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竹余均益辣椒酱广告,《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10月14日第1版。甘竹在广东顺德,在民国时生产的辣椒酱风行全国。(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通常印象里,粤菜不辣。多了解一些粤菜,会知道个别粤菜也用辣椒。而只有深入了解的人才知道,粤菜曾经有多辣。
历史学者周松芳翻检了大量民国报刊图书,指出辣在粤菜中曾司空见惯。从餐前小菜到宴客正菜,再到私家菜谱,都可见各式辣椒用法。产自顺德甘竹滩的辣椒酱更是风行全国。许多留存至今的广东菜式,在当年可能就是一道辣菜。
粤菜火辣的一面现在已没多少人知道,此文恰好提供了存证。
ESSAY
粤 人 食 辣 往 事
文 | 周松芳
刊登于《随笔》2025年第2期
我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即传统的粤菜是清淡避辣的,虽然现在也随大势所趋,使用起辣椒来,但搁以前,大家是不敢想象的;笔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初至广州,都很少见到正宗的广东人家里吃辣椒。事实上,在民国的时候,粤菜用辣就屡见不鲜了。钩沉梳理,对中国的食辣史,特别是粤菜的用辣史,当有一份特别的理解与意义。
01
《食话》《茶经》中的辣椒入馔
首先是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民国日报》广州版连载的朴的《食话》里,多有记录用辣菜式。如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二日《食话》说:“胃寒之人,以辣椒、姜芽炒鲜肾、鸡肝片,略加生仁面、紫苏少许,味至可口。”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的《食话》列举他的“家庭宴客之菜式”,也有“辣椒肾丁”一味。一九二六年四月九日的《食话》则写到辣椒泡鸭肾:“鸭肾当以汤泡为上,次之则炒肾丁亦可。配料以合桃、青豆、榄仁、杏仁均佳,辣椒尤能醒胃。”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的《食话》还说:“酿辣椒、酿苦瓜两物,大酒家近已置诸食谱中,将来不难视为上选。”如此推重一款款辣味食品,真是出人意表。
“咸酸”即腌制至酸的咸菜,过去是广州菜的一大宗,尤其是荔枝湾疍家菜艇所配制的尤为出名,成为游客的必食;即便在今天的大酒楼特别是潮州酒楼,宴席临终上一份白粥,配以咸酸,解腻养胃,也大受欢迎,但至今鲜有用辣。一九二五年七月三日的《食话》却说:“配制西瓜酸,辣椒、蒜子之类不可少。”真是令人意外。
旧时停泊在珠江上的疍家小艇
粟米炒肉松,这款菜今日仍有,基本不加辣,反倒民国时候加辣。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的《食话》就说:“粟米甘香,以肉松生炒之,并加辣椒、虾仁,亦小菜之佳品。”
