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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娥眉
任见《白居易传》(第3版)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场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场
渭河岸边的自然风光美如画卷,掩盖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间,心为之动,情为之牵。
想到自己也算个做官在朝的人,却坐受了十年的禄米,心中十分惭愧。
他不禁思考,人生何所欲,所欲惟两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贵,高级干部仰慕的是神仙。
神仙没有籍贯吗?富贵亦在天定啊。他告诫自己,不要贪恋长安官场,不要寻觅瀛洲之山。西京的风尘太深,东海的浪涛也太高,不如归入山下,向农人学习种田。
12 力保直臣
在风云变幻的中唐岁月,生活的惊涛骇浪与仕途的跌宕起伏,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次次拍打着元稹的人生之舟。
爱情与婚姻的波折,也似阴霾般笼罩他的天空。
然而,元稹骨子里为人为官的刚烈气盛,勇作敢为的秉性,如同巍峨屹立的顽石之山,从未被任何风雨撼动。
查办东川节度使严砺之后,元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又盯上了浙西观察使韩皋、徐州节度使王绍等一众不法之徒。
元稹毫不畏惧,毅然向他们举起弹劾之剑。紧接着,他奉旨在东都洛阳,对河南尹房式展开调查。
疾风暴雨系列,犹如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朝野之间掀起了一连串惊涛骇浪。
朝堂之上那些与被查办者私交密切的豪强权贵们,都坐不住了。他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恐不安。
眼睁睁地看着元稹的所作所为正在一步步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像一群阴险的恶狼,趁机与宦官勾结在一起,纷纷向皇上奏劾元稹。
唐宪宗李纯,在众多高官连续奏劾的情况下,渐渐动摇了。最后,认为元稹处事不当,先是下令罚去元稹的俸禄,而后又将他贬职,降为洛阳东台属官。
元稹自任左拾遗时起,便心怀天下苍生,不断上书论政。
他的一篇篇饱含心血的《教本书》《谏职》《论事表》等十数通,闪烁着正直与智慧的光芒,试图照亮中晚期唐朝昏暗的政治天空。
新任宰相裴垍,为人正直,重才爱能,犹如一位伯乐,相中了元稹这匹千里马。在众多候职士人中,裴垍力排众议,选择元稹担任监察御史。
元稹知晓理解和信任的分量,不负厚望,在位谋政。面对阴阳其手、作恶不休的贪官污吏,他犹如一柄锋利的宝剑,毫不发软。
查办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的“窝性” 大案时,他更是铁面无私,不惧得罪权贵。也正因为如此,他遭到了权贵们的嫉恨,降职分司东台。
元稹变成东都洛阳的检察官了,但他忠诚于职守的心,依旧炽热不改,照样目光如炬,恪尽御史职责,接连弹劾了一连串违敕不法人事。
公安部门械系嫌疑人,查问不清,却逾年关押不放,简直是对律法的亵渎;河南尉擅离职守,竟然跑去从军捞钱,全然不顾自己的职责所在。
武宁节度使王绍,传送监军使孟升进丧柩,不仅违规给券乘驿,还在旅舍内安放丧柩,公然违背礼制。
浙西观察使韩皋杖打湖州安吉县令孙澥至死,草菅人命,令人发指;河南尹杜兼诬奏书生尹泰阶,挟嫌报复,手段卑劣。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盗娶洛阳衣冠女,有失体统;飞龙使赵实诱骗人家逃奴为养子,行径猥琐;判度支李元素误命河南府、郑滑、河阳等道科配牛车四千余乘为镇州行营搬运粮草,玩忽职守,导致百姓苦不堪言。
这些案件,桩桩件件,或贪赃枉法,或草菅人命,或玩忽职守,或挟嫌报复,元稹均不避不畏,以无畏的勇气予以揭露、查办。
河南尹房式弄虚作假,诖误朝廷,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元稹一心要追摄其虚造诈谖之严重后果,果断下令先令房式停止职务,接受调查。
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有人飞表闻奏,那些朝中与被查办者私交密切的豪强权贵们,再次趁机发难。他们与宦官勾结得更加紧密,如同一条条毒蛇,盘旋在这件事情上,向皇上奏劾元稹。
此番奏劾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动,使得唐宪宗李纯认为元稹太过分了,竟然处置比自己秩级高得多的官员,处事失当,行事越权。
于是,元稹被扣掉三个月俸禄,李纯还下令让他放下手中公务,速速回长安述职。
元稹只好停止所有事务,由洛阳赴长安。在还京途中,路过华州,在华阴县敷水驿住宿时,一场意外的冲突悄然降临。
天将暮时,元稹来到敷水驿。驿馆的人见是监察御史,便将他安排入住上厅。元稹走进房间,进入休息,路途奔波让他有些疲惫。
半夜里,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原来是后宫宦官仇士良来了。仇公公平日仗着自己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骄横跋扈惯了,一到驿馆,便大摇大摆地要求元稹让出上厅给他住宿。
元稹本就性情刚烈,又最讨厌宦官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他眉头一皱,想都没想,当然不肯。
仇士良见元稹竟敢违抗他的命令,顿时怒目圆睁,大声喝道:“小小的监察御史,竟敢如此不识好歹,这上厅老子今日是非住不可了!”
