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夫

村头的歪脖子柳树下,几个妇人摇着蒲扇纳凉。林秀兰挎着竹篮经过时,正听见王婶尖着嗓子说:"那林小海就是个拖油瓶,秀兰这丫头以后可怎么嫁人哟..."

秀兰的脚步顿了一下,竹篮里的荠菜跟着晃了晃。她抿紧嘴唇,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可那些话像麦芒一样扎进心里,刺得生疼。

小海比她小六岁,娘走那年他才八岁。爹在矿上砸断了腿,家里全靠秀兰操持。她记得小海饿得直哭时,偷偷把粥里的米粒都捞给他,自己喝稀汤。村里人都说她是傻子,养个拖油瓶弟弟不如早点嫁人……

"姐,我回来了!"

秀兰抬头,看见小海穿着笔挺的蓝布中山装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个总跟在她身后要糖吃的黄毛小子,如今已是县城供销社的会计了。

"怎么又乱花钱?"秀兰擦擦手上的水,接过他手里的网兜。里面装着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绣着牡丹花的枕套,还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桃酥。

小海咧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给姐准备的嫁妆。赵家不是来提亲了吗?"

秀兰手一抖,网兜里的搪瓷盆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背过身去整理灶台上的碗筷,不敢让小海看见她发红的眼眶。

出嫁那天,麦子正黄。小海穿着唯一一套体面衣裳,把她的樟木箱子抬上牛车。箱子里装着两床新棉被,是小海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秀兰穿着红嫁衣,看弟弟忙前忙后地跟车夫交代路上要稳当。

"姐..."小海突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布包,"这个你收好。"

秀兰摸出是钱,厚厚一沓。她急忙要推回去,小海却已经跳下车。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秀兰看见他抬手抹了把脸。

"常回来看看,"她嗓子发紧,"爹腿不好,家里就剩你了。"

小海点点头,转身时肩膀抖得厉害。

赵家的院子比林家大一倍,可秀兰觉得处处憋闷。婆婆张桂芳总爱在饭桌上念叨:"有拖油瓶的闺女就是不行,指不定偷摸往娘家搬东西。"

秀兰低头扒饭,不敢夹菜。丈夫赵大勇埋头喝粥,像没听见一样。他在邻村做木匠活,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

"愣着干啥?刷碗去!"婆婆把空碗往她面前一推。秀兰起身时碰倒了盐罐,婆婆立刻尖声叫道:"败家玩意儿!盐多金贵不知道?"

夜里,秀兰蹲在井边洗衣裳。月光照在水面上,她看见自己憔悴的倒影。才嫁过来三个月,手就粗糙得像老树皮。她想起小海上次来,偷偷塞给她的雪花膏,被婆婆发现后说是偷的,挨了好一顿骂。

麦收时节,小海请假回来帮忙。他弓着腰在地里割麦子,汗水把蓝布衫浸成深色。秀兰提着瓦罐来送水,看见弟弟手掌上的血泡,心疼得直掉泪。

"姐,别哭。"小海用袖子给她擦脸,"我在县城认识个大夫,说能治爹的腿。下个月发工资就带爹去看病。"

秀兰把瓦罐里的绿豆汤倒出来,悄悄往弟弟兜里塞了五个鸡蛋。这是她趁婆婆去赶集时攒下的。

中秋节前,赵大勇难得在家。秀兰在灶房忙活了一下午,做了婆婆爱吃的红烧肉。刚端上桌,就听见院门响。小海提着月饼和白糖站在门口,裤脚上还沾着泥巴。

"哟,拖油瓶又来打秋风了?"婆婆筷子一撂。

秀兰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急忙接过月饼:"小海特意来送节礼的..."

"谁稀罕!"婆婆一把抢过月饼扔在地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偷摸给他塞东西!上回我锁柜里的红糖少了半斤,准是你拿的!"

小海弯腰捡起月饼,拍了拍灰:"婶子,我姐不是那样人。"

"不是那样人?"婆婆突然冲进里屋,举着个布包冲出来,"那这是啥?"

