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孔子》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一直在寻找明君,孔子尽管坚定不移,但是“行道”有待“贾者”,椟中“美玉”未能有识者,怎能出椟而现其光华呢?怀才不遇者的出路又在何方?
王健文的《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后二十年》讲述了“一个一生都不合时宜,却又坚定地与他的时代搏斗的人”的逐梦之旅,希望给予为理想和现实差距所困的我们一点启示!
本文选摘自《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后二十年》,王健文 著,华章同人 出品,重庆出版社,2025年3月。内容略有改动和删减。
《史记·孔子世家》承公羊学孔子感麟而作《春秋》的观点,在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之后,司马迁描写孔子这个始终与时代、与命运顽抗的老人,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孔子说:“吾道穷矣!”又说:“罢了!罢了!君子担心的是逝去之后而不能为人所称道。我的道不能实践了,我该如何自见于后世呢?”
(于是,孔子)乃因着鲁国史记的基础而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前后一共十二个国君的历史。据鲁,亲周,故殷,推而上承夏、商、周三代的法统。文辞简约而指意广博。所以吴楚之君自称为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是晋文公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依此类推,以规范当世的不合于礼乐制度的行为。后世若有王者出,则能承《春秋》之义而开辟盛世。《春秋》之义得行,则天下乱臣贼子莫不惧怕。
以“历史著作”代行“天道”,作为“道”的另一种实践方式,其实司马迁自己就是孔子最好的传人,《伯夷列传》说的就是这样的信念。扭曲的现实世界,正义无从下手,只有在历史的法庭上寻求上诉。
“自见于后世”的焦虑其实首先来自“不见于当世”,“现在”的失败,只能寻求“未来”的平反,而“未来”则苦战于记录“过去”的历史。这是孔子在晚年为自己寻找的最后战场。以二十世纪前的传统中国来看,孔子是新战场的胜利者。
电影《孔子》
《论语·季氏篇第十六》记载了孔子的一段话,我们不能确定孔子是在什么时候说的,但这却是前述想法的最佳注脚:“人们所称道的,不在于富有与否,而在乎能有异于常人的德行。”齐景公有马千驷,身死之日,却没有懿德让百姓称道。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百姓至今犹称道不已。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孔子在“未来”超越了所有与他同时代的权贵,凡不能知、不能用孔子的,在历史上其实都未能得到好的评价。颜回所谓“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史记·孔子世家》),成了后世历史裁判的盖棺论定。但是在“当世”的孔子,却深深陷入了“莫己知”“莫能己用”的焦虑中。
孔子初至卫,击磬以言志,与担着草筐而过的隐者有这么一段对话:
孔子居卫时,一日击磬。有担着草筐的隐者路过孔氏之门,说:“有深刻的用心啊!这个击磬的人!”接着又说:“鄙陋啊!磬声硁硁然!没有人能知道自己,那就罢了。水深则以衣涉水,水浅则揭衣涉水。”孔子说:“是吗?要是那样子做又有什么困难呢?”(参阅《论语·宪问篇第十四》)
朱子注:“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浅则揭”,喻居乱世,莫能己知,则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可也。孔子和隐者的不同就在这里分野:隐者可以将不能操之在己的外在世界置而不论,甚至逃遁到世界之外,打造自我的纯粹天地;而孔子却是个无可救药的用世君子,“道”的实践是他的无上使命,无休无止,至死不悔。对孔子来说,“放弃”与外在世界的交涉,其实就是放弃了自我对“道”的许诺。“放弃”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坚持”才是“弘道”之人的天职。