前面说的都是小菜,但大菜中也用辣,则不寻常。人们常说,没有一只鸡能活着走出广东,比喻广东人好吃鸡,其中尤以白切鸡堪为粤菜之代表。白切鸡固不用辣,但一九二六年三月十日的《食话》记录了一款麻辣鸡块,且为当时小酒馆之常备菜肴,你说意外不意外?——“除葱油鸡外,又有麻辣鸡一种。先斩鸡成块,和以胡椒末及辣椒汁,外用蛋面涂之,入锅油炸至脆,食时略蘸淮盐,香逊于炸子鸡。惟其味渊永,殊堪咀嚼,且极醒胃,小酒馆常备。”
到民国晚期,粤菜鸡肴更多用辣者,如吴慧贞的《粤菜烹调法》(上海《家》1948年2月号第26期)列举的咖喱椰鸡:“配料用葱头(红头香葱)半斤,洋葱一个,辣椒和蒜头切碎。先把干镬烧红,咖喱粉下镬同爆,再把切件鸡肉放入炒匀。”连著名的顺德菜咖喱杏鸡也用辣椒:“把洋葱切开,用猪油炸至发黄色,也取起。再把香葱头、蒜子打烂,下油镬爆香,随加辣椒、咖喱同爆,便加猛炉火,下鸡肉同炒至透。”“玉胶明珠——醉公鸡腰”则用到辣椒粉:“先将鸡腰如前法洗净去筋,用滚开水泡熟后,以顶好豉油、麻油、绍酒、葱花、辣椒粉等和匀,将鸡腰放入腌浸数分钟后,吃来另有一种风味。”吴慧贞还记录了一款虾馔也用到辣椒:“会瓜皮虾——先择鲜红色虾尾冷水浸透,下油镬爆香,再将黄瓜洗净去瓤,切薄片,用盐拌透,再以白醋腌酸,临用时去酸醋汁,加白糖拌匀,又将海蜇洗净沙泥,冷水浸透,下滚水一浸,取起切丝,用麻油同瓜虾拌匀上碟,香美爽脆兼而有之。或加胡椒粉、辣椒、炒肉丝等同拌,则更为醒胃。”(《粤菜烹调法》,《家》1947年4月号第15期)这款虾馔,今天还进入了广州酒家复刻的民国粤味宴中。
小菜、大菜用辣,素菜也用,如由神仙茄演变成的神仙椒:“取新鲜茄子数枚,洗净,挖空,即将半肥半素之猪肉,斩极细碎,加虾仁丁、火腿丁、冬菇丁,再调以五味及豆粉之类,乃将此肉填入茄中,用鸡汤或肉汤,加好抽油及蒜子入釜烧之,其味绝美。若新鲜青辣椒,亦可用此法烧之。”再如炒素鳝鱼丝:“取冬菇若干,洗净用剪刀一一从外边向内剪之(拉成一长条),拉以少许豆粉,略加食盐,乃入豆油釜中稍炸,即捞起,再入锅加青椒丝和麻酱油炒之,味殊鲜美。”(《烹调法》,《民国日报》广州版1931年12月18日第13版)
如果说须戒刺激性荤腥的庵寺食物也用上辣椒,则更证明广州早期的辣味泛化:“粤中尼庵之斋素食品,为别处所无。其味非咸非甜,亦酸亦辣,皆为庵尼手制,种类不一,最著名者为香山之师姑榄,城内某庵之斋鸭肾,妇女辈尤嗜之。此食品,多以腐皮、辣椒等物为主。”(朴《食话》,《民国日报》广州版1926年12月4日第4版)
02
私房菜谱中的辣椒入馔
除了上述公开菜谱,我的朋友大收藏家张智先生收藏的几本私房菜谱里,也多录有辣馔,足见辣椒在广州菜中使用之广泛。
《制时菜食品法则》(一)录有五款,分别是——
酿苦瓜:“小苦瓜半斤,每个剖开上便(边),去清瓤核,下便(边)亦勿使相离。将盐揸匀去清苦味,再以水滚熟后揸干之。继以淡豆豉四两、食盐三钱共炒焦研末,和香料及辣椒(切细丝)均填入苦瓜置于罂内,用熟油封口,三日后可食,味甘香滑也。”
鸡肝蛋包:“先将鸡肝二两炊熟切为细粒,甜辣椒二两切丝,西红柿切碎约六两,三项配菜和置一处,鸡蛋六只打开倾入碗内,再用筷子搅至透,移镬炉上,加生油烧熟,再落蛋于内摊开,随落一份配菜,即将蛋拨卷成包,反复煎之至熟。”