元稹也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板,回应道:“驿馆的安排自有规矩,我凭什么要让给你这等仗势之人!”随手嘭地一声关闭了房门。
言语不合,仇士良指使手下砸开元稹的房门,砸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砸开门后,另一宦官刘士元更是凶狠,手持马鞭,对着元稹大打出手。
元稹躲避不及,被打得满头是血。惊慌躲避之中,鞋子都来不及穿,仅穿着袜子逃出上厅。
宦官、太监们哪肯罢休,他们如同恶狼一般,追打不舍。
仇士良、刘士元一帮宦官绝非善类,他们在朝中的恶行罄竹难书。他们杀过一个公主两个亲王还有四个宰相,其权势之大,连皇帝都畏惧三分。东都分司属官元稹与他们过不去,实在是错了对象。
加之元稹身为监察御史,在查办案件的过程中,得罪了众多朝廷大员。他们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如今正好借机纷纷奏劾。
回到长安后,唐宪宗李纯不但不处罚骄横跋扈的家奴,反而 “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与宦官厮打有辱身份为由,贬逐元稹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消息传出,朝中哗然。
为官京师的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听闻元稹遭到贬逐,心急如焚。他们全力谏诤,佑护元稹,希望能为元稹讨回公道,以张直气,以扶壮心。
远贬外地的刘禹锡听说了,也赶忙写信声援。
然而,朋友们的努力都没有收效。
白居易心急如焚,一人三番奏表。在奏表中,白居易言辞恳切,一再肯定元稹自授御史以来的正直不阿。
“元稹举奏处置不避权势之举,自然要招致忌恨。做人主的,对忠君直臣理应有所嘉勉,对挟恨以报私仇者应加细察,予以制裁。
“至于刘公公与元稹争厅一事,明显是宦官恃宠辱吓朝臣。现在有罪的未见处置,无过的却先贬官,如此处分有失公道。恐怕从今以后,宦官出使各地,骄纵暴虐愈益过分,朝臣受辱不敢说话。被凌辱,遭殴打,也只好以元稹为戒,忍气吞声。此风一长,正气必落,大唐朝廷将成何体统啊?”
白居易据理力争的几份奏疏,让宪宗无言以对,然而宪宗也只是冷处理了白居易的奏疏而已。
不久,白居易得到一个当廷答对的机会。他再次为元稹被贬犯颜直谏。
在朝堂之上,坚定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一切。他言辞激烈,持论强硬,逼得唐宪宗李纯步步后退,直至龙颜变色,最终一怒之下,卷帘罢对。
罢对之后,宪宗意绪难平,怒气咻咻地对翰林学士、知制诰李绛道:“白居易是朕特意擢任的,竟然这样无礼,朕一定要罢斥他!”
