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记事起,祖父的藏书就被放置在祖宅耳屋内壁的墙台上,那些破旧的蓝布函套,那些暗黄的书口,似乎在诉说着这一切蒙尘已久。
祖辈藏书虽称不上“环列如城”,更难比“宋元善本”,却也是种类繁多:儒家经典、小说、戏曲唱本、医药、诗词、书法、绘画一应俱全。准确的说,这些藏书大多为曾祖连三之前的家族旧藏,连三曾祖是位塾师。至祖父这辈,虽粗识文墨,但已无力再读。其间经历数次战乱、运动,部分藏书损毁、散轶。祖父能承继先人,使大部分藏书得以保存,已是难能可贵。还未入学的我就对这些放置在高处的旧书产生了好奇,很想取下来一探究竟。但是,大人们总说,这些书有“毒”,我似乎也信了,因为它们毕竟不像我见过的新书那样干净、光鲜。还记得祖父在农忙间隙会取出些书来阅读,大多是躺在炕上,读到尽兴处,还会哼唱两句。春秋时节,也会把书拿出来翻晾一遍,这个家里也只有他还在意这些有“毒”的东西。随着祖父年迈,父辈和姑姑们忙于生计,这些旧书更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有时,姑姑会把剪好的鞋样纸片夹在书里,这似乎成了它们仅有的功用。
祖居耳房书屋
读过几年小学的我愈发对这些旧书产生了好奇之心,有时趁大人不注意,总会去翻弄一遍。发黄的书页,薄且脆软,稍不注意,似乎就要破裂。文字都是竖向,字里行间布满了红色的圆圈,散发着一种特有的旧纸墨味道。我纳闷为什么这些旧书和现在的书差别这么大,无论是样式、纸张、文字、墨色、内容,现在似乎与过去背道而驰:你要竖读,我偏横念;你要右翻,我偏左开;你薄软轻柔,我偏刚硬厚重;你刻繁体,我偏简化;你素色如一,我偏色彩斑斓;你艰涩难懂,我偏浅显易读......这一切变化,似乎并没有多长时间啊,也许这些旧书是真的有“毒”了,才被人们鄙夷和摒弃,它们似乎早就应该被扔进废品站才是。
随着年龄增长,在学校读了一点文言,我便又尝试翻阅起这些旧书,竟然也能读懂一二,这似乎拉近了我与它们的距离。初中二年级,我曾短时寄居在一位同学的亲戚家中,那是一位退休老教师,他给我讲了竹纸的抄造历史,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些旧书的纸张这么神奇和来之不易。高中时,我在县城的小博物馆里看到了清代刘墉的雕像,知道“石菴”是他的号,在祖辈留下的旧书堆里,居然有一册手抄本《石菴诗集》,字体潇洒,我如获至宝。后来考证,这书大概出自曾祖父手迹,实为刘墉与刘芳曙诗集节录。抄本虽已残破不堪,但在我眼里却是独一无二的,我将该书做了清洗修补,并加了衬纸。这些旧书既无署名,又无印章,大部分难以确定其真实主人和流传经过,只可凭牌记、避讳、著录等有限资料断定书籍年代。一次,我在修补一册残缺的书信抄本中,在拆开后的书脊边缘发现了曾祖父的字章“连三”,这一发现,让我又惊又喜,由此可以基本断定这便是曾祖父手迹,那一刻,大有“摊书如对故人”之感。
《石菴诗集》抄本修复前后
曾祖父手迹及拆解后书脊中发现的印章
参加工作后,尽管流离颠沛,偶尔想起故乡祖辈那些旧书,总有一丝牵挂在心头,有时也会带一两册在身边,聊解工作之辛苦。再后来,年岁渐长,因着这些旧藏,我阅读了一些相关书籍,有了一些阅历,更是难以割舍这份祖辈流传的牵挂。我尝试把这些“残编断简”做了修复,并进一步探索这些书籍背后的故事。祖父过世后,藏书大部分流散。有一次回到老家,我跟母亲提起祖辈藏书散轶之事,未免感慨了几句。年逾七旬的老母亲竟到邻村杨氏处索回几册,这也算的书界奇闻了。其中有几册清代王士禛的《蚕尾集》,刚接到这书时,我便被那隽秀的字体、宽阔的开本所吸引,尽管这些书几乎占全了古籍遭遇的通病:鼠啮、虫蛀、霉斑、污渍……我试着对这些书做了修复,并对缺少的卷册做了配补。有时想想几代先人费尽心力聚书,子孙后代不能世守或增益,心中不免有些愧疚。我不禁想起清代王赓言的《买书诗》:
割俸买旧书,书出世家族。
一部值百金,新如手未触。
忆我少壮时,精神充满腹。
借书手自抄,日短继以烛。
琅琅金石声,声满藏书屋。
于今力稍完,搜罗几万轴。
公事苦无暇,劳形理案牍。
退食把一编,不能再三复。
思为后人计,买书置敝簏。
有子四五人,少长集家塾。
时复劝勉之,博学为名宿。
才者闻我言,展卷志先肃。
愚者闻我言,启口頞已蹙。
贤愚不一等,有福与无福。
此书诚善本,几席流芳馥。
当年谁置此,父书竟未读。
如今归我家,如宝欣藏椟。
田产可不计,长愿服儒服。
聚散物之常,幸勿同贩鬻。
作诗戒子孙,先代他人哭。
《蚕尾集》修复前后及配本
修复后的《易经体注会解合参》
前人补抄过的书页
祖辈的藏书中也有不少书画类的佳作,小时候,我曾在这些旧书堆里发现一部五联书法册页,古朴精美,当时不知珍惜,涂抹刻划,最后仅剩尾页。后来知道这是康熙间休宁著名藏书家叶良仪的书法作品,至于该册页如何流传在此,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早已不得而知,可惜一代佳作毁于童稚。我把仅剩的一帧残页,修复裝池,奉若宝贝,聊以慰籍当初毁书愚行。
康熙间休宁藏书家叶良仪书法册页残页修复前后
米芾书法拓本《游虎丘诗》
时移世易,如今世界早已进入迅猛的信息化时代,读书一事也变得触手可及,人们早已告别青灯黄卷的苦读时代,那些幸存的古籍和背后承载的故事,仿佛有了灵魂,正如一位龙钟老者,见证了沧桑巨变,愿它们在往后的时光里仍被温柔以待,书香永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