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腊月二十八的清晨,林远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玻璃上凝结的冰花。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路上小心,妈等你回来吃饭。"简短的十二个字,他反复读了三遍。

行李箱已经收拾妥当,里面塞满了给母亲买的礼物:一件枣红色的羊毛衫,据说能缓解关节痛的磁疗护膝,还有两盒包装精美的营养品。林远摸了摸口袋里那个鼓鼓的信封,里面装着这半年攒下的八千块钱。他想象着母亲接过信封时又会像往常一样皱眉:"你自己留着,妈不缺钱。"

高铁穿过华北平原,窗外的风景由城市的高楼逐渐变成田野和村庄。林远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五年了,自从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视频,母亲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专心工作。但屏幕那头的白发和皱纹,却一次比一次明显。

"前方到站,清河县站。"广播声将林远从浅眠中惊醒。他拎起行李,心跳突然加快。出站口人头攒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母亲陈桂兰穿着那件熟悉的藏青色棉袄,正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

"妈!"林远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陈桂兰转过头,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她小跑几步,却在距离儿子两米处突然停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喜悦,只是搓着手说:"路上累了吧?饿不饿?妈炖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林远注意到母亲比视频里看起来更加瘦小,背似乎也更驼了。他张开双臂,将母亲拥入怀中,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和药膏的味道。母亲的肩膀在他臂弯里显得那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走,回家。"母亲挣脱他的怀抱,伸手要帮他拿行李。林远坚持自己来,两人推让了几个回合,最终各退一步——母亲拎着装满特产的布袋子,他拖着行李箱。

回家的路上,母亲的话比平时多,问他的工作,问城里的天气,问同事对他好不好。林远一一回答,却注意到母亲走路时右腿有些跛。

"妈,您的腿怎么了?"

"没事,就是前几天收拾屋子不小心碰了一下。"母亲轻描淡写地说,随即转移话题,"对了,你王姨家闺女下个月结婚,还问你能不能回来呢。"

老房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更旧了。客厅的墙上挂着他从小到大的照片,最新的那张是大学毕业照,已经泛黄。林远发现电视机旁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去年在公司年会上领奖的照片,不知道母亲从哪里下载打印的。

"你先歇会儿,饭马上好。"母亲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

林远放下行李,在屋里转了一圈。他的房间保持着他离家时的模样,书桌上的高考复习资料甚至都没收起来,只是上面没有一丝灰尘。床头贴着他高中时喜欢的篮球明星海报,已经褪色。他坐在床边,突然注意到枕头下露出一个笔记本的一角。

翻开一看,是他的高中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三岁时骑在父亲肩上的合影。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了,母亲一直没再嫁。林远摩挲着照片,喉咙发紧。

"吃饭了!"母亲在门外喊。

餐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菜:红烧排骨、醋溜白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小盆紫菜蛋花汤。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自己却只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妈,您也吃啊。"林远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母亲碗里。

"我吃过了,不饿。"母亲说着,却还是把排骨吃了,眼睛一直没离开他的脸,"你瘦了,工作很累吗?"

林远摇头:"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加班。"他没告诉母亲上个月因为项目失误被扣了奖金,也没说合租的室友搬走后房租压力有多大。

饭后,母亲坚持不让他洗碗。林远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水槽边放着一排药瓶,他悄悄记下了名字,打算晚上查一查。

接下来的两天像被按了快进键。母亲带着他走亲访友,每到一家都要骄傲地介绍"我儿子在省城大公司工作"。林远配合地笑着,心里却酸涩不已——母亲向人炫耀的"出息儿子",其实只是个普通职员,月薪交完房租所剩无几。

第三天早上,林远发现母亲起得比平时晚。他轻手轻脚地热了粥,却不知道该炒什么菜。母亲醒来时看到桌上的白粥和咸菜,眼睛一亮:"我儿子会做饭了?"

"就热了下粥。"林远不好意思地挠头,"妈,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母亲摆摆手,"你今天下午的车票是吧?妈给你包了点饺子路上吃。"

午后,母亲执意要送他去车站。公交车上,她一直握着他的手,粗糙的掌心传来温暖的温度。林远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到了给妈打个电话。"进站前,母亲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他,"拿着,城里花销大。"

林远摸出那个熟悉的厚度,知道又是母亲省吃俭用攒的钱。他推拒着:"妈,我真的不缺钱,您自己留着。"

"听话!"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引得路人侧目。她的眼眶发红,"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在外面..."

林远只好接过布包,抱了抱母亲。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过年我一定回来。"他在母亲耳边承诺。

"工作要紧,不用老往回跑。"母亲拍拍他的背,然后迅速松开手,"快进去吧,别误了车。"

林远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原地,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他挥挥手,母亲也抬手回应,嘴角努力上扬着。

上车后,林远打开母亲给的布包。除了卷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他展开一看,是一张医院的检查报告,日期是三个月前。诊断结果一栏赫然写着:肺腺癌晚期。

林远的大脑一片空白。报告从他手中滑落,飘到地上。邻座的乘客帮他捡起来,关切地问:"小伙子,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母亲才接起来。

"妈!"他的声音嘶哑,"那个检查报告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母亲故作轻松的声音:"哎呀,被你发现了。没事的,医生说了,我这个年纪..."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林远打断她,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

"告诉你有什么用?白让你担心。"母亲的声音轻了下来,"你好好工作,妈真的没事..."

林远挂断电话,抹了把脸。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风景开始后退。他突然站起身,抓起行李冲向车门。

"我要下车!"他对乘务员喊道,"就现在!"

十分钟后,林远站在出站口,气喘吁吁地拨通了公司主管的电话。

"我要请长假...对,可能很久...我母亲病了..."

挂掉电话,他拦了辆出租车。"去县医院。"他对司机说。

车窗外,夕阳将小城的屋顶染成金色。林远紧紧攥着那张检查报告,想起母亲塞给他布包时眼中的决绝。他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普通的离别赠礼,而是一个母亲在生命尽头,能给予孩子的最后庇护。

"师傅,麻烦开快点。"他轻声说。

出租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林远的目光落在路边的老槐树上。小时候,母亲常在那里等他放学。树还在,人已老。但这一次,他不会让她再独自面对风雨。

医院门口,他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正慢慢走下台阶,手里拎着一袋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水泥地上。

"妈!"林远喊了一声,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陈桂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林远跑过去,一把抱住她,药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傻孩子,你怎么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远把脸埋在母亲肩头,闻着那股混合着药味的气息:"我不走了,妈。这次真的不走了。"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