肝蛋和脑:“羊乳性热,牛脑亦然,炒煎尤甚,不宜多食。今有一制法,牛脑或羊脑十六两、榨酱猪肝十两、榨酱蛋白及黄约用六只,三物同搅匀,放入一猪肚内用线扎紧置炖盆中,落水浸过面,加辣椒少许,盐一汤匙,炖至熟透,取起切片佐膳,佳妙绝伦。”
凉拌猪咀(嘴):“猪咀筒滚煁起出,入冷水浸透再滚、再浸至冷透切处,配料用酸姜、酸荞头、红辣椒、嫩藕等,亦各切成小片,会同猪咀片和匀,不必过火,再加麻油、浙醋、白糖炒过,芝麻共同撒在面上,同食味味甚甘而爽香甜而美。”
豉仁棯:“仁棯一斤,用刀切成四拆,勿使散开。淡豆豉、食盐各二两半,二味捣碎成馅(辣椒、甘草各少许)切碎,将各物和匀,用馅散匀于仁棯内,然后有罂载之,用手力压仁棯至汁浆为止。然后以纸布裹罂口,勿动,七日可取食。食时加白糖少许拌匀和味,而甘棯肉爽脆,佐膳佐酒均合。”
《实地试验菜式制法》则一口气存录六款鱼馔,最具广州特色——
蜜糖埕煮鱼尾法:“将鱼尾煎过,煮半熟,下蜜糖埕。瓜去皮瓤切斜样,红椒、小洋葱头、姜丝、盐、熟抽,煮至半生半熟,味清甜,微香,好过冬瓜、节瓜煮物,因爽实过二物,食后心中凉快,开胃思食,每人可食密瓜半斤。鱼四五两,红辣椒可用一只。亦要打献(芡)。如味淡,亦可加生抽。”
豆干炸鬼(广州话称油条为“油炸鬼”,简称为“炸鬼”)蒸咸虾法:“先将炸鬼摵开开边,剪五分长,用至滚水渌软。豆膶[广州人忌讳“干”,逢“干”音多以“润”音替之,如猪肝称为“猪润(膶)”,豆干称“豆腐润(膶)”、“豆润(膶)”等]二段,每段切开四件。要买净豆干咸虾(百元)、葱粒少许,盐的的(少少),生油、辣椒几片,净咸虾蒸辣椒亦可。”
岭南红木瓜煮鱼饺:“买半斤至一斤重通身红熟岭南学校之红木瓜,去皮核,切钭厚片,煮鱼骹。葱白三条,辣椒少许。鱼要过下(水),木瓜煮五分钟久,加盐、生抽、豆粉献(芡),豆粉用多的,水适量为止,亦好过各瓜。”
白菜梗煮鱼酸:“一物二用。用细小白菜,近叶处切断,即滚清汤。其近头之梗切寸长一度,以生盐少少腌过夜。明早洗净,配以鱼骹煎过,同白菜梗煮白醋、辣椒酱,味咸酸辣,其梗爽。如瓜英为腌时,盐不可过多,过多味太咸,宜注意裁酌。此菜亦可口。打芡加生椒亦可。如将猪肉切粒,以原豉捣化,肉小许,抽油(酱油)揸过,各炒肉粒,亦可口爽甜。”
杨桃煮鱼酸:“以细个青色杨桃仔批去边,切去头尾,将桃切条如小指,以盐腌一二时;浸醋中,取起,入钵中,将其醋较豆粉椒酱煎好鲩鱼骹;鱼骹以小许抽油揸过,下此浸醋之芡,鱼骹以仅熟为佳。煮好盖杨桃面,加熟油少许淋过。食时酸甜辣,极开胃消滞。消滞是杨桃性质也。”
韭菜鱼肠:“豆泡炸豆腐切两边揸过,豆润一开四件,韭菜切五分,鱼肠切大捄,生姜小许,子姜切小捄,辣椒小许。临食加熟油、古月粉,以熟油煮之。”
03
“每饭不忘”辣味的因缘
前面都是广东人自述的食辣景观,如果外地人来广州,觉得广州人“每饭不忘”辣椒,那搁今天都是难以置信的:“我们住在擎天大酒店,每天要五块钱的房金,每顿饭要吃两块钱的菜,这如何能支持下去?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老友——第一军军官S君,他给我们找到了一家旅馆,叫‘公益’的,叫我们搬了去,开了一个大厅,只要两块钱,每顿饭只要开三客菜、三客饭,便有九碗菜一大桶饭可吃,饭菜都还不差。本来广州菜是有名于中国的,所以我们很吃惯。不过有时常常吃到一种菜,叫‘苦瓜’,味道很苦。他们的菜又很多辣的东西,辣椒是‘每饭不忘’的,广东人可谓‘含辛茹苦’的人民了!”(建时《南游小纪》之八,《民国日报》上海版1926年7月25日第7版)不过不用太不理解,这里讲的分明是中下层的广州人民吧。
