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间,苏州府有户姓周的普通人家,家主周北山生了两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二,夹在两个儿子中间。长子和幼子年龄相差有八岁,各有各的造化。

周北山是个补鞋匠,长子周长明从社学出来后,跟着他学了半年手艺,然后自己出去摆摊。

周长明脑子比较灵活,他把摊位摆在香火旺盛的寺庙前。那里每天上香的人多,不少人在庙门前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即便把工钱开得跟老师傅一样,也没人会介意,甚至有人还会善心地多给点钱。

再加上周长明人长得清秀,嘴皮子又能讲,所以别看是新手,每天赚到的钱可不会比做了几十年补鞋匠的父亲差。



不过,即便能多赚到点钱,这些收入依然相当有限,而且这个行业听起来也不太体面。是以,周长明总琢磨着换个别的什么行当。

有天他在摆摊时,无意间听上香的几位妇人聊天,说衙门里正在招吏员,得有一手好字才行。

周长明心中一阵激动,在社学里,他读书虽不算特别突出,但书法在同窗中却还是不错的。

周长明有个好友名叫潘跃,潘跃的父亲是县衙的主簿。周长明心想,若能请他推荐并美言几句,想必进衙门的胜算又会大一些。

这么想过后,下午便早早地收了摊。拿这日赚到的钱去买了些果子,然后就去找潘跃。

潘跃准备考秀才,正在家温书。见到他来很高兴,热情地留他吃晚饭。

周长明婉拒,道出自己想进衙门做吏员的心思。潘跃是个仗义的人,二话没说就领着他去见父亲。

有了潘主簿从中牵线,周长明果然顺利地进了衙门,并且还被安排了个好差事。



周北山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周家从祖辈起就是农民,到了他这一代,渴望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于是下定决心把田租给别人耕种,自己则进城做起了补鞋的营生。

虽说钱赚得不算多,但总比在乡下种田要好得多。老家的人都羡慕他有一门好手艺,能在城里扎上根。没想到,儿子比他还争气,这都进衙门做事情了。

周北山一高兴,难得大方了一回。去街上割了三斤肉,又去打了半斤酒回来交给妻子,让她做顿丰盛的晚饭。

傍晚,一家人齐整地围桌吃饭,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很开心。

周北山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周长明身上,指望他日后混好了,帮衬一把弟弟周天明。

这时的周天明还只是学堂里的一个小学生,此刻的他对将来会怎样并不关心,眼睛只注意到了面前那盘香气诱人的红烧肉。这平常的日子弄得跟过年节似的,全家人就数他最高兴。

许是家里的老幺,什么事情都有父母、兄姐在前挡着,周天明活得很天真,至少在十六岁之前都是如此。



变故就在十六岁这年的初秋,有日学堂放学得晚了点,周天明又是个喜好读书的人,他留在学堂多看了会儿书,直到天色渐暗才想起回家。

那时路上行人稀少,半道上,他看到几个人在围殴一个穿灰色衣衫的人。那人无力反抗,浑身都是血,像块破布般被人推来搡去。

周天明看不过眼,尽管心里很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声:“别打了,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听到他的声音,打人的那几个迅速逃散,而穿灰色衣衫的人则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周天明连忙跑过去扶起此人,问道:“你怎样了?”

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且毫无防备。却是没有想到,竟惹来了一场天大的祸事。

灰色衣衫的人抓住他的手,努力想告诉他什么。可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即便周天明把耳朵贴近他,也听不太清楚。

很快,灰色衣衫的人气息微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会儿,恰巧有两个汉子路过,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惊叫起来。认为是周天明害死了人,不听他解释,直接将他扭送去了官府。

经杵作和捕快勘验,灰色衣衫的人是被活活打死的,现场脚印凌乱,打手很显然不是一人。于是在大堂上,县官让周天明把同伙交代出来。

可周天明哪里说得出来?他努力解释事情的经过,欲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人们对他的误解如同沉重的大山,无论如何都搬不开。

你说你没打人,为何死者会揪着你的手不放?分明是他拖住了你,让你没来得及逃跑。

再加上周天明找不到任何人能为他作证,县令就认为他是在狡辩,对他数次用刑。

周天明即便昏死过去再醒来,仍是不肯承认。



但,不是他不肯承认,就无法判刑的。

负责此案的捕快搜罗了一些看似不利于周天明的疑点,强行将这些间接证据拼凑在一起。最终,县令判定他是凶手,秋后问斩。

县令姓古,他办案稀里糊涂,可上级官员却不昏庸。知府觉得此案判死刑太过于草率,没肯签字,发回重审。

灰色衣衫的人是从外地来的,将他的模样画出来,拿给本地人去看。大半个月过去,没一个人说认识他的。找不到线索,这案子还怎么查?

幸亏上面没限定查案的期限,古县令索性采取拖延手段,把周天明扔进死囚牢,暂时就这么拖着。

这一拖就是四年,中间的变化还不少。三年前,古县令因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朝廷派了个姓宗的县令过来接替他的位置。

宗县令是个跑官要官的中年人,他希望任期内一切太平,不要影响自己的升迁。

故,对于那些陈年积案的卷宗,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明摆着得罪同僚的事情,他坚决不会做。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周天明的家人难道不知他是冤枉的吗?不能替他告状申冤吗?

还有,周长明不是在衙门里做事吗?他就不能想办法帮助弟弟?

这事情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周北山作为父亲,当然知晓自己小儿子是怎样的人,温顺听话,平常连杀只鸡都下不了手,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呢?

起先,他是想去衙门替天明申冤的,但找大儿子商量时,被泼了一身的冷水。

周长明跟他分析,“不说咱们没法证明天明无罪,单看咱家的家境,既没钱也没势力,怎么打官司?即便倾尽所有,也不过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周北山后悔不迭,既不甘心,也心疼小儿子。天明读书很好,本指望他能考个秀才,现在一切都完了。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继续念书。实不如像大儿子那样,早点出来做事,或许还能逃过这个劫数。

周长明还告诉他,自己曾试图请人向古县令求情,但得到的劝告是,作为官府的吏员,同时又是嫌犯的家属,应当避嫌。现在还想去求县令宽恕,简直是不知死活。若惹得县令不悦,很有可能会丢差事。

周北山一听,立即退缩了,收起了想打官司的念头。不甘心归不甘心,唉声叹气了几日,最终得面对现实。

他想,自己只是个补鞋匠,什么门路都没有。若执意打一场没有胜算的官司,不仅浪费钱财,还得把大儿子的前程给搭上,太不划算了啊!



当宗县令上任时,有人建议周北山利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机替天明鸣冤。理由是不管这位县令日后表现如何,初来乍到时通常都会为百姓做些实事以博取好感。若在此时去告状申冤,指不定会有希望。

周北山心动了,又去找大儿子商量。他想,长明一向有些小聪明,若是他能动脑筋想出法子,天明就有救了。

哪知,听到这事的周长明非常不耐烦,“你只知‘新官上任三把火’,却不知还有‘秋后算账’一说。我让新来的县令下不了台,日后他就会让我丢差事。你两个孙儿还年幼,真到那时,你让他们怎么办呢?”

站在一旁偷听的周长明妻子封氏也是心有不满,附和道:“就因家里出了个死囚犯,长明在衙门里天天抬不起头做事。升迁已经是毫无希望了,还打算让他丢差事吗?这也太偏心了。你不能只心疼小儿子,却不管我们一家人的死活!”

顿了一下,她不客气地继续说道:“爹,你有没有想过老了要靠谁?以后能依靠的只有长明啊。天明就算能逃过一劫,这辈子也毁了。如果你再这样拖累长明,最后受害的还不是自己吗?”

