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时空/文黄思琦/文书画作为一个时代的精神文化的传承,在历史的长河中,几经辗转,灰败不堪。然而,有一群非凡“医者”,他们“修旧如旧”,化腐朽为神奇,让书画得到“永生”。

《云中君与大司命》:修复之路“步步惊心”

“古迹重裱如病延医……医善随手而起,医不善随剂而毙。”这句话用来形容张孝宅最合适不过。一个甲子 60 年,张孝宅守在修复台前整整 60 载,过手书画数千件,毕生绝技尽汇于此。他首创热气渗透法,可保修复后的出土文物百年不变;他历时数月修复的巨幅画作,在保利春拍以 2.3 亿元成交;还多次受新加坡文物局邀请,跨国前往修复文物。


年轻时的张孝宅修复书画

60 年修复生涯里,他完成修复的书画遍及唐宋元明清历代,早已难计其数,从一墨千金的光绪皇帝御书《波靖南溟》,到“明四家”文徵明《书法长卷》、唐寅《仕女图》……但谈起最让张孝宅记忆深刻的画作,莫过于《云中君与大司命》了。


张孝宅在修复书画

1954 年,傅抱石以郭沫若的《屈原赋今译》为蓝本,创作了《云中君和大司命》。这幅画在美术史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一百年来最重要的中国画”之称。画面描绘了屈原《楚辞·九歌》中,“与日月兮齐光”的云神云中君和“乘清气兮御阴阳”的寿神大司命这两位神话人物乘龙御辇于云雾中翩然而至的情景,十分浪漫。

1998 年,张庆重儿子张承强找到张孝宅,请他修复《云中君和大司命》。此前,为了画作安全,此画一直在香港一家银行保管。万万没想到的是,银行保存不慎,画作竟然长期被浸淤在空调的积水中,导致整张画变形发霉,黑霉连积成堆,香港的装裱师都对此束手无策。


张孝宅与妻子在画作修复前的合影

张孝宅在几经斟酌后,还是决定接下这一难度极大的工作。这个画作修复的主要难点在于洗霉。霉斑分好几种,有黄霉、红霉、黑霉等,其中黑霉最为顽固,极难清洗,使用一般的洗霉办法可能毫无作用。而这,就需要修复师丰富的经验和技高一筹的技艺。后期的补笔和全色环节,更需要补笔者不但具备绘画功底,而且对画作本身、作者风格,乃至创作的时代背景都有综合的认识和研究。

“在对画作背景进行一番调研后,我着手补笔工作,动手前反复试色,慎之又慎,直到调配出同一色。下笔时,也不能一笔到位、一遍填满,而是调淡颜色,少量多次补全。”张孝宅回忆当时的修复经过。经过数月的工作,这幅画终于恢复原貌。就在 2016 年,这幅画作在北京保利拍场中,以 2.3 亿元成交价轰动艺坛。张孝宅成为让这幅巨作“起死回生”的最大幕后功臣之一。


修复后的《云中君与大司命》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古书画相处久了,我开始慢慢融入它们的灵魂里。如若把古书画当成一个个生命,它们似乎就真的有了灵魂,在我聚精会神修复时,总会有一种跨越时空的错觉。在与那些作品的交往中,我也进一步了解到每幅书画的经历,知道修复中存在的难处,以及它们对我提出的要求。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努力,让这些破损、残缺、奄奄一息的古书画重获生机。”张孝宅说。

《清明上河图》:匠人接力化腐朽为神奇

徐建华在故宫待了 42 个年头,屋外那条狭长安静、红墙高起的甬道,他走了 42 年。这辈子,他只安安静静地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这里修复宫里上上下下的书画文物,上到一墨千金的国宝《游春图》,下到乾隆花园的一张贴落。

“干一行就是一行,就是拿来张卫生纸也得把它裱好喽。”

在这个拼速度的年代里,他依旧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五年前,徐建华正式退休,但裱画室里徒弟多,师傅少,院里请他回来工作,他就每天挤一个小时的公交仍来上班。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 8 点前就到了单位,从神武门的存车处骑上车,一路经过修葺一新的建福宫和四角挂龙的雨花阁,七转八绕到了办公室。裱画室的小院,位于慈宁宫的后身,是清代老太后颐养天年的地方,如今,成为整座故宫唯一有门禁的部门。

