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庆威
1987年末的沈阳，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行人的脸。王庆旭站在机械厂门口，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下岗通知书，感觉整个人都被冻透了。二十三岁，刚转正不到半年，就赶上了这场席卷全国的下岗潮。
"庆旭，别太难过了。"张秀芝站在他身边，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她穿着那件红色棉袄，衬得脸蛋红扑扑的，像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一样好看。
王庆旭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有补贴的。"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
三天后，张秀芝约他在老地方见面。那是铁西区一家小面馆，他们常去的地方。王庆旭特意换了件干净衬衫，还买了张秀芝爱吃的糖葫芦。
"庆旭，我们分手吧。"面还没上来，张秀芝就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王庆旭心上。
"啥？"王庆旭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为啥啊？"
张秀芝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我妈说了，你现在没工作，以后...以后..."
"我有补贴！"王庆旭猛地掏出存折拍在桌上，"我以后还能找其他工作！"
"那点补贴能干啥？"张秀芝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现在到处都在下岗，你能找啥工作？我妈给我介绍了纺织厂主任的儿子，人家是正式工..."
王庆旭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抓起存折，一脸的愤怒："行！张秀芝，你记住今天！"他转身冲出面馆，寒风灌进领口，却浇不灭心里的怒火。
一个月后，王庆旭踏上了南下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火车"况且况且"地驶向那个传说中的特区——深圳。
车窗外的景色从白雪皑皑变成绿意盎然，王庆旭摸着口袋里仅剩的五十块钱，咬牙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2015年的深圳，阳光透过庆鸿集团总裁办公室的落地窗洒进来。五十一岁的王庆旭站在窗前，俯瞰着这座他奋斗了二十八年的城市。从建筑工地的小工到拥有三家上市公司的集团老总，他的人生像这座城市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总，这是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洪颖。"人事总监李梅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孩。
王庆旭转过身，一瞬间如遭雷击。眼前的女孩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那张脸——杏眼，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张秀芝。
"王总好，我是洪颖，刚从英国读完硕士回来。"女孩微笑着伸出手，声音清脆悦耳。
王庆旭定了定神，握住那只纤细的手："欢迎加入庆鸿。"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庆旭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关注洪颖。她泡的咖啡温度总是刚好，递文件时会把重要页码折起来，开会时记录的速度快得惊人。这些细节让王庆旭想起当年张秀芝给他织毛衣时，总会记住他喜欢的蓝色。
"李梅，把洪颖的档案给我看看。"一天下午，王庆旭终于忍不住了。
档案显示洪颖1990年出生，辽宁沈阳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王庆旭的手指在"母亲姓名"一栏上停留许久——张秀芝，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眼睛。
那天晚上，王庆旭独自坐在阳台上，喝掉了半瓶茅台。二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又浮现在眼前，张秀芝说分手时颤抖的声音，撕碎的存折，南下列车上彻骨的孤独...