话说得直白,但也是事实。周北山哑口无言,从此彻底打消了告状的念头。



宗县令任期满后,调往他地,朝廷又派了个新的县令过来。这回的县令姓纪,年纪虽轻,为人却很是圆滑,且精明强干。

纪县令也热衷于晋升,但要比宗县令含蓄许多。他深知政绩的重要性,于是处理事务十分勤勉。

将那些陈年积案的卷宗都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结果发现了不少案件都有疑点。就拿周天明这桩案件来说吧,处处透着蹊跷。

杀人,总得有动机吧?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每天不是待在学堂,就是待在家里。他的动机是什么?可以说,完全没有。

纪县令还注意到,即便在死囚牢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周天明依然会抓住每一点空余时间来读书。而且从头至今,他都不肯认罪。

纪县令也是读书人,当然清楚有一种读书人对清白名誉看得很重,宁愿死,也不肯在身上沾染一丝污点。很明显,周天明就是这种人。

四年了,既然苦主的家人并未找来,而周天明杀人的证据又不足,于是纪县令做主把他释放了。但有一个条件,每隔十天,需来衙门报备一次。



终于重见天日了。周天明从阴暗潮湿的死囚牢中走出,心中百感交集。他神情麻木,脚步迟缓,眯着眼睛仰望久违的蓝天。半晌,唇角浮现出一抹苦笑。这世道,到底是“公”还是“不公”?

与他一起被释放的,还有一个名叫许衡兴的中年汉子,此人在牢里待的年数比周天明还长。他原是衙门里一个捕头,因失手杀死了一个欲强行奸污哑巴少女的石姓大少爷被抓。

石家很有钱,石父以自家儿子年纪轻不懂事,且并未强奸成功为由,认为许衡兴就是故意杀人,执意要他以命偿命。

许家虽没石家有钱,但家里兄弟多,且很团结,在地方上很强势。他们不承认许衡兴有罪,据理力争。

说到理,许衡兴确实是占了些的。他发现石少爷的恶行后,上前阻止,并要抓捕他。

那石少爷跋扈惯了,不但反抗,还拔刀相向。此种情形下,许衡兴自然也要拔刀自卫,总不能站那儿等着挨刀吧。

但刀剑无眼,你来我往中,一个不小心,许衡兴手中的刀就落石姓大少爷脖子上去了。

石、许两家在这桩案子上拉扯了很久,两家使尽浑身解数,都想让自己这方胜出。

古县令被吵得头发昏,石家找了上头的人,给他施加了压力。可一旦判了许衡兴斩首,这样也不行。他将失去民心,弄不好还会有动乱。

因为,为了救许衡兴,许家兄弟把大半个城的老百姓都联合起来了。左右为难,古县令最后还是和稀泥,采取拖延手段,

到了宗县令,同样如此,哪边都不得罪。现在卷宗到了纪县令手中,他二话没说,判了许衡兴属于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为什么他能判得这么爽快呢?里面有个缘故,这些年为打官司,石家耗费不少家财,旧年石家家主过世,就不怎么有人管这事了。

而许家呢,几兄弟依然强健团结,所得民心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读书人得知此事后,纷纷联名写信给官府,要求将许衡兴释放。

是以,纪县令此举是顺水推舟,既得人心,又得了名声。



许衡兴出狱的消息传出,不仅许家人、哑巴少女一家,还有很多老百姓都前来迎接。在人们心中,他就是个英雄。

而反观周天明这边,清清冷冷,没有一个人来接。周天明心里清楚,自己大约是被家人抛弃了吧。

这几年,父亲仅在头一年来看望过他,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而他的兄长虽然在衙门里做事,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现下,周天明倒没有怪家人的意思,毕竟是自己拖累了他们。只是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个所谓的家,还能容得下他吗?

带着茫然和忐忑,周天明默默绕开迎接许衡兴的人群,朝大街上漫无目的走去。游荡了一天,快黄昏了,他才往周家的方向走。

暮色沉沉,苏州府的街巷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周家门扉紧闭,周天明拖着瘦弱的身躯,站在门前,几次举手欲叩门,却又犹豫地将手放下。



突然,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周母端着一盆水正欲出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周天明。愣了一下,随即水盆“咣啷”落在地上。

“天明,我的儿啊!”她颤抖着双手,哽咽着上前紧紧抱住周天明,泪水不断地滴落在儿子身上。

周北山听到动静急忙走出来,神情激动且复杂。望着周天明那凹陷的脸颊,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里满是愧疚与心疼,“回来……就好啊!”

屋里,周长明坐在椅子上,眼神闪躲,手中的茶盏微微晃动,却始终没有起身迎接弟弟。

封氏则冷着脸,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可算回来了,这家里开始就要热闹了。”

两个侄儿好奇又陌生地打量着周天明,想要开口询问他是谁。被封氏瞪了一眼,于是纷纷低下头继续扒饭。

周遭的气氛,因着周长明夫妇的冷漠而显得格外压抑。周天明强忍着心中的苦涩,朝着兄嫂勉强行礼。

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曾经熟悉的家,心中满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在死囚牢的无数个日夜,他都在盼望着回家的这一天,可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只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翌日,周母去街上买了一只老母鸡,想炖汤给周天明补补身子。被封氏瞧见,指桑骂槐了半天。鸡刚炖好,她直接端着盛鸡的瓦罐进了自己屋。

周母叹气,竟不敢指责她半句,偷偷用体己钱又去街上买了点卤肉给周天明吃。不料被两个侄儿瞧见,立即跑去告诉封氏,抱怨祖母偏心。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没一天安生。封氏摔盆打碗,不是骂丈夫周长明无用,就是骂两个儿子除了吃什么都不会做。最后,还总是要加上一句,“嫁到这户人家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封氏娘家是卖猪肉的,家境比周家好上不少。她一直觉得自己下嫁到周家吃亏了,所以对公婆也不怎么看得起。

周天明心里很清楚,封氏没指着他鼻子骂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惭愧自己拖累了父母,让他们这么大年纪还要在兄嫂面前忍气吞声。

趁着父亲空闲时,周天明问他:“乡下的老房子是否还空着?我可以上那儿住。”

周北山支吾了半天,才说:“都没了。”

原来,周长明跟人合伙做生意,让父亲把乡下的田地卖了给他作本钱。他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赚钱,绝不会亏本。结果,被人骗得分文不剩。

周天明在心里叹了口气,寻思能做点什么贴补家用。老这么待在家里,用不了多久,兄嫂便会赶他出门。想起入狱前为了省钱,曾手抄过不少好书籍,便问母亲东西在哪。

母亲从床底拖出一个小布包,“这些,本是我留下来做个念想的。其他的,都没了。”

言下之意,周天明明白,默默地点了点头。

布包中,是两本当年习字用的笔记。对于他而言,没什么用。

周天明想了想,索性搬了张小桌,去街角摆摊,帮人代写书信。



空暇之余,他将脑中记得的书籍内容默写出来,想着整理成册后,是否能卖到一点钱。

不过,看着手中代写书信赚得的几文钱,他才意识到抄书籍的事情做起来很难。

周天明的记性非常好,可以一字不差将书籍内容完全默出。并且,又写得一笔好字,赏心悦目。

但是,手抄书籍需用到大量的纸张,哪里有钱买呢?理想就这么轻飘飘地被现实打败了。

傍晚回家后,刚把小桌和笔墨纸砚放好,就听到封氏破口大骂的声音,嫌弃周天明用了她儿子的东西。

话语说得很难听,周天明不免争辩道:“小桌确实是我在杂物堆中拣出来的,可笔墨纸砚是我当年所用的旧物啊!”