秀兰脸色煞白——那是小海上个月给她的十五块钱,她藏在枕头芯里的。

"好啊!偷婆家的钱贴补娘家!"婆婆扯着嗓子喊,"大勇!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赵大勇蹲在门槛上抽烟,头也不抬:"娘,少说两句。"

"我偏要说!"婆婆把布包砸在秀兰脸上,"带着你的拖油瓶滚回林家去!"

纸币散落一地。小海弯腰一张张捡起来,突然抓住秀兰的手腕:"姐,跟我走。"

秀兰愣住了。她看见弟弟通红的眼睛,像是又变回那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小男孩。可这次,是他挡在她前面。

"小海..."

"姐,我长大了。"小海声音发抖,"我能养你。"

秀兰听了弟弟的话,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轻轻的摇了摇头。

院里的老槐树落下几片黄叶,飘在散落的纸币上。秀兰望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弟弟,突然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

秋雨绵绵下了三天,秀兰的关节炎又犯了。她蹲在井边搓洗全家人的衣裳,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婆婆张桂芳坐在堂屋门口嗑瓜子,时不时朝她这边瞥一眼。

"洗个衣裳磨蹭半天,等着下锅呢!"婆婆把瓜子壳吐得老远,"到底是有个拖油瓶的,干活都不利索。"

秀兰咬住下唇没吭声。自从中秋节那场闹剧后,婆婆变本加厉地刁难她。现在连回娘家都要提前三天报备,还得把要带的每样东西摊开检查。

"娘,我洗好了。"秀兰端着木盆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她扶住井沿,听见瓦盆砸在地上的闷响。

"作死啊!"婆婆腾地站起来,"好好的瓦盆摔裂了,你拿什么赔?"

秀兰慌忙去捡,被瓦片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湿漉漉的土布裤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赵大勇扛着木匠家伙什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大勇放下工具,看了眼地上的狼藉。

婆婆立刻尖着嗓子告状:"你媳妇败家!好好的瓦盆给摔了!"

大勇皱了皱眉,从秀兰身边经过时低声道:"你就不能小心点?"说完就钻进灶房找吃的去了。秀兰望着丈夫的背影,喉咙像堵了团棉花。

夜里,秀兰给大勇泡脚时,小心翼翼地问:"明天小海休息,我能回趟家不?爹的腿..."

"又去?"大勇把脚从盆里抬起来,水溅了秀兰一身,"上个月不是刚去过?"

秀兰拿布巾的手顿了顿:"可爹的药..."

"你眼里就只有你爹你弟!"大勇突然提高嗓门,"知不知道村里都怎么说?说我赵大勇娶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媳妇!"

西屋传来婆婆的咳嗽声,大勇立刻噤声。秀兰低头擦干了他的脚,听见他叹了口气:"明天我要去王庄干活,你...别回去太晚。"

第二天清晨,秀兰蒸好馍馍才出门。深秋的田野蒙着层白霜,她挎着篮子小跑,想赶在婆婆起床前回来。路过村口时,正遇见几个媳妇在井边打水。

"哟,这不是赵家媳妇吗?"王婶阴阳怪气地说,"又回娘家打秋风啊?"

秀兰低头加快脚步,听见身后传来哄笑:"拖油瓶的姐姐能有什么好货色..."

林家小院里,小海正在劈柴。看见姐姐来了,他扔下斧头迎上来:"姐,你手怎么了?"

秀兰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没事,刮了一下。"小海却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看见掌心横着道结痂的伤口。

"赵家又欺负你了?"小海声音发沉。

秀兰急忙摇头,从篮子里掏出馍馍和一小包红糖:"爹呢?我带了点..."

话没说完,院门突然被踹开。张桂芳叉着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好啊!我说红糖怎么少了,原来在这儿!"婆婆冲上来就要抢篮子。

小海挡在秀兰前面:"婶子,这是我姐自己攒的..."

"放屁!"婆婆一巴掌打翻篮子,馍馍滚在泥地里,"全村谁不知道你们林家穷得叮当响?不是偷我们赵家的,哪来的钱买红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秀兰看见王婶在人群里指指点点。她浑身发抖,想去捡地上的馍馍,却被婆婆拽住头发。

"跟我回去!看我不让大勇休了你!"