广州菜的用辣也分明受外江的影响。民国食品大王冼冠生在《广州菜点之研究》(《食品界》1933年第2期)中说:“广州是省政治、省经济的枢纽,向来宦游于该地的人,大都携带本乡庖师,以快口腹,然而做官非终身职,一旦罢官他去,他们的厨司便流落在广州,开设菜馆或当酒肆的庖手维持生计,所以今日的广州菜,有挂炉鸭、油鸡(南京式),炸八块、鸡汤泡肚子(北平式),炒鸡片、炒虾仁(江苏式),辣子鸡、川烩鱼(湖北式)、干烧鲍鱼、叉烧云南腿(四川式),香糟鱼球、干菜蒸肉(绍兴式)。”其中辣子鸡前已有述,本是湖北菜式,已入广州菜单。
有一则涉及卖辣椒的报道也指向下层的外江人,那么他们售卖的对象,或是广州的外江人,或是广州的下层人吧:“前卫戍司令部特务连长洪君器在观音山脚四十一号搜捕藏匿匪党,当场拿获罗静安一名,并检获子弹三枚烟土二两,一并解送卫戍司令部讯办。现闻被获案之罗静安,系贵州人,年已五十六岁,向以售卖生果及辣椒等为活。”(《私藏废弹讯明省释》,《民国日报》广州版1925年12月8日第10版)广州的民俗学家刘万章(原籍广东海丰)一九三六年五月七日写过一篇《闲话辣椒酱》(收入《文亭》,广州红棉社1937年版,第18-20页),说到的辣椒酱,首先也是由桂林人在小巷小作坊里制作的,而且还声名在外,因为他在回答别人他住在哪里时,说:“我把巷口两所商店说出,许多次都给我这末的答复:‘噢!卖桂林辣椒酱那里!’”但是他在这里住了五年多了,却只尝过一次桂林辣椒酱,因为“眼看见制造酱子的店户的污脏的手续……”不过,辣椒和辣椒酱他还是爱的:“爱的是那一种叫‘甘竹辣椒酱’的。我爱它的那副颜色,在一顿饭菜里,摆了一小碟白碟装着丹红色的辣椒酱,在图案眼光看来,多末匀和。说起味儿谁都知道,是刺激的,刺激到你口子合不牢,口腔的肌肉在快辣中振动。感觉上有无限的好处!”桂林辣椒酱一直很有名,在几个版本的“桂林三宝”中都有它的份儿,至今在广州市场上也多见。比较关键的是,刘万章先生应该不算底层人士了,他都可以大吃辣椒酱,可以窥见当时广州的辣度。特别是他喜爱的甘竹版辣椒酱,更有故事。
稍后,有一名叫慧眼的记者,写了一篇《甘竹辣椒酱创始者》(《国华报》1938年4月25日第4版),竟然说广州人嗜食辣椒酱,更可证刘万章先生所言之不虚:“椒酱一物,含有刺激性,粤人嗜此物者殊夥。面食店为此物销路地最大宗,啖面者,加椒酱少许,捞匀面条,殊觉适口、醒胃,增进食欲。”现在我们到广州的粉面店去,辣椒酱也是店家必备之物,只是多为甜酱,并不辣了;吾友罗韬,忆其少时也是如此,但彼时所配的桂林辣酱,当然比今天的要辣,也是出乎我们这些外江人意料的。当时吃粉面配辣椒酱,炒菜也用:“鸡肝炒鸽片,亦时菜之一。鸽片软滑,拌以鸡肝,极浓郁之致。若干炸乳鸽,蘸以葱油、椒酱,亦甘脆,亦肥浓,为下酒妙品。”(朴《食话》之二六,《民国日报》广州版1925年7月22日第4版)大概由于食用与使用广泛,还出现了宜忌之说:“生鱼与辣椒酱忌食。”(《食品之相忌者》,《民国日报》广州版1928年10月9日第11版)