封氏冷笑,“你所谓的旧物,哪一样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周天明哑口无言,以前读书用的费用,的确都是爹娘供给的。

现在按封氏的意思,家里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要丢弃的,他都没有资格用。

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或许连呼吸都是错的。周天明很清楚这点,想着以后还是尽量避开封氏吧。



第二天早晨,他喝完一碗稀粥,便跟母亲说出去找事情做。

长明正低头在吃一碗焖肉浇头的汤面,上面还卧了一个荷包蛋。天明很清楚地听到他嗤笑一声,没理会,径直往门外走。

周母追出来,趁无人注意塞了几个铜板到他手中,“儿啊,饿了就买两个包子吃。”

顿时,周天明眼眶湿润,“娘……”

周母推推他,“去吧,娘晓得你的难处。别把你嫂子那些话往心上放,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真的是忍忍就行的吗?周母到底还是想简单了。

她以为长明一家只是瞧不起刚出狱的天明,却不知晓那对夫妇真正的目的。

每天封氏在家中叫骂,周长明耳朵又没聋,会听不到吗?不过是默许罢了。

家中地方本就狭小,现在又多了个令自己颜面尽失的累赘,周长明心中烦得很,巴不得把天明赶走。



这日,周天明直到傍晚才回家。封氏跟她丈夫一样,眼里根本容不下他这个人,又开始拿昨天的事情骂骂咧咧。

周母在灶房做完饭菜,走出来听到这些,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天明不过是用了侄儿不要的小桌,哪里值得你接连两天这样讲他。再说,长明是他兄长,也是理应拿点钱给弟弟用……”

话未说完,封氏破口大骂,“长明每月就那么一点月俸,要养两个儿子,还要养你两个老的,现在还要白养一个死囚犯,你大概是想累死你家大儿子吧?”

她的话语中不忘挑拨离间,周母生气了,说道:“乡下卖田产的钱不全给了你们吗?按理,那也有天明的一份啊!”

这话一出,就像是拽住了老虎的尾巴,封氏立刻开始撒泼打滚,并且高声叫骂。

“乡下田产值几个钱?被你们天天叼在嘴上说。这么多年来,你们周家入不敷出,都是我到娘家拿钱来贴补,真是没有良心的人家。”



封氏别的本事没有,但胡编乱造的本事强得很,周母气得打抖,“你不把家里的东西往娘家拿就算好的,我们何时靠你娘家贴补了?说起贴补的事,我娘家几个侄子每到逢年过节,哪个不要送钱送东西过来?单靠这些,就足够我二老过活。”

她这话让周长明听得不高兴了,这不明摆着说自己无用吗?以前表哥表弟不如他,后来个个过得比他强。上门送丰厚的年节礼,不过是炫耀罢了。

遂沉下脸,说道:“娘,像你这样讲,那就分家好了,免得扯不清楚。弟弟有二十岁了,也该承担养起二老的责任了。”

周母简直要被这话惊呆了,不可置信地说道:“天明被冤枉坐牢,你怕花费钱财,又怕牵连自己,不让你爹去告状。你弟弟要出狱了,我说去接,你又怕丢脸,不上我们去。”

“现在天明无罪释放,还未找到事情做,正是困难的时候。你却要把赡养父母的责任往他头上放。长明,你是他亲哥哥呀,帮衬不了他,也不能像外人那样去踩他啊。”

周长明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饭桌上,“从小到大,他为家里做过什么?以前一门心思只晓得念书。不帮家里也就算了,还要拖累我们。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还需要我去踩吗?我根本就不屑。”

顿了一下,又嘲讽地说道:“你不常说表哥表弟他们很好吗?那赶紧分家,让天明投靠他们去。”

“长明,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周母很痛心,厉声责备他,“既然你提出要分家,那就把事情说清楚,乡下的田地和老屋加在一起,比咱家现在这个房子值钱得多。那边的财产既然被你得了,那么这里的房子是不是应该给天明呢?”

周长明被说得哑口无言,低头不说话。

见状,封氏眼珠一转,狡辩道:“长明为了让二老的日子过得好些,才卖了乡下的田地和老屋做本钱。现在既然亏了,我们认账,也承担这个责任。但如果娘执意要赶我们一家大小出门,那以后天明就得负责赡养二老,我们是无能为力了。”



吵来吵去,现在变成周母是恶人,要赶他们出门。封氏作势去屋里收拣东西,几件衣物从包袱中拿进拿出。

周母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仍强忍着与周长明讲理,声音几近哀求,“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怎就不能体谅一下爹娘的心呢?天明现在很难,我们帮他一把,他以后一定会念着兄嫂的好。”

周长明头也不抬,语气冰冷地说道:“我不指望他念我的好,只希望他离我们远些。他身上的疑点还未洗清呢,指不定哪天连坐到家人。娘你的年纪是大了,到时双眼一闭,什么都不管,我们怎么办?你两个孙儿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难听啊!周长明自从进了衙门做事,觉得自己比家里人都能干,愈发地不把父母放在眼里,认为他们什么都不懂。

周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正准备辩驳,脸上就被欺身上前的周北山扇了一巴掌。

周长明的话刺激了周北山敏感的神经,“未洗清的疑点”,还有“连坐”的后果,是他心里的两根刺,触碰不得。

这会儿,周北山对着妻子嘶吼,“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挑祸,弄得家里不得安宁。不愿待在这里,就给我滚。”

这巴掌让周天明既意外,又难过。他很清楚,这场吵闹早晚都要来。他心中做好了准备,不惊讶,只是觉得很悲哀。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周天明走上前,挡在母亲跟前,对着周北山深深鞠了一躬,说道:“父亲,您实在不该这样对待母亲。心有怨怒之气,冲我来便是。您的意思儿子明白,我这就离开。从今往后,永不踏入这个家门。”

他的语气冷静而决绝,周北山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的确,他不忍心直接赶小儿子走,只能对着妻子发怒。

封氏在房中停下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听,而周长明的脸上则满是嘲讽。

周母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抓住周天明的衣裳,“儿啊,娘跟你一起走,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周天明怔了怔,劝她:“娘,您这是何苦……”

周母轻拍他的手臂,语气坚定,“实不相瞒,娘早就做好了准备,若你被判斩首,娘就陪你一起死。如今这个家容不下你,逼你离开,娘不想再让你独自面对了,陪你一起,咱母子俩不分开。”

周天明从未想到过,瘦弱的母亲骨子里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他紧紧抱住母亲,喉咙发哽,低声道:“谢谢您!”

随后,周天明松开母亲,挺直脊背,对着周长明郑重地行了个礼,“往后,父亲便托付给你们了。母亲,我定会护她周全。”

周长明没有说话,面色有点尴尬,把目光移向他处。

周母拣了些衣物,由周天明搀扶着离去。



木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惊得周北山浑身一颤。他盯着那扇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封氏从里屋探出半个身子,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小声嘀咕:“走了也好,省得占地方。”

这句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周北山的心脏。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抱着襁褓中的天明时,曾在妻子面前发誓要护他周全。

天明入狱,他唯一一次去看望,天明在牢门里跪着求他帮忙申冤,额头上磕出的血染红了石板……

夜色渐浓,饭桌上的菜早已凉透。周北山突然伸手,疯了般将桌上碗盘全部扫落在地,“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气氛有些令人窒息,周长明僵坐在凳子上没敢吭声。天明的离去,让他心里很轻松。

只不过,母亲也跟着一道走,是他始料未及的。不过没关系,让她老人家吃吃苦头也好,到时受不住,自然就会回来。



晚风裹着寒凉掠过街巷,周母佝偻着背走得毫不留恋,布满皱纹的手攥着包袱微微发颤。

方才那场争吵像块滚烫的烙铁,在她心口烙下灼痛,却仍强撑着精神安慰儿子:“天明呐,你别害怕,咱们先找个客栈将就一晚。明儿一早就去找你那些表兄弟,他们看在娘的面上,不会不管你。”

天明突然驻足,望向母亲,笑道:“娘,我不怕。咱们有地方住呢,不必住客栈。”

“儿啊,你莫不是被气糊涂了,胡乱讲话?”周母攥住儿子衣袖的手不自觉收紧,指尖触到他小臂上嶙峋的骨节,眼眶突然发酸。这个被牢狱磋磨得消瘦的孩子,出狱后连顿好饭菜都没吃过,如今还要强装镇定来宽她的心。

见母亲不相信,天明笑着摇摇头,“娘,您跟着我走就是了。”

周母狐疑地看着儿子,月光下,他的神情很笃定。

穿过几条街巷,拐进青砖斑驳的胡同,见到一栋小楼,爬满藤蔓的围墙后露出半截飞檐。



周母仰头望着雕花木窗,屋檐下红色的灯笼随风轻晃,恍惚间竟像极了娘家老宅的模样。

“到了。”天明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随着锁芯转动的轻响,木门缓缓推开,惊起梁上栖息的燕雀。

油灯亮起的刹那,暖黄光晕漫过雕花木桌、蓝布门帘。桌上摆着茶壶,旁边整整齐齐码着碗筷。

“我觉得这儿跟外祖母家很像,就仓促地买下了,也不知您喜不喜欢。”屋里有些寒冷,天明蹲下身去生火,将火盆里的炭块拨得噼啪作响。

周母环视屋内四周,心中满是惊讶,“儿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买房?”

