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watkin's 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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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汉二年四月,刘邦军在取得定陶、彭城等重大战役的胜利之后,正式成为了彭城的新任主人。三月份所打出的“为楚义帝报仇”的旗号,似乎不久以后就要成为现实。然而,就在刘邦麾下筋疲力尽的军队被迫于彭城一带休整的同时,早已对齐地战事所感到厌烦的项羽,决心以一次孤注一掷的行动来挽回整个战局,这显然是刘邦等人在进入彭城之初所始料未及的。于是,著名的彭城之战爆发了,此战被认为是项羽军事指挥艺术的另一个高峰,以三万人突袭击败五十万汉军。那么,此战的真实情况如何呢?

战前部署

众所周知,刘邦在进入彭城以后,采取了以周吕侯吕泽防守下邑,樊哙将兵于薛郡略地,主力进入彭城休整的军事部署。

见《史记》:“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舞阳侯樊哙……攻邹、鲁、瑕丘、薛”、“平阳侯曹参……东取砀、萧、彭城。击项籍军,汉军大败走”、“汝阴侯夏侯婴……从击项籍。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



史籍记载

目前现存的有关彭城之战的历史资料中,对彭城之战的过程描述较为详细的仅有《史记·项羽本纪》所载:

“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除此以外,现存其余记载,甚至连补充细节都几乎无法做到。

项羽反击

《史记·项羽本纪》所载“(项羽)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的行军路线如图所示:



可以看到,在此役中,项羽选择避开了位于薛县的樊哙所部,率军插入位于下邑与彭城之间位置的萧县,以保证这次军事行动所具有的突然性。

据卫星地图所示,从萧县前往彭城,所需经过的距离大约在28km以上。那么,为什么具有优势兵力的刘邦军在项羽行军至萧县一带时,竟然并未直接对这支近在咫尺的敌军发动攻势呢?

《史记·项羽本纪》文本中所提及的“汉皆已入彭城”一事,可能是促成这一历史结果的众多原因之一。

假若事实确如《项纪》所言,则汉军进入彭城城内的人员实际上包括了汉军中的大部分底层士兵。再考虑到战利品即《史记》所谓“货宝美人”的分配问题,或许,并不受汉军军法管理的“五诸侯兵”恰恰是留在城外的。

由于此前的战斗,大多是由汉军所解决,留在城外等待进城之后的战利品分配的联军士卒,对于可能出现的敌人应该是没有什么警惕之心的——即便此时项羽本人已率精兵三万人进逼至萧县一带。

有关彭城之战过程的具体时间线,《史记》原文仅仅只为我们所提供了“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这样的记载。这种程度的历史叙述,对于我们而言显然是不够的。本文在这里以假设的楚军行军速度为前提,结合由萧县至彭城的地理空间距离,对楚军所需耗费的行动时间作一些并不准确的计算。

按《项羽本纪》此战楚军兵力为“精兵三万人”,这里我们假设其中至少有2万余人作为步兵参战。以四列纵队队形计算,则楚军步兵纵列的长度约为5.5km以上,7.5km以下。前文有述,由萧县至彭城的距离,卫星地图显示约在28km以上。

按《荀子·议兵》:“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此处“百里”,实际距离大约在41—43公里之间。

如以6点启程出发,12点时抵达目的地进行计算,则魏武卒负重强行军的速度约为每小时7公里。我们可以选择将这一数据代入进处于行军状态下的楚军。由于在与汉军正式接战之前,楚军的行动实际上是在夜间进行的,这一假设的行军速度显然有必要打上一定程度的折扣。

以每小时大约行军5公里至5.5公里进行计算,再算上行军过程中所需保留的一定休息时间,我们可以认为,项羽最少也需要花上6.5小时的时间,才能将他的整支军队移动至彭城附近。如果再算上楚军休整至“晨时”的时间,恐怕在与汉军正式接战之前,项羽要在战前的接敌行动中投入进整整7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因此,我们可以假设,楚军大约于下午18点以前进入萧县休整,并在晚上11点左右启程朝彭城一带前进,全军于6点以前抵达彭城附近位置,休整一定时间后“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最终于“日中”时分“大破汉军”。

前述《项纪》所谓“汉皆已入彭城”,可能也是汉军在此战中出现大规模溃败的众多原因之一。

由于在战斗爆发时,汉军主力部队仍滞留于城内,未能对项羽军的进犯作出及时且正确的反应,使得驻扎在彭城城外的联军士卒被迫直接承受了楚军的第一波进攻。可以想象,早已列成作战队形的楚军步、骑,对于刚从清晨的睡梦中所醒来的联军官兵而言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心理震撼。

而《项羽本纪》所谓“相随入穀、泗水”的记载,则可能说明了项羽的战术是以机动部队由南向北包抄敌军之侧翼,迫使敌军溃兵向北面逃窜,最终“相随”落入河流。值得一提的是,《史》、《汉》二书,仅《项羽本纪》一篇提及“汉卒”于彭城附近,谷、泗水上阵亡“十余万”人,《高祖本纪》、《高帝纪》、《项藉传》皆不载此说。

以此观之,所谓“杀汉卒十余万”一事应仅在“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时有所发生,而“战于彭城”之时则并无此事。

对于楚军而言,时间长度在12小时以上的高强度行军和作战无疑是以透支体力作为代价的。假如此时的刘邦能够对局势做出正确判断,派出一支生力军对楚军发起反击,项羽恐怕是无法取得此战的完全胜利的。

