底气、有自信,觉得自己站到了新生活的起点。

成为自由作家之前,余世存还尝试了很多职业,开过家政公司,研究过房地产,在《中国科学报》当过编辑,在《中国土地》杂志担任过副主编,在《战略与管理》杂志当过执行主编。而回头一看,不少北大的同学早已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上,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余世存拒绝了走向风口的机会和诱惑,他仍然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把每一次工作体验当作认识世界的方法。人生海海,他更在意的是自我成长,以及有没有获得精神滋养。

余世存从不后悔自己一次次的尝试,他知道,人少不了与世界碰撞:「一个人想要有所成就,光靠才华是不够的,我相信他在跟周围的碰撞当中会被反弹,会被抵抗,会让他校正自己,这些会一次次支撑他走出困境,更好生长。」如今,余世存已经来到了人生开阔地。

面对自我的时候,他时常生出具体的精神性询问:自己的情绪状况怎么样,有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欲望,是否在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知道,只有不断地理解自己、掌握自己,才能真正走向更好的生活。

他一直保持着属于知识分子的清醒——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除了向外连接、向外嘘寒,还应该更关照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是在想给自己和周围的人寻找一条心安理得的人生道路。」

身处时代洪流中,余世存敏锐地察觉到,当下的年轻人正在经受着群体不安。面对一个动荡的世界,他们的未来被种种不确定性填充。躺平是高频词,紧绷和焦虑是常态。正因为此,他们对稳定的工作、生活更为迫切,他时常碰到一些年轻人,大学还没毕业,就在为编制、员额做准备。

物质生活之外,他们似乎没有时间再关照自己的内心和精神世界。AI极速发展,科技迅猛向前,取代人工作的同时,也带走了很多深入交流、达成精神共振的机会。

如今,他时不时地会怀念大家真诚相待、彼此认真倾听的时光,那时,人们会分享生活中的精神收获,也把内心世界全权交付出去。他也非常想念精神关照的感觉,「它让你的人生变得庄严起来,也让你的生活变得利乐起来,既庄重,又愉悦、有趣」。

在与《人物》对谈期间,余世存多次强调,在时代的浪潮中生存,没有人能真正独活,也没有人能离开精神生活。他心目中的更好,是面对困境与寒冬时,个体不该被迫孑然一身。「我们既要充分地世界化、社会化,我们也要充分地个人化、个体化,在嘘寒中才有鉴别和分别,才会抵达更好的自己。」他认定,一定是自己要去问自己的内心,然后向外去问候这个世界,这才是嘘寒的本意,也是更好的方法。

充分嘘寒,以社会关系为链条重建精神世界,不断追逐更好的行动,也是特仑苏鼓励、珍重的尝试。不只是言语上的互动,也不只是物质上的给予,更关乎精神与深度。深层次的精神嘘寒,能够「让双方都知道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活着不是轻率的,也不是轻浮的」,最终,我们都将更好地看到自己、认识自己、调整自己,这是人生真正的养分。

小雪到了,冬天的寒气越发深了。余世存已经做好了过冬准备——继续书写,继续关照世界。

在《时间之书》中,余世存在「小雪」这一章写下:君子以自昭明德。在找到自我、更好生活的过程中,这是他对自己的劝冕。他觉得,每个人内在的精神、德行,自有光辉,我们只要去把它敞亮出来就可以。

拍摄那天,《人物》和余世存走在冬天的郊野公园,他穿了一身雅致的亚麻色棉服,舒适、温暖,看着远处飘落的悬铃木树叶,他知道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要准备新的联谊和聚会了。

每到小雪时节,余世存总会想起诗人穆旦的一首诗《冬》,有这样几句总是让他深思:「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穆旦正在准备迎接未来,迎接新生活,过往已经成为了深刻的记忆,是指引自己更好生活的灯塔。穆旦曾最钟爱冬天,他在冬天看到希望,也在冬天收获友人的精神支撑。

余世存也有同感,他说,「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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