“我答应纪县令进衙门做事,他给了我五十两银置办家业。买这屋花了三十两,又添了几样家具,还剩了一些。”周天明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这是一张房契,上面还盖着官印,周母颤抖着指尖反复摩挲着,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天明把剩下的银两塞到她手中,“给您做家用。”

周母缓过神,有些埋怨地问道:“既然有这么好的事,之前在家里你为何不讲出来?何苦由着你兄嫂那般轻贱?”

周天明无奈地摊手,“话没出口就被骂作 ‘死囚犯’,哪里还有机会?”

他望着墙上摇曳的油灯影子,语气平静得近乎苍凉,“再说,讲出来又如何,我身上不还是有疑点吗?他们照样害怕被我拖累。与其强留,不如分开,省得彼此煎熬。”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火盆里的炭块偶尔爆出细碎声响。望着天明清瘦的侧脸,周母惊觉,自己这个儿子长大了,不再是四年前的懵懂少年。

记忆突然翻涌,想起他儿时坐在家中门槛上读书的模样。他打小就很聪明,总爱用树枝在泥地上写 “状元及第”,说中状元后,就盖大瓦房给爹娘住,还让娘天天吃蜜饯!

那时他清亮的嗓音带着奶气,鼻尖沁着薄汗,眼里的光比盛夏的太阳还要炽热。

梆子声从胡同深处悠悠荡来,周母喉头一哽,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欣慰。她慌忙别过头,不想让儿子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娘家老宅后院中有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历经寒霜冬雪后,那残枝断桠竟在来年的春天抽出了新芽。

她的天明,既然能在泥泞里长出筋骨,想必也能在绝境中开出花儿吧?



这晚,周长明睡得并不安生。墙角蟋蟀的鸣叫,枕边封氏的鼾声,让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后半夜起了风,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他恍惚听见母亲在灶房忙碌的响动,揉面声、切菜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翻身坐起,周遭漆黑一片,才知不过是幻听。

重又躺下,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却总觉得有细碎的脚步声在耳畔回响,像极了小时候天明捧着书本,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他睡觉的样子。

直至天蒙蒙亮,周长明才沉沉睡去。早饭时,周北山脸色不好看,家里的气氛仍旧压抑,令人不适。

周长明觉得这不过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转。随便吃了几口,便去衙门了。

临近晌午,他听到两个消息。一是许衡兴重新回来做事了,纪县令对他十分厚待,让他担任总班头一职,管理皂班、壮班和快班这三个班的事务。

这消息不怎么令人惊讶,此举符合纪县令“顺势而为”的作风,必又会赢得百姓的口碑,倒是在人们意料之中。

只是另外一个消息让大家都感到震惊,前不久释放的死囚犯周天明,竟然被纪县令请到自己身边做书吏。

据说是前两日周天明在外面摆摊写字,正好被微服私访的纪县令瞧见。因极其欣赏他的一笔字,便将他请了来。

有人问周长明,“周天明不是你亲弟弟吗?你会不知内情?”

周长明尴尬地支吾了几句应付,心中恼怒得不行。

任命的事情肯定不会是今天才发生,天明早就知晓,却藏在心中不说出来,他总是做让自己颜面尽失的事情。



晌午回家,周长明忍不住把这事说了出来。

周北山很高兴,没想到天明这么有出息,催促长明夫妇去把天明和周母接回家。

封氏嗤笑一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纪县令在这不过待三年,天晓得三年过后,又会是怎样的情景。最要紧的是他身上的罪名,这罪名一日不除,他依旧是个死囚犯。”

听了这番话,周北山的眉头紧锁,将带有疑惑的目光投向周长明。

周长明迟疑了一下,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认同封氏的说法。

周北山叹了一口气,心中的希望顿时消散了不少。摇了摇头,不再提接天明母子回家的事。

四个多月后,衙门传出消息,周天明洗清了冤屈。官府为了弥补对他造成的不公与过错,特意补偿了他三百两银子。

周长明半信半疑,直到两天后看到贴出的告示,他才完全信了。

回家吃过晚饭,思量一番后,他跟封氏商量这事。

封氏一听,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三百两银子?居然补这么多?!”

是啊,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夫妇俩都想得到这笔钱,但怎么把周天明请回家,这是个问题。



周长明忧心忡忡,“当初天明回来,咱就不应避他跟避瘟疫似的,现在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当家的糊涂!”封氏抄起帕子拍了下他手背,“三百两,足够咱家好吃好喝很多年,咱们低头认个错算什么?”

她压低声音,眼中闪过算计,“他一个才出牢狱不久的人,就算得了钱,能有什么心眼?再说了,这事情不一定非得咱们出面,让你爹去请人,天明他还敢不回?”

周长明有些犹豫,“可……万一爹也不好意思去呢?赶天明走的话,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封氏不以为然,“他不去,咱就哭穷,说养不了他老。两个孙儿眼见着长大,处处都要花钱,他就不能为孙儿委屈一下自己?”

周长明想了想,办法着实不错,正打算就这么办。转念一想,又道:“可我不知天明他住在哪里。”

要让周北山去请人,得先知道周天明和母亲住在哪里吧?自从那天晚上他们二人离开家后,周长明压根就没关心过他们的住处。

既然周长明不关心,封氏就更不会在意了。哪怕天明和母亲露宿街头,对他们来说也无关紧要。

封氏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前日在集市上听到的闲话:“听说纪县令把城西一座大宅子收拾出来给幕僚住,天明怕是就住在那儿。”

她边说边从妆奁盒底摸出半块碎银,“明日你去衙门里打听,就说请大家喝酒,保准能套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周长明揣着半块碎银往衙门去。平日里他在衙中也算混得开,几个相熟的衙役见他递来酒钱,立刻七嘴八舌说起周天明的事。

纪县令那座城西宅子,周天明并没在里面住,他有自己的居所。一个衙役说,前几日看到周天明扶着个老妇人在棉花巷的一座小楼前上了马车,想必就住那儿。

周长明把这话记在心上,抽空去棉花巷打听。果真,天明确实住这,只是这会儿门是锁上的,没人在家。

小楼有两层,下面还可当个铺面,比自家的老房子好上太多。周长明心中一阵惊喜,赶忙着回家去告诉封氏。

夫妇俩一番商量后,拉着两个儿子到院子里找周北山,让他去小楼把天明请回家。

“爹,您就当为了两个孙儿。”封氏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长明每月那点俸银,连私塾束脩都快凑不齐了。”

周北山手中端着竹匾,正准备把晒干的咸鱼收起来。这会儿听说了天明的事,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心底一阵轻松。



他年过半百,已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哪里会不清楚这对夫妇俩的盘算呢?不过,能一家团圆到底是件好事。

思量了一下,周北山把竹匾轻轻搁下,缓缓说道:“上回你闹分家,天明说永不踏入这个家门。他打小性子就很倔,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现在你们要让他回来,必须得拿出诚意啊。”

“爹,你说要咋办?只要天明肯回来,让我做啥都行。”封氏声音中透着急切。

周北山低头看向身上的粗布衣衫,布料上还留着妻子缝补的针脚,“你娘……”

话未说完,周长明立即会意,点头道:“天明最听娘的话了。我带上娘爱吃的蜜饯,去找娘说说,这事一定能成。”