然而,项羽假借溃兵以虚张声势的战术在彭城之战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汉军主力此时完全丧失了继续作战的信心。可能是楚军在谷水以北也部署有疑兵,使刘邦判断认为樊哙所部汉军亦已被项羽所击溃的原因,汉军主力并未选择向北突围。

前引《史记·项羽本纪》所载“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一事的过程如图所示:



卫星地图所示“汉卒”所南走之“山”:



对于汉军而言,位于彭城以南的各处丘陵确实为其提供了一定数量的,能够观察追兵动向的制高点,即使在混乱中不慎与己方部队失散,也能暂时躲入山林之中休息或躲避敌人。

然而,这些丘陵的存在也无疑限制了汉军残余部队与楚军主力的直接接触,使得汉军无从了解此时楚军的真实情况,因此无法重新建立与敌军交战的信心。离开彭城以南的丘陵地带之后,汉军残余部队继续沿睢水向西撤退,最终在灵壁县以东再次与尾随而来的楚军主力部队相遇。

关于睢水之战的记载,除前引《项羽纪》所言:“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此外,亦有《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安国侯(王陵):上东,因从战不利,奉孝惠、鲁元出睢水中”。从这些有限的记载中,我们仅能得出“楚军由东南朝西北进攻”和“包括孝惠、鲁元在内的随军非战斗人员,亦在混乱之中被迫渡过睢水以躲避楚军进攻”的结论而已。

战斗结束之后

很难评估彭城之战对汉军所造成的真实损失,不仅《功臣侯表》中并未提及在彭城之战中被俘或阵亡的汉军高级军官,《项羽本纪》亦未提及此战有俘虏或斩杀汉军上层人物的记录。

作为对比,《史记·高祖本纪》记述荥阳之战的内容如下:“闻汉王复军成皋,乃复引兵西,拔荥阳,诛周苛、枞公,而虏韩王信。”

又《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

“堂阳侯(孙赤):以中涓从起沛,以郎入汉,以将军击籍,为惠侯。坐守荥阳降楚免。后复来,以郎击籍,为上党守,击豨,侯,八百户”。

“襄平侯(纪成):兵初起,纪成以将军从击破秦,入汉,定三秦,功比平定侯。战好畤,死事。子通袭成功,侯”。

“高京侯(周苛):周苛起兵,以内史从,击破秦,为御史大夫,入汉,围取诸侯,坚守荥阳,功比辟阳。苛以御史大夫死事。子成为后,袭侯”。

而另一方面,刘邦在返至下邑“稍收士卒”以后引兵“军砀”的行为,亦很难说其对项羽的军势还保留有什么敬畏之心。这种明显具有挑衅性质的军事行为应与刘邦在睢水之战后对楚军的实际力量有所了解存在直接联系。

对于此时的刘邦而言,以位于下邑一带的生力军和收拢而来的部分散卒,对已然筋疲力尽的楚军发动反攻未必就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毕竟,当初刘邦在砀县面对司马夷的秦军时,不也就是这样的情况吗?



真正打消刘邦反击意图的是发生在汉军后方的叛乱。《史记·曹相国世家》:“王武反于黄,程处反于燕……柱天侯反于衍氏,又进破取衍氏。击羽婴于昆阳,追至叶。还攻武彊,因至荥阳。”

《史记·灌婴列传》:“王武、魏公申徒反,从击破之。”《史记·靳歙列传》:“汉军败还,保雍丘,去击反者王武等。略梁地,别将击邢说军菑南,破之,身得说都尉二人,司马、候十二人,降吏卒四千一百八十人。”

在几乎不存在间断的连日交战中,汉二年四月成为了整场楚汉战争中最为血腥的一月。

马王堆汉墓帛书的记载

项羽在彭城之战中所造成的汉军损失,并不像我们的传统印象那般极为惊人的证据,事实上还不止于我们在传世文献中所能看到的记载。

据程少轩《马王堆帛书“刑德大游”与秦灭六国战争》一文研究,出土马王堆汉墓帛书《刑德》甲篇有不少占辞的内容,都对成书时间较早《刑德》丙篇所见占辞进行了修改,有的占辞贞卜结果甚至完全相反,很有可能反映了利仓参考“近代”历史上的重要战争,根据所见现实战争之结果而对《刑德》占辞所进行的修正。

程少轩指出,《刑德甲篇》有九条占辞与秦灭六国之战的战况大致相合(不可能完全相符,毕竟占卜本身就比较依赖于模棱两可的话术),其中“将不入国,如入有功,必有后殃,不出六年,还将君王之”一句,更是与李信攻楚的史实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契合。

又代入楚汉战争史事为验,则《刑德》甲篇新增的“右德左刑,战,败,不失大吏”一句,其方位明与彭城之战是年兵事之吉凶相符。汉二年时,刑在北方水位、德在南方火位。汉军自西向东攻入彭城,但被自齐地回师的项羽击败,正合于《刑德》甲篇的所谓“右德左刑,战,败”之占辞。

而作为楚汉战争的亲历者,利仓还为我们提供了一处史书上所没有的细节,那就是汉军此战虽败,却“不失大吏”,即自身没有高级将领阵亡。这说明,项羽并未能在彭城之战中,对汉军指挥链的上游结构造成重大打击。

而这,也就让刘邦有了重整旗鼓,对楚军展开反击的机会。而项羽,也将在数年以后,品尝到相比起彭城失陷,还要更为苦涩的全面战败的苦果,最终“无颜见江东父老”,在乌江岸边自刎而死。

参考资料:

《史记》

《汉书》

《马王堆帛书“刑德大游”与秦灭六国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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