李绛赶忙奉礼,劝皇上息怒,他恭敬地说道:“陛下广开言者之路,群臣才敢于直论朝政,评价是非得失。若罢黜了白居易,便是箝住了言者之口,使不敢发言。臣想,这不是上意,也不是弘扬盛德的做法啊。”
宪宗听了李绛的话,沉思良久,最终采纳了他的意见。
出于平衡朝臣力量的考虑,宪宗也将此事一笑罢了。
唐宪宗元和五年四月,白居易三年拾遗任满。按照惯例,应循例转授六品员外郎或擢升七品补阙。然而,却有圣旨传下,暗示关怀:居易官卑俸薄,拘于资质,不便超等授官。上意让其自选择适合的官职。
白居易接到圣旨,心中五味翻腾。他一边谢主隆恩,一边却感到了深深的冷落。
他似乎看到了宦官、权臣们在背后那一双双操纵的黑手。
他心里明白,近臣做不成了,直接参与朝政的机会从此要丢失了。
面对如此大势,白居易思考再三,最终上了一道陈情表,以 “臣家素贫,臣母多病” 为名,请准如姜公辅例,改授外官,以便于照应家庭,奉养母亲。
五月,白居易被授为京兆府户曹参军。
此时的白居易,感慨不尽,长叹一声,心中默念:
人生期望百岁为期,然能活到七十的又有几个?浮荣虚位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一己衣食关乎自我。能够免除饥寒,夫复何求,其余全是流风浮云啦。
大唐王朝,政局变幻莫测,如同重重迷雾,搅在一起。进士阶层被逐步瓦解,宦官与保守臣僚势力日盛。
这年十一月,进士群首领人物裴垍又不幸罹患中风,不能理政,无奈之下,只得辞去宰相职位。皇上李纯即调中立人士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回京任相。
白居易等一班力主革除弊政、削减宦官权势的学士,面对如此局势,感到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仿佛置身于暴风雨来临前的黑暗之中,不知未来的路通向哪里。
在喧嚣与纷扰并存的京兆府,白居易担任户曹参军的这段日子,内心似被一团乱麻紧紧缠绕。
在繁杂的政务之余,对人对事思考颇多,思绪如脱缰之马,肆意驰骋,诗文创作状若泉涌,佳作频出,《有木八章》便是这一时期思索、考辨的深刻记录。
“八章”的撰写,自阅读《汉书》开始。白居易独坐书房,案上摊开厚重的《汉书》列传,目光在书页间缓缓移动,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轻轻摇头。
有的人图身忘国,像张禹之流,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国家的安危,可耻嘴脸仿佛就在眼前;有的人惑上蛊下,恰似江充之辈,用奸邪之术蒙蔽君主,蛊惑百姓,令人不齿。
有的人壅君树党,如梁冀那般,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阻碍君主视听,将朝政搅得乌烟瘴气;有的人先德后贼,王莽便是典型,起初看似有德行,最终却露出了篡权的真面目。
有的人外状恢弘,表面上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实则腹中空空,没有真才实学;有的人附离君亲,紧紧依附权势,可一旦权势倾颓,便随之覆亡,消失无踪。
此般种种,让白居易感慨万千,思考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难以平静。风骚兴致油然而生,毅然提起笔,赋下《有木》八章。
这些诗文,不仅是对前人的讽喻,更是希望能教辅后代,让他们从中汲取教训。
且看那弱柳,在清池附近悄然生根。微风轻拂之时,它那纤细的枝条随风摇曳,仿若天边的烟云,轻柔缥缈;下雨天,雨滴洒落在叶片上,颜色显得格外鲜亮。
春天,它的袅袅青丝,仿若少女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夏日,绿色渐密,似为大地撑起了一把把绿伞。
然而,当人们截下它的枝条作为手杖时,却发现它软弱得不能自持,根本无法支撑身体;折来插成篱笆,又酥脆得不堪使用。
望着弱柳,白居易不禁叹息:作为一棵树,它确乎可供观赏,身姿婀娜,惹人怜爱,但若论木材,它又能做什么呢?