客观地说,辣椒酱比辣椒更容易让人做到“每饭不忘”——现在外地人到粤菜馆去,如果觉得口味不合,想来点辣菜带劲,每每不可得之际,则可获得一碟辣椒酱救场。这也是笔者旅粤数十年的见闻经验。以辣椒酱代辣椒还有个好处,就是辣的程度完全可控,而且还能起到调味品的作用。私房菜谱《制时菜食品法则》(一)中还专门写到“辣椒酱制法”:“用尖咀椒一斤浸于白醋中,二日后取出暴晒之,复浸之一日后取出,去其核,切碎磨成酱状,加入胡椒香料等,便成矣。”看来甚简便,与今日不同,与内陆不同,可以想见的是又酸又辣又香,能不成为好的调味品吗?《实地试验菜式制法》中则写到辣椒酱如何当调料:“苦瓜煮鸭血:鸭血一底开九,炮过,放起,将苦瓜切骨排片,下原豉、蒜头、豆豉三共捣烂,煮瓜焾,再下鸭血,少时透心即起菜,加熟油鸭血,点以辣椒酱,极可口,瓜汗亦鲜甜有味。”
04
辣椒酱的广州史
广州人早就喜欢辣椒,广州人很早就能做出漂亮的辣椒酱来。前面刘万章先生提到的甘竹辣椒酱,早在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就有报道——《民国日报》广州版第九版有一篇欧庆淦的文章《广东省的好食东西》,一共列了三十款代表食品,其中第十一款竟然为“甘竹之辣椒酱”。甘竹在当时归属广东省顺德县,以产鲥鱼著名的甘竹滩竟然出产辣椒酱,很神奇。如果按图索骥追溯下去,甘竹辣椒可能还是中国最早的辣椒酱,至少是中国最早的工业化生产的罐装辣椒酱吧。且从上海的报道追溯起。
广州辣椒酱好,还畅销到上海,则可见上海粤菜馆多会用到,其他人等更为欢迎。检索《申报》,发现几乎所有在该报打广告的辣椒酱生产厂家,基本都是来自广州或由广州人在上海开办工厂生产的。《申报》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三日第十一版有一则《国货冠益厂食品到沪》的软广告说:“我国南方冠益食品厂主人谭君杰森,三十年前在香港九龙城、广东河南(笔者按:即今广州市海珠区)等处地方建设新式工厂,制造辣椒酱、番茄汁、架喱粉、架喱油、汁酱油、什锦酸果与及罐头肉食、果品等共有八十余种,每年输出欧美、荷属南洋群岛等十分之八,以国产仿制外货而得外邦人仕欢迎者,独该号之创举也。一九一五年该号得英国驻港化验师布郎君奖给证书,认为确属卫生之出品,是以欧西人仕,咸乐用之。一九二四年,得有英国伦敦化验师扒利君加给证书,并领得特别权术纸,准给该号作为广告之用。又获该国大医生、大医院、皇室爵士人民等亲笔证书数逾万帙(谓非国货之健者),其受外人之热烈欢迎如是。该厂主人现拟在沪分设代理处,其货经已陆续上市,各大商店均托代售,欲尝该厂风味者,不愁市远也。”这是在《申报》检得的最早的辣椒酱广告。
冠益食品厂主人谭杰生 (图片由作者提供)
其实至少在两年前,冠益食品已经进入上海,只是当时尚未售卖辣椒酱:“为组织提倡国货委员会,本埠对日外交市民大会为提倡国货,特邀本、外埠各工厂组织提倡国货大会委员会,前晚八时在宁波同乡会开成立会并聚餐,到会者有香港中国冠益罐头瓶头食品厂代表吴廷璋、先施公司吴华甫、张裕酿酒公司蓝璧如……”(《市民会邀宴国货工厂代表》,《申报》1923年12月7日第15版)前几家都是广东人的公司,可见广东食品当时即已领先寰中,这也是“食在广州”的一个重要方面。