"王总，您没事吧？"第二天早上，洪颖发现王庆旭脸色很差。
"没事，可能没睡好。"王庆旭揉了揉太阳穴。他注意到洪颖今天换了发型，马尾辫变成了披肩发，更显得温婉可人。
"我给您泡杯参茶吧，我妈妈教我的配方，特别提神。"洪颖说着已经走向茶水间。
王庆旭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这是张秀芝的女儿，他初恋的女儿。可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201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王庆旭在办公室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试图去拿抽屉里的药，却摔倒在地。
"王总！"刚送文件进来的洪颖惊叫一声，立刻冲过来。她迅速检查了王庆旭的情况，拨打了120，同时按照急救培训的知识让他保持平躺。
"硝酸甘油...抽屉..."王庆旭艰难地指指办公桌。
洪颖飞快找出药瓶，按照说明书给他含服了一片。救护车来之前，她一直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没事的，王总，坚持住，医生马上就到。"
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后，医生告诉王庆旭，多亏抢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出院那天，洪颖开车来接他。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王庆旭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这是我应该做的。"洪颖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很崇拜您。我妈说您这样的企业家是我们东北人的骄傲。"
王庆旭心头一震："你妈...提起过我？"
"嗯，她说您和她是一个厂子的，后来您去了南方闯荡。"洪颖专注地开着车，"我妈常说，人要有闯劲，像您一样。"
王庆旭沉默了。他没想到张秀芝会这样评价他，更没想到命运会以这种方式让他们重新产生联系。
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洪颖开始负责更多重要项目，她的聪明能干让王庆旭刮目相看。而王庆旭的成熟稳重，也让洪颖越来越着迷。
"王总，这份并购方案我做了一些调整，您看看行吗？"一次加班到深夜，洪颖拿着文件走进王庆旭办公室。
王庆旭仔细阅读后，惊讶地发现她的修改非常精准："你很有商业天赋。"
"是您教得好。"洪颖眼睛亮晶晶的，"其实...我一直想有个像您这样的导师。"
王庆旭看着她年轻的脸庞，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如果当年没有下岗，如果张秀芝没有离开他，也许他们会有个女儿，就像洪颖这么大...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王庆旭站起身，掩饰内心的波动。
初夏的一个周末，洪颖邀请王庆旭去听一场音乐会。演奏到《梁祝》时，王庆旭发现洪颖在悄悄抹眼泪。
"怎么了？"散场后，他轻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爱情有时候很残酷。"洪颖抬头看着夜空，"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王庆旭心头一紧："你还年轻，会遇到合适的人的。"
"我已经遇到了。"洪颖突然站住，直视着他的眼睛，"王总，我喜欢您。不是员工对老板的崇拜，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王庆旭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照顾您这段时间，我确信这就是我想要的。"洪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坚定，"我不在乎年龄差距，我只知道和您在一起我很幸福。"
"洪颖，你不明白..."王庆旭艰难地开口，"我和你母亲..."
"我知道您认识我妈妈，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洪颖不解地问。
王庆旭深吸一口气："不只是认识。二十五年前，我和你母亲是恋人，我们差点结婚。"
这次轮到洪颖震惊了。她后退一步，脸色煞白："什么？"
"所以你看，这很复杂..."王庆旭苦笑，"我是你母亲的初恋，现在却..."
洪颖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又怎样？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妈现在有她的生活，我有权利追求我的幸福。"
王庆旭没想到她会这么坚决。更没想到的是，他自己心里竟然也涌起一股期待。也许，这就是命运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颖的追求更加主动。她每天变着花样给王庆旭带早餐，记住他所有的喜好，在他加班时默默陪伴。而王庆旭也在挣扎中逐渐接受了这份感情。
2017年春节前，洪颖提出带王庆旭回沈阳见父母。
"你确定吗？"王庆旭紧张地问，"你母亲见到我..."
"她一定会喜欢您的。"洪颖信心满满，"再说了，我们都要结婚了，总得见家长吧？"
王庆旭同意了。他告诉自己，二十多年过去了，张秀芝应该早就放下了。而且，他是真心爱洪颖的。
腊月二十八，他们飞抵沈阳。走出机场时，王庆旭被熟悉的寒冷刺痛了脸颊。二十八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洪颖家住在铁西区一个老小区，和她描述的一样普通温馨。上楼时，王庆旭的心跳得厉害，手里提着的礼品袋都被汗水浸湿了。
"爸，妈，我们回来了！"洪颖欢快地敲门。
门开了，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王庆旭还是一眼认出了张秀芝。而张秀芝的表情从惊喜变成震惊，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上。
"庆...庆旭？"她颤抖着叫出了这个二十多年没喊过的名字。
洪颖惊讶地看着两人，脸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表情。
王庆旭深吸一口气："秀芝，好久不见。"
张秀芝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机械地让开门口："进...进来吧。"
客厅里，洪颖的父亲洪建军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他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对王庆旭这个"未来女婿"很是客气。
"听颖颖说你是大老板啊，真了不起。"洪建军递过一支烟，"咱们沈阳出去的能人！"
王庆旭勉强笑了笑，眼睛却不时瞟向厨房——张秀芝借口准备饭菜躲了进去，洪颖也跟着去帮忙。
厨房里，张秀芝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菜刀。
"妈，我本来想提前告诉你的，可是……"洪颖担忧地说。
张秀芝放下刀，眼泪突然涌出来："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们...天啊，这太荒谬了..."