孔子尽管坚定不移,但是“行道”有待“贾者”,椟中“美玉”未能有识者,怎能出椟而现其光华呢?既未能有识者,又怎能为识者所用呢?于是,“莫己知”“人不知”“不己知”“莫我知”“苟有用我者”“如有用我者”“莫能己用”“焉能系而不食”这类的感叹,充斥在孔子的言语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篇第一》)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篇第一》)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篇第四》)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篇第四》)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篇第十三》)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
“不为人知”“莫能己用”,始终是孔子一生,特别是后半生最大的焦虑所在。孔子虽然说:“人不知而不愠”“不患人之不己知”“不病人之不己知”,但是,他恐怕没有那样洒脱。做不到洒脱,不是因为计较声闻,而是“为人知”是取得“行道”有利位置的第一步。
孔子在晚年答(子张问)何谓“达者”时,还特意区别“闻”“达”的意思:
所谓“达者”,本质正直而雅好道义,察言而观色,心存敬畏,不敢忤慢他人。这样的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所谓“闻者”,貌似仁者而行为背道而驰,自己却居之不疑。这样的人,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参阅《论语·颜渊篇第十二》)
他又分辨“小知”与“大受”的不同:
君子于小事未必可观,而才德足堪大任;小人难堪重任,却易于细事有所表现。(参阅《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
显然孔子对于只可“小知”而不可“大受”的“闻者”,是有那么一点不平之气。
但是,有大智慧的人才是能“大知”、可以“大受”的“达者”,这似乎又注定了“达者”难“闻”难“知”,虽可“大受”,却无所“受”之宿命。
在晚年,孔子同样慨叹:“莫我知也夫!”这时孔子才确定了自己在人间终究是“不为人知”的,要祈求“知己”,只有在天上的世界了。当他回答子贡的追问时,说: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篇第十四》)
孔子一生“不为人知”“莫能己用”,冉有、子贡、子路等先进从政弟子,却在孔子晚年时,在鲁国政坛举足轻重,受到当权者重用。这样的情况,又给孔子带来了更为不堪的晚景。
电影《孔子》
六十三岁的孔子率同弟子,离开陈国向南行,希望能去到楚国,会见那位曾被他赞许为“知大道”的楚昭王。但是,当年吴侵陈,楚救陈,兵连祸结,陈、楚道上并不安宁,孔子一行人也因故困于陈、蔡之间。绝粮数日,几乎不得脱身,终于解危,却传来楚昭王的噩耗。希望无所寄托,孔子暂时歇止于楚国大夫叶公诸梁招致故蔡遗民的负函,与叶公从容论道。但是楚昭王既卒,楚国情势不明,孔子不久即返陈。“归与”之叹,应当就在此时。因此,孔子返陈不久,就北上适卫,等待归鲁的机缘。
这次的南行之旅,在孔子生命中具有关键的意义。自我放逐九年以来,尽管诸多挫败,一次又一次期待之后只是失望,孔子仍然斗志昂扬,不愿向时代和命运低头。但是南行归来,孔子变得有些消沉了,他开始想家了,也第一次说出要放弃飘零故国之外的追寻。
楚昭王的死让孔子满怀的热望顿时成空,当然对孔子是一大打击,毕竟,就目前所有资料看来,楚昭王是当世孔子唯一称赞过的国君。南行道上,孔子遇见了也许是故蔡遗民的隐者,几次对话都让孔子唏嘘不已,想必也对孔子的心境有着深切的牵引。
陈、楚之行,是孔子的希望之旅,绝粮于陈、蔡之间,虽是战事所累,却也预示着这趟旅行的多舛。在陈、蔡之间苍茫的旷野上,孔子师生对这些年来的追求与遭遇,曾有过深刻而有意味的对话。
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史记·孔子世家》)
当孔子在生命中的最后五年,发现了这么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些曾追随自己、共同度过艰困的流浪生涯的先进弟子,成了“今之从政者”后,竟也和过去所鄙视的“斗筲之人”一般,纷纷在长期坚守的“道”上退却了。他发现,自己所要对抗的,不只是世衰道微之下的昏君权臣,也不只是在“行道”的路上出现分歧的早年弟子兼同志,真正的敌人,恐怕是“自己心中那套理想的人间秩序(道),在现实的人间,是否有实践的可能性”这么一个最根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