实在可惜了那些黄金宝地,白白地生长着看似美好却无用之物。
樱桃树呢,枝繁叶茂,枝叶密密层层,尽情地承受着雨露的滋润,享受着日光的照耀。风来了,它暗暗地摇动,仿佛在向鸟儿们发出邀请,引得鸟儿纷纷潜入林中。鸟儿们欢快地咬啄着樱桃,使得樱桃籽实难成。
樱桃树枝条低软,总是惹得人忍不住攀玩。但它的颜色逊于桃李,没有桃李那般娇艳,风骨又输于松竹,缺少松竹的坚韧。
白居易不禁摇头,念叨:它本来就不是当轩的木,只能当做映壁的花,也难怪萧颖士要做《伐樱赋》啦。
再看水柽。远远望去,清幽幽的,仿若一幅淡雅的水墨。它的根株,并非劲挺,柯叶也多朦胧,带着与众不同的美感。翠绿色如柏,鳞皴皮似松,乍一看还真像松柏一般。
它跟松柏同类,得列名于嘉树之中。然而,实际上它柔弱的枝条不胜寒冷,细长的树干又惧怕强风。一旦冰雪压来,它便弯腰驼背,失了往日的风姿。风一吹,更是东摇西摆,毫无定力。
不过,它也有一个好处,便是供人清赏。闲暇时,人们看着它,能感受到一份宁静。还有个小优点,是不生蠹虫,少了些烦扰。
凌霄,只要偶尔靠上一株树,便如同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快速抽出百尺长条。它的根附在树身,花朵却开在树梢,高高在上,自以为十分得势,仿佛谁也不能动摇它。
忽一日疾风东来,吹得大树垮倒,早晨还在云端招摇的凌霄花,晚间就委满地面,如烂草一片,惨不忍睹。
洞庭橘,秋天也不凋零,始终保持生机。美人将它移植到江北,对它天天眷顾,细心地浇溉,满心期待着它结出美味的果实。然而,它结出的,却是臭苦不堪的枳。
物类中本来就有相似的,真假莫辨,美人默默无言,只能无奈又失望地对着枳树叹息。
杜梨,阴森森地,成片覆盖丘壑,给人一种压抑之感。树心遭到虫蠹,早已空朽,可根却盘踞不松。妖媚的狐狸深藏其下,丑恶的怪鸟盘桓其上,它们都在杜梨丛中营造巢穴,你往我来,互相托庇,叶枝交错,深藏不露。
杜梨为何如此多呢?原来是秋风吹落它的籽实,让它到处滋长。生长在社坛下的,没有人敢砍斫。野火一次次烧来,却又被邪风卷开,仿佛冥冥之中有力量在庇护着它。
有种植物,香苒苒的,长在山头。主人不知道它的名字,觉得它香气袭人,便将它移植来到窗下,还拿来泡茶喝。谁知饮用者,十人无一活,可把主人吓得不轻。
主人后悔地请教识药的人,才晓得它叫野葛,只是栽种年久,地根滋蔓,刀斧都砍挖不净。何时能有猛风烈火,为我连根消灭它,以免再害人。
丹桂,花若星团,香气馥郁,似乎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迷人的芬芳。影清似水,枝冷如玉,独占小山一隅,不容凡鸟借宿,宛如高洁的隐士。
匠人喜爱它的芳香和顺直,裁截树干,做成屋柱。虽说它有点细小,但它尽力担任,直心不曲,不是梁栋大材,犹胜过寻常杂木。
在白居易的眼中,笔下,众木性情毕见。它们或软弱不自持,像那弱柳,或见风即转舵,如那随风摇摆的水柽,或貌似高洁而内含奸诡,类若臭枳,或藉势而生却内心空朽,恰如杜梨,或外形如松柏,但随势而倒的水柽,或其味虽香,其性奇毒,便是野葛,或无力独支,终身倚托别人,其如凌霄,或未当大任,却正直不群,恰似丹桂。
在京兆府户曹参军时期,白居易的内心被诸多复杂的情绪充斥着。
他为元稹惨遭贬黜而愤愤不平,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却又无处发泄。
为裴垍老迈病痛而满心忧伤,时常在夜里辗转反侧,牵挂着长官的病情。
为自己遭受冷遇而苦闷不已,觉得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然而,此时的他却不能像创作《新乐府》那样酣畅淋漓地以诗论时,以诗言事。创作欲望在心中不断涌动,却又被现实的枷锁束缚着。无奈之下,只好在应付公事、打发日子之余,掉转笔锋,为树木画像,将自己的情感与思考,倾注在这些诗篇之中。
唐宪宗李纯元和六年四月三日,命运的重击突然降临。
长安宣平里第,一片哀伤氛围。白母陈女士这天与世长辞,享年五十七岁。如同晴天霹雳,击倒了白居易。
任浮梁主簿的白幼文、任京兆府户曹参军充翰林学士的白居易和任秘书省校书郎的白行简,由于母亲的去世,自动离职了。他们泪如雨下,怀着悲痛的心情,率领家中晚辈,扶柩离开长安,往下邽料理丧事。