小海一把抓住婆婆的手腕:"你再动我姐一下试试?"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秀兰看见弟弟眼里的怒火,吓得赶紧拉开他:"小海!别..."

婆婆趁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起来:"打人啦!林家的拖油瓶打老人啦!"

那天秀兰是被揪着耳朵拽回赵家的。婆婆罚她跪在院子里,直到大勇晚上回来。深秋的夜风像刀子,秀兰的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她听见婆婆在屋里添油加醋地告状,听见大勇唯唯诺诺的应和。

"进来吧。"大勇终于出来,语气疲惫,"以后别惹娘生气了。"

秀兰试图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栽倒了。迷糊中感觉被人抱起来,听见大勇惊慌的喊声:"血!怎么有血?"

醒来时躺在炕上,村里的赤脚大夫正在收拾药箱:"小月子也得当心,着凉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秀兰茫然地摸向平坦的腹部,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转向缩在墙角的大勇,对方却躲闪着眼神:"娘...娘不知道你有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小海又来了。他穿着崭新的呢子大衣,提着两斤猪肉和一包洋糖。秀兰正在扫院子,看见弟弟时差点没认出来——小海瘦了,但肩膀宽了不少,眼神也越发沉稳。

"姐。"小海接过扫帚,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炉,"我跟供销社辞职了。"

秀兰一惊:"好好的工作怎么..."

"我跟人合伙开了个修理铺。"小海压低声音,"姐,我在县城租了间房。你...要不要..."

"说什么傻话。"秀兰急忙打断他,瞥了眼堂屋方向。婆婆正在里面切祭灶糖,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

小海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看见王婶了,她都告诉我了。"

秀兰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小海手忙脚乱地给她擦脸,从内兜掏出个手帕包着的东西:"给,你的。"

是那十五块钱,连褶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秀兰刚要推辞,就听见婆婆尖利的声音:"秀兰!死哪去了?"

小海突然提高音量:"婶子,我来送年礼。顺便跟我姐说一声,爹的腿要做手术,得去省城。"

婆婆晃着肥硕的身子走出来,眼睛却盯着那包洋糖:"手术?多少钱?"

"三百。"小海面不改色,"我出。"

婆婆倒吸一口凉气,态度立马变了:"哎哟,小海现在可真有出息..."

秀兰趁着婆婆摆弄洋糖的功夫,悄悄问弟弟:"爹真要手术?"

小海眨眨眼:"姐,初六我回来接你。就说去照顾爹。"

这个年秀兰过得提心吊胆。婆婆因为那包洋糖,破天荒没找她麻烦。大勇接了批急活,连年夜饭都没回家吃。秀兰在灶房包饺子时,听见婆婆跟来串门的王婶炫耀:"那林小海现在可了不得,一个月能挣五十块钱呢!"

王婶酸溜溜地说:"那也不能忘了是谁把他拉扯大的。秀兰嫁到你们赵家,不就是你们的人?"

秀兰手一抖,饺子皮掉进了灶膛。

初六一大早,小海果然赶着驴车来了。婆婆破天荒地给秀兰收拾了个包袱,还塞了五个鸡蛋:"早点回来啊,家里活多着呢。"

驴车吱呀吱呀走出村子,秀兰还觉得不真实:"小海,爹真的..."

"姐。"小海突然打断她,"我不送你去省城。"

秀兰愣住了。小海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盖着红章:"看,离婚书。我找公社书记帮忙开的,赵大勇已经按手印了。"

秀兰脑子嗡的一声:"什么?"

"他昨晚在修理铺签的。"小海语气平静,"我给了他八十块钱。"

秀兰突然发起抖来,眼前闪过婆婆刻薄的脸,大勇躲闪的眼神,井台上结冰的衣裳...小海把棉袄裹在她身上:"姐,我在县城给你找了份工,在纺织厂。你念过初中,学得会。"

驴车转过山坳,远处县城的方向升起一缕炊烟。秀兰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离婚书上,晕开了那个鲜红的手印。

"小海..."她突然抓住弟弟的胳膊,"我...我好像又有了..."

小海猛地勒住缰绳。晨光中,姐弟俩的影子在黄土路上拖得老长。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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