但是,冠益生产辣椒酱却是历史很悠久的,而且自称是第一家:“风行世界四十五年,辣椒酱之鼻祖,调味助餐每饭不忘,到处有售。冠益食品制造厂著名制品。地址:上海北河南路二四四弄二十号。”(《冠益辣椒酱》,《申报》1946年1月17日第2版)而且也确实始于顺德甘竹:“冠益飞潜动植国产食品厂。分厂:广州河南鳌鱼洲街;创办日期:起首老店广东甘竹,历五十年……”(上海《国货商标汇刊》1940年第1期)另一篇报道则说到了其香港工厂的具体创办年份:“该厂创立于前清光绪十八年(1892),历史悠久,迄今已垂五十五年之久,创办人兼经理为谭杰生(森)先生,谭氏为粤之顺德甘竹人,高龄已七十有二,惟健硕如壮年……氏少具特殊天才,眼光独到,名震遐迩之甘竹辣椒资本,即为其所发明……该厂最初设九龙城隔坑村道,规模宏大,占地广阔,各类出品备受各方欢迎。谭氏为推广营业计,遂亲往沪穗两地,创立分厂一所,规模不下于港厂,积极生产,厂务由是而进入另一新阶段……历年各地举行展览会时,谭氏均会将出品送会陈列,博得各界好评,一九二四年曾参加伦敦英国博览会,获英皇敕赐御像徽章,并颁奖状,声誉之隆,概可想见。民十八年时,又获故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卫生部薛部长之嘉奖,颁赠‘食德饮和’‘誉重寰球’等题辞,中外知名,诚非虚语。”(《罐头食品业:冠益国产食品厂》,《香港名厂国货介绍录》1947年第1期)可见,从晚清以迄民国之世,辣椒酱始终是冠益公司的主打产品。
《民国日报》广州版一九三一年三月六日第七版的报道《本市罐头业最近概况:业此者一共五家》,写到了冠益广州厂的辣椒酱具体制作流程:“(冠益)在河南鳌洲横街,以制造椒酱、芥末等为最大宗。所制之原料,如辣椒、芥菜、茄汁等,先以机器磨幼,然后煮熟,贮入玻璃樽内。所用之樽,皆由厂内自制之,香港亦设有二厂。”
无论冠益还是其他公司,无论广州本土还是商业中心上海及密迩一家省港一体的香港,辣椒酱基本打甘竹的牌,即使未必都是甘竹人开办。比如香港还有一家余均益辣椒酱也打甘竹的牌。(《甘竹余均益辣椒酱广告》,《大公报》香港版1940年10月14日第1版)
成立于一九〇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农历十月二十一日)的泰丰罐头食品有限公司(具体见《申报》当日第2版广告),后来推出辣椒酱,也大打甘竹牌:“南京路泰丰罐头食物公司,连年制售各项罐头食物,为数颇多。近更新出辣椒酱与番茄汁二种,此二品为舶来者货居多。辣椒又名辣茄,性质清凉,润脾开胃,消除肠热,产于粤之甘竹地方。今该公司将此品聘名师,以新法制炼成酱,沾濡肉食,味甚甘美。”(《新食物又添二项》,《申报》1923年11月17日第17版)且自称销路上佳:“南京路泰丰罐头食物公司今秋所出之辣椒酱与西红柿汁两种,销路甚旺。此项辣椒酱能开胃润肠,该公司特请名厨用新法练成,以之沾濡肉食,颇为适口。又西红柿汁一种,亦为沾濡食物之品,烹饪调羹,皆颇适用。现该工厂日夜赶制云。”(《辣椒酱与西红柿汁之赶制》,《申报》1924年1月16日第17版)值得注意的是,该公司的辣椒酱可是“名厨”炼制。