屋里,一张宽大挺实、披麻挂灰的红漆裱画案前,徐建华喝足了茶,戴上老花镜,细细观瞧上面的几幅隔扇。那是他这几天留给徒弟高翔的作业。此刻,几幅乾隆花园里“臣字款”的隔扇画页,已经修复如初。


徐建华工作图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二十多岁的徐建华进入了故宫修复厂,拜装裱界“梅兰芳”杨文彬先生为师学习书画修复。

1973年,历经沧桑、明显受损的《清明上河图》被送到紫禁城里的“文物医院”。这张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名画上一次修复还是在明代,数百年的时间让这张名作灰头土脸,满身伤痕。故宫对《清明上河图》的修复很慎重,特别召集了书画鉴定、装裱方面的权威,徐邦达、刘九庵、杨文斌等人一起商量,决定了“修旧如旧”的原则,最大保留这幅传世绝品的原貌,并由徐建华的师傅杨文斌先生担任主修。

师傅不爱说话。徐建华记得,当师傅被委任主修《清明上河图》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注视着这幅名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要么就是抱着茶杯一杯接一杯地喝水。

徐建华说,师傅经过几天的考虑,终于将《清明上河图》舒展着平铺到案子上。23岁的徐建华当时还是小徒弟,在师傅身边不敢说话,也不敢靠前,站在身后远远看着。杨先生在最终确定“洗、揭、补、全”的修复步骤,其中的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

修复的第一步是清洗去污。杨文斌用排笔蘸上温水,清洗图上的灰尘脏物。折叠处不均匀的黑色斑迹用清水去除不掉,他用马蹄刀细致地剔除。这一步的关键是保证“去污而不伤纸”,这种刚刚好的力道十分微妙。

待画面自然风干后,下一步是加固画面。《清明上河图》的画芯是绢面材质,加固时,必须用自制的水油纸贴在画面上,保证绢丝画面的图案、人物不走形。然后将画芯从原来装裱的背纸上揭下,以便在画芯背面补漏。作为一张千年古绢,《清明上河图》的纤维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拉力,将画芯从背纸上揭下时只要损坏一根丝,画中的一个人物的脑袋就不复存在。

揭下画芯后,杨文斌便开始在画的背面补洞。补洞的关键是找到合适的材料。要保证补洞材料和要补画芯同一个材质,同一个颜色,同一个厚薄度。在补洞时把画面补得跟原画一样,有逼真感。时隔千年,去哪能找到北宋的绢布,把破损的画卷还原如初?好在故宫里还保留了一些非文物的老卷,可以裁剪后补在洞上。徐建华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只能自己加工。按照画卷所在时代的织法,做出新绢后暴晒、上色、打薄,经过多少次尝试才敢补到画上。否则,新绢补上后太硬,容易使老绢裂缝。


小心揭开画芯

补洞之后是给画面全色接笔。后补上去的绢面一般比原卷的颜色浅一些,需要用颜色调成一致。全色和接笔时要与原作一致,所用颜料就得跟画芯的底色一模一样。

把颜料分析清楚之后,需要给画卷补上颜色,再把画意缺失的地方补全,使整张画浑然一体。这也是个功夫活。随着外界自然光变化,补出的颜色也不同。头天补上的颜色,第二天水分挥发后又变了。“如果辨别力不强,可能十天半个月都配不好”。当时杨文斌带着两个徒弟反复做实验,从小到大、从上到下、由浅入深,经过一遍遍上色,最后徐建华从正面竟找不出来哪是师傅补过的。

最后,用平整的鹅卵石把画芯压平,加上背纸“上墙”晾干,修复的工序就完成了。

从1973年起至1974年末,《清明上河图》的修复历时一年多,亲眼目睹并参与修复的徐建华说,经过这次修复,《清明上河图》至少300至500年不必再修。


《清明上河图》修复前(上图)后(下图)

《五牛图》:靠水“起死回生”