封氏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地说:“等你的好消息。我这就去街上打酒买肉,好生招待他们。”

夫妇二人转身离去,少顷,微风中轻轻飘来封氏略带戏谑的声音,“该不会是你爹想你娘了,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吧……”

这轻浮的话语,周北山或许听到了,又或许没听到,他继续收晒干的咸鱼,神情很认真。



周长明准备妥当,手中拎着一包蜜饯,带着一家老小赶往棉花巷,打算在周天明从衙门回来之前,先找母亲打好感情牌。

出发前,封氏和周长明已经仔细叮嘱两个儿子,见了祖母该如何说话,确保一切顺利。

遗憾的是,他们到达时,周天明住的小楼依旧紧闭着大门,人不知去了哪里。

夫妇两个不甘心,在门前守到天黑,但周天明仍然没有回来。不仅他,就连周母的影子也没瞧着。

第二天他们又来,结果还是如此。问过邻人,邻人都说不知。

由于周天明只负责纪县令的事务,即使是同在衙门做事的周长明,也不清楚他的具体动向。所以周天明去了哪里,周长明无从打听,他是没胆量去问纪县令的。

过了些天,周长明让周北山去母亲娘家打听,只要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天明的下落自然明白。

周北山声称自己年迈,没有气力去乡下。无奈,周长明只能备了点薄礼,亲自前往。

对于他的问询,周母的几个娘家侄儿都觉得奇怪,“姑母腿脚不便,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你不是很清楚的吗?怎么,姑母出了何事?”

周长明当然不会跟他们讲实话,敷衍地应付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一块美味的大饼悬在饥饿的人面前,能看见却吃不着,这种感觉足以让人抓狂。

周长明和封氏无计可施却又不甘心,两人轮流,三天两头去棉花巷的小楼张望,盼着能有收获。

大约过去了三个月,小楼的屋门终于打开了。可里面进出的并不是周天明和周母,而是一对年轻夫妇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

封氏感到疑惑,埋怨丈夫是否真的打听清楚了。周长明指天发誓,他托人在衙门查过房契备案,确认屋主正是天明。

这就奇怪了,难不成是天明把房子卖了?夫妇俩忍不住上前去打听。

一番交谈下,得知年轻夫妇来自邻县,丈夫名叫李生,跟人学了榨油手艺,特意寻了此处做买卖。不过,跟他们签房屋租约的人不是周天明,而是许衡兴。

周长明听得糊涂,想不明白许衡兴跟这房子有何关系,紧接着问李生,“那你可知房主去了哪里?”

李生回答,“据说是去了外地,近几年都不会回来,这屋子就交给许总班头代为处理。”

听罢,周长明只觉喉咙发紧,匆匆道了谢,拉着封氏离开。



封氏急得直跺脚,扯着他衣袖尖声道:“许衡兴怎么会掺和进来?莫不是他撺掇天明带着那三百两银子躲了起来?哼,奉养爹也有他的一份,他必须把银子分一半出来。”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如毒蛇吐信,又带着极度的贪婪。

周长明想想也是,咬牙说道,“不行,得找许衡兴问个清楚!我是天明的兄长,天明不在,这屋子要租要卖,得我说了算。”

平日里,他是不敢惹许衡兴的,这人很不好说话。可这回看在银子的份上,怎么都要上前了。

转身之际,被封氏一把拽住。她警惕地张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许家兄弟在城里势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得罪了他,别说银子,你这差事都保不住!依我看,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银子和房子,哪一样都不能轻易让人,得想个妥帖的办法才行。可左思右想,这事还是得去找许衡兴。



考虑到周长明去找他,许衡兴未必愿意搭理,那只有让周北山去。作为天明的亲爹,本身就有做主这房子的权利,许衡兴胆敢不把租银交出来,那就是霸占。

夜里,夫妇俩顾不得周北山已上床歇息,急急忙忙告知小楼出租的事情,封氏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两人希望周北山次日早上就去找许衡兴理论。

周北山披衣靠在床头,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年纪大了,实在没有精力与人争执这种事情。再说,天明肯把他的房子交给许衡兴,肯定是有缘由。这事……我看就算了吧。”

见遭到拒绝,周长明不免有些失望。封氏气急败坏,恶狠狠地威胁,“长明的月俸少得可怜,到时没钱养你的老,可不要怪我们。”

周北山神情未变,淡淡说道:“你娘说得对,卖乡下田产和老宅的钱既然已经归了你们,那咱这房子按理得归天明。若是天明不要,我会到乡下找个侄儿过来,谁为我送终,这房子就归谁。”

到如今,他若是还看不明白,那就白在世上活一趟了。连亲弟弟都要算计的人,还指望他会有多孝顺?

封氏恼羞成怒,张嘴就骂,“你这……”

老不死

尾音被周长明捂住了嘴,用力将她拖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周北山苍老的声音:“长明啊,我原本将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一心一意只向着你。你看你现在,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周长明不敢吭声,推着封氏进了自己屋。

第二天清晨,直到早饭都端上桌了,周北山还没有从屋子里出来。封氏拉长着声调,在门外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周长明觉得奇怪,进屋去看。却发现周北山仰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已经过世了。

周北山的女儿兰霞带着丈夫回来奔丧,与兄嫂没有过多的言语,事情一完,便又回去了。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兰霞管不了家中的事,也不愿意管。

当年她出嫁,收了婆家丰厚的彩礼,却无一件像样的陪嫁。就连最值钱的一床棉被,里面也是烂絮。以至落下话柄,至今在婆家都抬不起头。

本来置办她的陪嫁之物,是母亲的事。封氏硬是向周母要了钱,独力揽下这活。周母信了她,最后跟信了鬼没什么两样。

兰霞知道父亲偏袒兄嫂,自知无力争抢什么,只是心中难免有怨。从此,她与家里的往来便少了。对于天明入狱一事,她虽然同情,但也爱莫能助。



办完周北山的丧事,封氏突然就有了一个新主意,她跟周长明商议,“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天明都没有回来,有无可能是被许衡兴谋财害命了?”

周长明摇头,完全否认,“这怎么可能呢,许家不缺这几百两银子。更何况,许衡兴作为总班头,月俸不低。那些巴结讨好他的人多着呢,送的礼肯定也不少,怎可能做这种目光短浅、自毁前程的违法之事。”

封氏冷笑一声,说道:“当家的,这事情你没想明白。咱拿爹说事,就说老人家在临终前念叨着天明呢。许衡兴肯定知道天明的去向,如果他不肯说出来,就说明心中有鬼。妄图独占天明的房子,没门!”

周长明端起茶碗,放到嘴边想喝却又停下,沉吟道:“可若是他说出来了,而天明也确实在外地呢?”

封氏抓起桌上的帕子,狠狠甩在他肩头,“说不说都一样。你还是拿爹做由头,就说他临终前有遗言,要把天明的房子交给你打理。你是天明长兄,是血亲,理应就由你来管。”

周长明被说得心动了,将手中茶碗搁在桌上,问她:“依你言,咱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封氏的目光中满是算计,“明日一早,你就去衙门找许衡兴,当着一众衙役的面问他天明的下落。这事你不问别人,就只问他许衡兴,旁人自然会往坏处想。”

“他若真说出天明的行踪,咱就顺势提出接管房子。他若支支吾吾,咱就找些相熟的街坊四邻闹一闹,就说他藏起了天明,心怀不轨。”

周长明皱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可万一他恼羞成怒,让衙役赶咱们走怎么办?”