省港公司在上海就地设厂生产主打甘竹牌的辣椒酱之后,仍须运售广州本土生产的打着甘竹牌号的辣椒酱。如“闸北宝通路八号挽利权公司以推销国货土产为宗旨,近又独家批发广东梁成记之著名甘竹辣椒酱。所售货品有玻瓶辣椒酱、什锦酸果、果液、喼汁、番茄汁、架厘胡椒粉、架厘粉、巴椒粉、芥末等”(《各种酱汁之发行》,《申报》1924年2月12日第19版)。大名鼎鼎的冠生园,售卖各地名产,辣椒酱也只售甘竹牌:“两广货:广州腊肠、吊片、鱿鱼、曹白、咸鱼、龙虱、蚝油、虾酱、土鲛鱼、甘竹辣椒酱、出皮苏榄……”(《冠生园新到各地名产》,《申报》1932年9月29日第19版)
广州真真公司的辣椒酱也大量运销上海,当是唯一一家不打甘竹牌号的:“广东真真公司所制酸辣酱品多种,如辣椒酱、鲜茄汁等,味质尚属精洁,堪为调味之助,在粤营销多年,素为各品所乐用。现特派梁耀垣君来沪主持推销事务……”(《真真公司制酸辣酱品》,《申报》1924年7月17日第23版)“港粤真真公司申庄设于虹口天潼路三九八号,专办椒酱、茄汁、干湿喱、酸果、喼汁及各种酸辣食品发客,新由广州总工厂运到辣椒酱、番茄汁、酸爽椒、果液、喼汁、什锦酱等酸辣甜食品多种,味质精洁,装潢优美,定价亦廉。各大商店均有销售云。”(《真真公司发售酸辣甜品》,《申报》1924年8月14日第21版)
慧眼记者的《甘竹辣椒酱创始者》(《国华报》1938年4月25日第4版)所写的陈胜记辣椒酱,可能才是真正立足甘竹滩的辣椒酱:“吾粤顺属甘竹酱,以产是物最著名,制法得宜,和味可口,色红艳,脍炙人口。考是乡椒酱,实创始自右滩陈胜记制造也。胜为是乡人,性慈孝而聪慧,以家贫故,终日肩挑‘箩头担’揾两餐饭食焉。顾本钱短少,赢利无多,日中入息,除购米餸奉侍其母外,几难得一饱裹己腹。而胜孝顺,虽环境如斯,贫亦乐也。每有食,必先以奉母,从无少减自啖。斯时有富翁某,睹胜家贫能孝,悯其境遇,乃荐赴别地佣工。胜终以其母奉侍无人,为辞谢,不允遽去。富翁益感动胜孝,遂馈数十金赠胜为资本,贩‘箩头担’觅食也。胜乍得此巨资助营业,于是运用心思妙策,冀获一行,以本少利大为营谋贩。一夕偶至甘竹市,睹一贩售芥末酱者,陈灵机一动,乃有所悟,购辣椒斤余,携返家,晒之。俟干,研成细末。杂酸、醋、芝麻、白糖诸类,制成酱,试嚼之,香气四溢,不酸不甜,和味可口。陈乃悉心改求精良,售于市,销路旺盛。乃购地建铺为制酱工场,所业益为大翅,不数载,获利逾万,陈遂为富家翁矣。今是乡右滩尚有‘陈胜记制酱工场’斗大字在,惜抗战期间已歇业焉。”
编辑:王铮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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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2025年 第2期
3月10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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