1952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件古画被秘密送到文化部文物局办公室。负责接收工作的文物处副处长张珩已等候多时,他第一个冲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装着《五牛图》的箱子。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张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眼前的《五牛图》画卷,污垢不堪,遍体霉斑。长四尺、高六寸的卷面上,光虫蛀的破洞就有上百个,有的连牛头都已模糊不清。一般人一想到名画,都是很光鲜的样子,其实不是。很多名画在收藏过程之中,已经变得非常蔽旧,所以出现破损也是正常的。那么,损坏到这个程度的文物必须要进行修复。

文物修复就像医生给病人治病,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医术不高,则可能断送病人性命。鉴于当时的文物修复技术,《五牛图》最终只能雪藏,静待条件成熟后,再行修复。

1958年,这件“生命垂危”的珍贵文物在收购后的第五个年头,正式入藏故宫博物院。

1977年1月28日,几经波折最终赎回的《五牛图》被送到了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厂,故宫博物院首任院长吴仲超决定大力发展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修复队伍。经过多方打听,吴仲超亲自南下,奔赴当时文物修复成熟的苏杭地区寻觅人才,选拔了张耀选、江绍大、杨文彬、孙承枝、孙孝江等一批顶尖文物修复师。其中,整幅画作的修复工作由裱画专家孙承枝先生亲自主持。

根据《五牛图与孙承枝》一书记录:孙师傅手接《五牛图》后,心情凝重、寝食难安。数日之间,图卷陈于几案,不曾妄动。他借助放大镜反复探查,潜心思索,寻求最佳修复方案。

残损《五牛图》的破洞太多,修复的关键是补洞。悉心研究原画纸的质地、帘纹、光泽、颜色,严格择选配补用纸,至为紧要。当然,要找到与原纸完全相同的配补材料几乎不可能,只好力求近似。此外,由于《五牛图》纸质破损,根本不能动,孙承枝和助手沈洪彩只能把画平铺在桌案上,用笔蘸满水,轻轻抖动,让水珠像下雨似的淋在画上。清水淋上去,黄汤流下来,画面渐渐清晰起来。冷水只能洗去画卷表面上的浮土,最重要的是还要再用沸腾的热水轻轻淋在画上,这样一来,画上的霉斑和霉菌就会在高温的喷刷下逐渐去除。最后,再用棉布吸干画面上的水分。

揭除托纸之繁难,行家里手也视为畏途。传统国画的装裱通常有三四层用纸。内行称画纸这层为画心,紧贴画心的托纸为命纸,再后面的一两层托纸叫背纸。《五牛图》旧裱共有四层。两层背纸很快揭去,再揭命纸,可就费事了。命纸与画心直接粘连,起着保护画心的作用。揭除命纸时若稍有疏忽,或揭掉半层画心;或掉粉掉色;或揭得厚薄不匀;或揭伤画面;还有的揭完命纸,画心粘在案上起不了台,或勉强起台而支离破碎,都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孙承枝揭出《五牛图》的命纸,当真是慎之又慎。他先用镊子一点一点地揭去命纸,遇到难点就要靠手指揉搓,以中指触觉掌握力度,轻搓慢捻,搓捻成极细的小条,再小心取下。这样既不伤画心,又不留碎片,圆满无损地过了这一关。

命纸揭除后,《五牛图》上的破洞显露无遗。孙承枝仔细琢磨每一处破洞,对洞眼大小和边缘纹路都了然于心。然而,纵然对于《五牛图》的破洞再了解,没有合适的配补用纸去补这些破洞,接下来的工作就无从下手。到底去哪里寻找配补用纸呢?

孙承枝查阅了大量的故宫书画典藏,反复比对。幸运的是,因故宫馆藏丰富,他最终找到了和《五牛图》纸张纹理、色泽相似的配补用纸。孙承枝等人将择纸裁割拼对,粘连缀合,务求补口四周厚薄均匀,平整干净,不留痕迹。就这样,孙师傅一处一处,随洞随弯,运用了掏、转、补、刮,各种巧妙的处理手法,把这幅大小破洞五百多处的《五牛图》竟然补缀得完好如初,天衣无缝。前前后后八个月过去了,《五牛图》终于修复完毕,装裱成卷。


一幅《五牛图》,也是千千万万件文物的缩影。在文物修复师们的手中,这些文物不再被历史尘封,它们打破空间的限制,被更多的人所熟知。


修复好的《五牛图》

图片 | 黄思琦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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