“你傻啊!”封氏狠狠戳了下他的脑门,“你在衙门这么多年,总有些人得过你的好处,也总有些人与许衡兴不对盘。到时让他们在一旁煽风点火,许衡兴就算心里明白是咱们在搞鬼,也不敢怎样。再说了,他一个总班头,最看重名声,被人指指点点说谋害同僚弟弟,他担得起这罪名?横竖都得把房子交出来。”

接下来,封氏附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周长明连连点头称“是”。第二天去衙门,他心里实有些发虚,但还是强硬着头皮去找许衡兴。



正巧许衡兴在大堂上处理公务,周长明深吸一口气,突然扑到堂前:“许总班头!求您告诉我弟弟的下落!我爹临终前嘴里直念叨您的名字,还说天明被人害了!您肯定知道他的下落,对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衙役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人身上。

许衡兴皱起眉头,强忍着不快,说道:“天明已经离开苏州,他跟我说是要去求学。而且,他还提到他母亲腿脚不便,所以顺便带她一起、出外寻找好大夫治病。”

“不可能!” 周长明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母亲无论去哪里,都会向我爹言明,但我爹根本不知晓此事。天明那房子空着,我做兄长的都不知,你却做主租出去了。我爹临终前再三交代,要我把房子接过来看管。这定是冥冥当中,天明嘱咐他的呀。”

此话话中有意,还挺玄乎。周围衙役顿时窃窃私语,人们看向许衡兴的目光带着异样。

许衡兴的脸色沉了下来:“听你的意思,是说我害了周天明?胡说八道。天明好好的还活着呢,他的房子是由他本人托付于我,相关文书俱在。你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按律法处置!”

“律法?” 周长明突然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围观的衙役们,“各位兄弟,我周家长子在衙门里也算兢兢业业,如今老父亲含恨而终,弟弟下落不明,我不过是想讨个公道,许总班头却拿律法压我!你们说,这还有天理吗?”

此话一出,几个与周长明相熟的衙役果然开始附和。人群骚动间,封氏不知何时带着一群街坊闯了进来,哭喊声响彻大堂:“许衡兴你为官不正!霸占人家房产,还害人性命!我们要找县太爷告你!”



混乱中,许衡兴的脸涨得通红。他万万没想到,这对夫妇竟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正要下令驱赶他们,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衙门门口,车帘掀开,纪县令身着官服走了下来。

他面沉如水,神情冷峻,问道:“为何在此喧哗?”

封氏立即朝着几个妇人使眼色,这些人纷纷跪了下来,要求为周家人讨个公道。

听罢原委,纪县令淡淡说道:“周天明确实是出去求学了。本官原是想将他留在身边,但他看到本官恩师的墨宝后极为崇敬。本官也不想埋没他才华,便写了封信推荐他去见恩师。”

“后来,恩师回信说,周天明书法不错,但学问不足。若想有好的前途,必须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几年。”

瞧纪县令的神态不像是在说假话,封氏带来的人面面相觑,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而周天明更是不敢质疑,站在一旁战战兢兢。

封氏心下一横,上前说道:“大人,民妇的丈夫周长明是周天明的亲兄。公爹在临终前曾交代,要他看管小叔名下的屋宅。老人遗言,做晚辈的不能不遵从。”

纪县令点了点头,“周天明屋宅之事,本官并不清楚。既然许衡兴说有相关文书,那就让他拿出来看看。若是拿不出,便按长者遗言行事。”

封氏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情,她以为许衡兴是诓人的,今日此举定能得逞。哪知许衡兴让众人稍等,不过片刻时间,他真的拿来了文书。

随文书一起,还有周天明的亲笔书信。纪县令接过这些,当场验看文书真伪,并让身边随从大声把信读出来。

在信中,周天明将自己为何要把房屋交给许衡兴打理的事情讲得清清楚楚。他说自己走投无路之时,是靠义兄许衡兴大力扶助才活了下来。所以外出的这几年,房子是租还是卖,都随许衡兴处理,所得银两也归他。

信的末尾,特意提到亲兄周长明闹分家一事。天明说,既然所有家产都归了兄长,那么请兄嫂不要再惦记他这点家业了,好好赡养父亲才是为人之子该做的事情。

信念完,不少人哄笑起来。很显然,周天明已经预料到了有今天这么一出。



围观人群中,有人嗤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封氏的脸通红,狠狠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底翻涌着怨毒的光。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周天明会反击,居然还是在这种时候,令她颜面尽失。

周长明同样羞恼得很,不敢抬头看众人鄙夷的目光,在心里直骂封氏出了个馊主意。

纪县令转身离开之际,瞥了眼周长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

许衡兴缓缓收起文书和书信,目光转向周长明,声音冰冷:“看在你是天明长兄的份上,之前做错事我都替你担着。但从今往后,若再犯错,就别怪我老许不讲情面。”

言罢,顺势扫了一眼众人。他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周长明听的,但实际上也是说给今日特意前来落井下石的人听的。

封氏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如此可怕。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许衡兴转身对衙役吩咐道:“做事了,做事了,等会儿纪大人还要升堂审案,别耽误了。”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孩童清亮的声音:“爹,周哥哥临走前有没有说,等他考上功名,要请您喝状元红?”

许衡兴眉眼带着笑,回答道:“那是自然。”

很快他醒悟过来,扭头朝那个角落骂道:“你这傻孩子,辈分都给叫乱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这回的笑,仅仅是觉得好玩。

或许,此时的人们都以为“请喝状元红”是句孩子的玩笑话。但在六年后,这话却成了事实。



那时,纪县令因政绩显著早已升迁到其他地方。许衡兴还是总班头,继任的县令对他仍很看重。

那日许衡兴如往常一样在衙门里忙着做事,他家小儿——就是那个在角落里喊乱辈分的孩子,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跑来,“爹,周叔真的给您送状元红了。”

是啊,周天明考中了状元,特意请人从京城给许衡兴送来了丰厚的礼品。

此外还附有一封书信,信中写道,本应亲自前来道谢,但由于需要照料年迈的母亲和即将临盆的妻子,无法抽身,只能先送上这份薄礼以表感激之情。

许衡兴非常高兴,在家中大摆宴席庆祝。原本他只是邀请了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来喝酒,没想到知县不请自来。

不仅如此,知府得知消息后,也立即推了手边的事,前来讨杯喜酒喝。两位大人物的到来,成了意外的惊喜,使得整个宴会更加热闹非凡。

周长明很快听说了这些消息,心中郁闷至极。荣耀本该属于周家,现在却成了许衡兴的,怎能不让人气恼?

偏偏有熟知内情的人故意问他:“怎么不也办场酒宴庆祝一番?周天明可是你的亲弟弟。”

周长明被问得狼狈不堪,连句应付的话都说不出来。那两天他不好意思出门,和封氏躲在家里互相埋怨。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这些热闹事情在城里传了好些天,但鲜少有人知道,为何周天明没有到场、知府大人还是会去道贺。这其中的原因,连许衡兴都不清楚。

有一回,他私底下大着胆子问知县。知县笑了笑,说道:“你义弟的身份不简单,不仅是状元郎,还是内阁大学士的义子,并且还是太傅的孙女婿。”

这意思虽然没有挑明,但足以让人揣测出来。上层的关系,谁都乐于去攀附,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实际上是如此原因吗?或许有一部分,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知府心中对周天明的敬佩。

如果了解周天明的人细心一点,就会发现他考取状元的时间不对。一个连秀才都未考的人,怎么可能在六年时间考上状元呢?

这里面的缘由说起来,就要回到故事开头了。

周天明在死囚牢最初的那段日子,过得比死还要痛苦。整日内心惶恐,找不到任何求助的途径。

每一天对他而言,就像在黑暗中拼尽全力挣扎,却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无助和绝望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随时都可了却自己这条性命。

周北山去看望他的那回,他在牢门里跪求磕头,请父亲帮忙申冤。额头上流出来的鲜血在石板上蜿蜒成行,周北山始终没有点头。



那一次,他离死不远了。同牢房的许衡兴发现不对劲,连忙喊狱卒去叫大夫。

也许他命不该绝,被救了回来。许衡兴说,既然老天爷不收你,那你必定是个有福之人。

当时的周天明已经万念俱灰,哪里听得进劝,一心只想求死,以至开始绝食。可越折腾,越还死不了。

许衡兴以前是捕头,人缘好,跟狱卒们也都相熟,进了牢房后,又凭着一身的武艺硬是成了个牢霸。坐牢对他而言,倒不算是苦差事。

见周天明不肯吃饭,许衡兴让狱卒端碗粥来,强逼着给他灌下去。等周天明恢复些气力,才跟他分析案情。

许衡兴说,“你不要以为古县令判你死罪,他就真是糊涂昏官,指不定是在保护你。”

周天明根本不信他讲的话,把头转过去,不理他。

许衡兴扳住他的头,让他面对自己,问他:“你觉得咱这地儿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样?”