洪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妈，对不起，我..."
"你知道他是谁吗？"张秀芝压低声音，"就是那个...！"
洪颖看着母亲沉默了好久才说：“妈，其实，你们曾经的关系，庆旭早就告诉我了……”
张秀芝吃惊的看着女儿，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晚饭吃得异常沉默。洪建军不明就里，还在热情地劝酒。张秀芝几乎没动筷子，而王庆旭也食不知味。
饭后，洪颖送王庆旭去附近酒店。走在寒冷的街道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会这样..."最终洪颖开口，声音哽咽，"我妈她..."
"是我的错。"王庆旭叹了口气，"也许我们太冲动了。"
"不！"洪颖突然站住，抓住他的手，"我爱您，这一点不会改变。我妈需要时间接受，但这是我们的人生。"
王庆旭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心里既感动又痛苦。他轻轻拥抱了洪颖："明天再说吧，好好陪陪你母亲。"
回到酒店，王庆旭辗转难眠。凌晨时分，手机突然响了，是张秀芝打来的。
"能见一面吗？"她的声音沙哑，"小区门口的饺子馆。"
王庆旭穿上外套出门。饺子馆还是二十八年前那家，只是重新装修过。张秀芝坐在角落，面前放着两盘饺子和一瓶老龙口。
"记得吗，咱们第一次约会就是这儿。"她倒了两杯酒。
王庆旭坐下，感慨万千："记得，你要了三鲜馅的，说最爱吃虾。"
张秀芝苦笑："你还记得...庆旭，我真没想到会这样重逢。"
"我也是。"王庆旭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下去，"秀芝，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对不起你。"张秀芝眼圈红了，"当年我太年轻，太听我妈的话...后来听说你在深圳发了财，我..."
"都过去了。"王庆旭摆摆手，"建军是个好人，看得出来。"
"他是个老实人，对我和颖颖都很好。"张秀芝擦了擦眼角，"可是庆旭，现在这情况...你和颖颖..."
王庆旭沉默了。他该如何解释自己对洪颖的感情？那里面有多少是对张秀芝未了情的投射，又有多少是纯粹的爱？
"她很像你年轻时候。"最终他轻声说，"聪明，倔强，善良..."
"但她是我女儿啊！"张秀芝几乎喊出来，"这太...太..."
"我知道。"王庆旭痛苦地闭上眼，"如果你反对，我理解。"
张秀芝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想想..."
第二天上午，洪颖来到酒店，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
"我妈昨晚没回家。"她低声说，"我爸急坏了，后来接到电话说她去我姥姥家了。"
王庆旭心疼地抱住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洪颖抬起头，"王总...庆旭，我想了一晚上。我爱您，这一点不会改变。但我需要给我妈一些时间。
王庆旭点点头："我明白。我今天就回深圳，你留下来陪家人过年吧。"
"我跟你一起回去。"洪颖坚定地说，"然后...等妈妈想通了，我们再回来。"
离开沈阳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王庆旭站在机场大厅，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二十八年前，他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这里；今天，他带着更复杂的心情再次离开。
登机前，洪颖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眼泪立刻流下来："是我妈...她说...她说祝我们幸福。"
王庆旭接过手机，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妈妈错了，你珍惜眼前人吧。"
飞机冲上云霄，王庆旭握着洪颖的手，望着逐渐远去的沈阳城。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他决定勇敢面对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回去后，我想把集团北方总部设在沈阳。"他突然说。
洪颖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
王庆旭微笑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因为这里有我最爱的两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