周天明不想回答,可脑袋被他固定住,无奈之下,不情不愿地说道:“不太好。”

许衡兴又问:“为什么不好?”

周天明答:“百姓负担重,交的各种税赋太多了。”

许衡兴接着再问:“为何会这么多?是朝廷规定的吗?”

这话问得有点儿深了,周天明想了想,“好像不是,是王知府一样样加上去的。”

“还不算笨。”许衡兴松开手,轻笑道:“那你说朝廷知道后,会如何?”

“派人来调查呗。”周天明下意识答完,却半晌不见许衡兴再问下去。于是,疑惑地看向他,“你怎么不问了?”

许衡兴突然凑近,呼出的热气喷在周天明脸上:“你难道就没怀疑过,那个被打死的外乡人其实就是朝廷派来的?”

嗓音压得很低,却让周天明浑身一震,他死死盯着许衡兴的脸,不敢相信。

许衡兴继续说道:“王知府吃人不吐骨头,咱这里的百姓都不喜欢他,可为何他的官位那么稳固?任期一任接一任,这些事你都不想的吗?”

周天明老实回答,“想是想过一点,他上面肯定是有人护着。”

“啪!” 许衡兴将手重重拍在牢墙上,落下几片墙灰。隔壁牢房传来犯人恐惧的呜咽,却被他直接无视:“官员之间结党营私,肆意增加税收,令老百姓苦不堪言。事实上,受苦的百姓即便在牢外,比你我也好不了多少。”

十六岁的周天明还是少年,想不到这么远,也想不到这么多。他低下头嘟哝:“这么说来,真凶永远都找不着,替死鬼我是当定了。”

“错!” 许衡兴又将手拍在他的肩头,“现在是你保命的最好时机,卧薪尝胆,你懂不懂啊?”

这句话,瞬间让周天明提起了对生的希望。许衡兴又告诉他,你现在不用再申冤,没有用的。也不要再跟人细讲案情,那真的会引来杀身之祸。一切,只能等待合适时机。



许衡兴虽身在牢里,可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一点都不少。他解释说,这几年有外乡人进城,官府都查得很严。那着灰色衣衫的人莫名其妙地被人打死,而又什么都查不到,这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疑问。

古县令不是不知,但知道了也没用,他惹不起上头的人。周天明这桩案件漏洞百出,古县令仍然选择往上报。他是在试探,试探上面的态度,试探这卷宗最终会落到哪层机构。

在当朝,一桩死刑案件,县令只是初判。初判后,会将案件上报到府级进行复审。复审过后,就是三司会审。会审通过,再上报到刑部。

经刑部审核完毕后,案件还需送交大理寺进行复核,最终再到皇上手中亲自核准。所以,一桩死刑案件要真正执行下来,需经过层层审批,整个过程是十分严密的。

周天明这桩案件若能到三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或许还能有几分翻案的希望,可惜在府审时便被打回去了。

古县令明白这里面的道道,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只想顺利告老还乡。所以把周天明关在死囚牢不闻不问,也不为难他。

许衡兴让周天明别再跟人细述案情,是因为隔墙有耳,想起来越多,死起来就越快。



古县令离任后,宗县令接替了他的位置。周天明以为新的县令上任会带来转机,但许衡兴却告诉他:“你想知道有没有希望,关键就看我能不能出去。”

关在牢里的,不全是坏人,总会存在冤假错案。果然,囚牢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县令上任,把许衡兴拎出去重新提审。回来后,许衡兴告诉周天明,“你的机会来了。”

但有相熟的狱卒偷偷跟他们讲,纪县令此人圆滑世故,他一到本地,立即去拜访了知府大人。或许他查看旧案只是在做表面功夫,该防的还是要防。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把周天明心中刚燃起的希望浇灭了。

但许衡兴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拜访知府不代表什么,纪县令既然能重新查看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就说明此人想实打实地做些政绩出来。

周天明半信半疑,直到他被提审。那天深夜,他已准备入睡,却被纪县令派人带到了审讯堂。

审讯堂里只有他和纪县令两人,手下守在门口。灯火摇曳,房间静谧,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纪县令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死者是谁,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但要找到真正的凶手,必须得你配合才行。”

他摆弄了下面前的纸笔,“你还能想起打手们的模样吗?我的画工还不错,只要你说大概的轮廓,我便能画个八九不离十。”

周天明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能画出来。”

纪县令先是一愣,继而笑了,把纸笔推到他面前,“如果记不完全,能说出面部有哪些特点,也是很好的。”

周天明提笔,深吸一口气后,笔尖在纸上游走,“第一个打手……左眉断了半截。”

余光瞥见纪县令倏地站起,走到他身旁低头看画。

周天明握紧笔杆,“第二个……”

四年来,这几个打手的模样在他脑海中不知浮现了多少次,现在将他们画出来,已是轻车熟路。全部画完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纪县令很高兴,问道:“你是最后一个见死者的人,他跟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周天明垂眸,沉默着没有吭声。当初穿灰色衣衫的人确实跟他说了话,但因当时没有听清,在古县令问审时,他回答的是,死者什么都没有说。

但这些年,他根据死者当时说话的唇形,已经能推断出那是什么意思了。只是他现在很犹豫,不清楚纪县令是否值得信赖。



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纪县令没有催促,而是重新坐下来,语气和缓地说道:“我先跟你讲个故事,你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

“本次殿试,我是榜眼。我父亲已经跟吏部的人说好,为我谋一个好职位。任命书下发的前一天,一位相熟的刘伯伯瞒着我父亲找到我,说他儿子在此地失踪,希望我到此地来任职,以查清案情。”

“他的儿子名叫程岚,因生下来有道士给他卜了一卦,说寿命不长。于是刘伯伯让他随了母姓,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劫数。”

“四年前,刘伯伯原任户部尚书,是他最先发现苏州府的赋税有问题,底下官员贪墨严重。他曾派了几回人下去暗查,皆无功而返。”

“程岚在翰林院任修撰,这些事本跟他无关,可他知晓后,却是自告奋勇要求去查案。他父母都不同意,因为他没有任何办案经验。”

“但程岚留书一封,悄悄离家独自前往苏州。他在信中说,若上天注定他的寿命不长,那就让他在寿命结束之前,做些有意义的事。为了一方百姓有好生活,为了这天下的清明,他甘愿以命相搏。”

“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当真没有回去。刘伯伯悲痛万分,却又不能跟人道出实情,只能说是儿子出外求学未归。”

“朝中党派之争太激烈,苏州府积弊又甚深,有如铁板般撬不动。刘伯伯发了狠,努力跻身进了内阁,成为大学士。他想公账私仇一起算,但无论做什么,都是需要证据。”



“刘伯伯找到我,不仅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朝廷人才济济,但敢到这里追究真相,不怕得罪权贵的人,实是不多。”

“而我答应刘伯伯,并不是为了追求政绩。以我的家世,不来这里,我的仕途会更加顺利,但我敬重刘伯伯。试想,一位权高位重的父亲,在明知儿子遇险的情况下,却因担心打草惊蛇而隐忍四年,你能想象这种感受吗?”

“同时,我也想为程岚争取一份公正。他是我的学长,我们之间亦兄亦友,我非常了解他。他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相反,相较同龄人,他要成熟许多。”

“我想,他一定是掌握了重要证据,这才招致了毒手。你是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按常理推断,对方应该会对你下手以绝后患,可你却只是在死囚牢里待着。”

“对此,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有关这桩案件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据我分析,程岚拿到的证据并非原件,是他凭记忆写下的。他从小记忆超群,能做到过目不忘,但这只有熟知他的人才清楚。”

“对方并不知道这一点,而原始证据也并未丢失,再加上你的证词中一味只辩解不是你打的人,有关程岚对你说了什么,你只字未提。所以,他们不想多惹是非,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但是……”纪县令的语气加重,“程岚是个心性坚毅之人,他即便是要死了,也会强撑最后一口气,把真相说出来。”

说到这里,纪县令将语气放缓下来,“他临死之际,说出的话可能很含糊,你听不太清楚。而古县令问审,你也不想多事,所以才会不提。”

“方才我见你给打手们画像,我发现,你不但记忆了得,画工也了得。你能记住当时打手们狰狞的神情,想必也能记住程岚最后说话的样子。”

纪县令顿了一下,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我不求你能告诉我什么,只希望你能把他说话的模样画出来。”



周天明垂眸,仍在沉默着,但心里不得不佩服纪县令的厉害,他分析得没有错。

烛泪啪嗒坠在砚台里,炸开细小的涟漪。听着纪县令指尖叩击桌面的节奏,周天明想起四年前程岚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喉间发出含混的声音,染血的嘴唇一开一合……

如果一切真如纪县令所说,如果纪县令真的能为程岚争取到公正,那么他周天明也可以像程岚一样,为了天下的清明,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不去考虑个人后果,哪怕因此丢掉性命。

想到此,周天明喉结滚动,突然开口,“他说,账单在城隍庙的藻井。”

纪县令悬在半空的手猛地僵住,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似在辨别这话的真假。

周天明很镇定,没有避开,静静地与他对视。

“好。”纪县令明显地松了口气,扭头朝门外叫了声,“刘昂。”

很快,有个身着劲装的年轻人推门进来。

纪县令低声嘱咐,让他立即去城隍庙取证据,而后连夜送往京城。

临走前,刘昂目露感激之意,对着周天明拱手道:“我替我家大人谢谢您!”

他们好像早有准备一般,周天明看了纪县令一眼,问道:“你笃定我会说出来?”

纪县令含笑回答,“对。因为你把清白看得胜过于生命!”



周天明出狱后,受兄嫂嫌弃,在街角摆摊代写书信,第一天便巧遇上了纪县令。

纪县令看到他写的字大为欣赏,不仅请他做自己的书吏,还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置业。

其实,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遇,不过是纪县令的精心安排,当街演了一场伯乐和千里马的戏码。

作为程岚案的证人,为他的安全着想,纪县令派了人手在暗中保护。所以,周天明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纪县令都一清二楚。

纪县令表面圆滑,实则是古道热肠的善心人。他觉得周家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便出手帮周天明一把。

不过,在周天明做书吏的过程中,纪县令发现他不仅记忆力很好,算术也非常好。

刘大人那边虽然拿到了账单,但要说动首辅彻查此案,证据还不充分,需要查算大量的账簿。

在征得周天明的同意后,纪县令向刘大人举荐了他。刘昂特意从京城过来接人,一路护送进京。但对外,却是说周天明拜在了纪县令恩师门下。

查算账簿的地方在户部,这件事情很辛苦,整天关在房里做事,费眼费脑。周天明凭着自己的两样长处,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足足花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证据补充完全,最后清洗苏州府的官场很成功。



结束查算的那天,神情疲倦的周天明站在户部衙门的廊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发呆。轻风裹着京城特有的尘嚣拂过脸颊,恍惚间竟与苏州河畔的水汽重叠。

他忽然想起儿时一家人在槐树下吃饭,枝桠间漏下的碎金,映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家人言笑晏晏,他端着饭碗骂蝉鸣聒噪,却不知那样的时光竟成了此生最奢侈的梦境。

心生感慨,不禁脱口而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在干嘛呢?”

周天明转头去看,原来是纪县令。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但心中顿起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笑指天边的晚霞,说道:“好久没有看到了。可惜,很快就没了。”

纪县令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唇角的弧度挑起:“错过落霞满天,还有晨光熹微啊。”

言罢,话锋一转,道:“凭你的才华,本可有不错的前途,却因出手相救一个陌生人,被耗费六年的大好年华,后悔了吗?”

周天明摇头,“从不。他躺在那里,用命换取我们的好生活。而我,幸运地站在这里,有什么资格后悔呢?”

朴实的语言打动了旁人,从纪县令身后走出一位中年人,神情诚恳,“我儿欠下你的债,我这做父亲的来还。”

周天明这才发现,纪县令身后还跟着数人,慌忙摆手,“令公子是为了破案。坏人欠他的,谁又来还他呢?”

但不管他如何拒绝,程岚的父亲还是执意安排了他在京城后面的生活。认他做义子,送他进学堂继续念书。

纪县令很看好他,劝说家中长辈。一年后,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因苏州府一案,首辅在皇上面前为周天明表功。经皇上特许,免去乡试,可直接参加会试。



过了几年,周天明在会试中出人意料地取得头名,让人们心服口服。后在殿试中,被皇上钦点为状元。

状元及第虽是大喜,但对周天明而言,娶到纪芷兰为妻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纪芷兰不仅端庄秀丽,而且贤惠识大体。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婆母的照顾也是细致入微。

周母的晚年生活过得很幸福,她对这个儿媳赞不绝口,总说读了书的女子就是不一样。

但周天明以为,妻子其实和她兄长一样,将善良深藏心底,而后悄然流露。如同润物细无声,带来无尽的温暖与慰藉。



周天明一直都很忙,中状元之前忙,中状元之后更忙,腾不出时间回老家。但他每年都会托人给许衡兴送去重礼,十多年来,不因官位的升迁而间断。

因着他这层关系,许衡兴在地方上过得风生水起。不过,许家都是本分人,从来没有因为有后台就胡作非为,反而更加规矩做人。

周天明的那座小楼,许衡兴没租也没卖,重新修缮一番,取名“明善堂”,专门用来接济有需要的人。

许衡兴常训导他家几个儿子:“你们周叔和爹一样,都是从死亡边缘爬出来的。他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你们不许闯祸让他丢面子。”

许家小儿幼时和周天明混得熟,长大后自然拿他做自己榜样。是以,许家小儿的文章和书法都很好。在周天明的帮助下,他到京城求学,后来考中了进士。

再看周长明,虽说还在衙门里做事,但人们看他时,总像在看一个笑话。

周长明自己也心累,有时很想辞去这份差事。但封氏反对,说:“辞了工,你能做什么?孩子长大,开销增加,怎么办?”

夫妇两个都明白,周长明直到现在还能在衙门里混一份薪水,无非是上面看在周天明的面上。

周长明家生活不济,许衡兴是清楚的,曾想过帮一把,拿些钱财之物送他。

但人心是最难以琢磨的东西,别到时一番好意反而弄出怨恨来。所以许衡兴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权当没看见。



周母过世后,周天明遵从老人的遗愿,请了长假,携妻儿扶棺返回母亲的娘家。

父亲那边,自然也是要拜祭的。得知他归来的消息,当地官员和乡绅,以及许衡兴一家人纷纷前来陪同。

周长明隔着人群看他,天明虽已中年,儒雅清俊的外表下,沉淀着智者的气质,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檐角铜铃轻晃,勾起了尘封的记忆。周长明想起少年时,自己在庙门前摆摊修鞋,每天收工回来,远远地还未到家门,就见绿荫下弟弟小小的身影在朝这边张望。看见他,立即欢快地跑来迎接。

又想起那年闹饥荒,家中粮食紧缺。母亲念着弟弟年幼,把家中唯一一个白面馒头给了他。

弟弟没舍得吃,悄悄把馒头塞到他手中,说哥哥在外头赚钱,比我辛苦。而他自己学大人啃树皮,弄得一嘴都是血……

周长明的眼眶有微微湿意,风掠过祠堂飞檐,恍惚间,父亲临终前的叹息在耳畔回响,“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时光漫长,会冲散来时的路。只是,莫在岁月中弄丢最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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