按照礼制,兄弟们要在故里丁忧,守孝三年。
白居易在离开朝廷的那一刻,心中便暗自思忖:或许可以避开朝堂上的风险与厄运了吧?此时开始丁艰的他,仿若一只真的脱离牢笼的鸟儿,却又披上了满心满身的哀伤。
返回故籍渭上,白居易的心情即如不系之舟,漂泊无依。
忽然有个出人意外的消息传来:罹患中风的裴垍又被李吉甫安排为太子宾客,然而,裴垍终是无福,很快谢世而去。
不久之后,又有一个意外的消息:唐宪宗李纯贬谪了宦官吐突承璀,起用白居易的好友李绛为相。
白居易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忽然起了涟漪:若自己不离开朝廷,说不定能被擢任要职呢。但一切都已被命运锁定,未来三载,自己只能在这乡间,默默承受着天地的安排,官场烟云,甚至没有过眼之缘了。
乍然回到乡间,白居易感觉宽适许多。
早年十年为旅的日子,常有饥寒愁绪萦绕心头。三年作谏官,又多了尸素之羞。有酒的时候,却没工夫邀请朋友共饮,只能独自对着酒杯发呆。有山的地方,也没有机会去游览,只能远远地望着风光,徒增遗憾。
难道是自己没有志向吗?不,他心中长叹,只是受拘受牵,不得自由啊。
如今回到渭上故居,心情开放,宛若不系之舟,仿佛找到了心灵的归宿。他试图置心于世事之外,让自己没有喜也没有忧。
每天一餐素食,吃得简单而平静,终年一身布裘,穿得朴素而自在。数日梳一回头,不再为了朝堂上的形象而刻意打扮,夜酒到醉方休,在朦胧晃悠中暂时忘却烦恼。
闲逸,不过如此,此外,还有何求?
人到中年,忝列朝班,白居易备见官场乱景。他深知做客京城已是难事,当个朝臣更是不易。
十载春秋,胸中的浩然气,已在官场的消磨中渐渐褪尽。一朝返回田亩,顿觉无忧无愧,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
人身与人世,从此两相隔离,日月悠悠。是时候了,将朝堂上的那些纷纷扰扰抛诸脑后,不再想起吧。
故居生活,虽说让人悠闲散淡,可毕竟是回乡丁忧守孝的。白居易不堪丧母的哀伤,那是深入骨髓的痛,像一把利刃,时刻刺痛着他的心。
料理丧事的劳累,也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回家不久,他便病倒了,虚弱地躺在床上,疲惫兼有哀伤。
偏偏祸不单行,不足三岁的爱女金銮子也患了重病。
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小脸,白居易心疼而又焦急。他四处求医,想尽各种办法,最终未能挽回女儿幼小的生命。
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的白居易,对女儿金銮子格外怜爱,她是他心中的宝贝,是他生活中的温暖。如今,慈母与爱女相继谢世,让他极度悲戚,精神崩溃。
衰病四十,膝下惟有这一娇痴小女,虽不是男儿,却也抚慰了作为父亲的情感。女儿如今一夕离世而去,连魂影都无处追踪了。
亲爱之人,零落已尽。每日,白居易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不禁问自己:安用身独存?些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都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了。
悲来之时,四肢缓软,泣尽之际,双眸昏花。年方四十的白居易,心灵已如七十老人一般沧桑疲惫。
听闻浮屠教中有解脱之门,可他浓深如斯的苦痛,又岂是轻易能解脱的呢?
兄长幼文、弟弟行简,看着白居易痛苦,他们也无比难受。他们尽量陪着白居易,时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试图分担他的忧伤。
在艰难的日子里,兄弟三人相互扶持,在悲伤的氛围中,寻找温暖的慰藉。
13 把觞求醉
唐宪宗元和六年七月,烈日高悬,大地仿佛被炙烤得失去了生机。
被贬江陵的元稹,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对挚友白居易非常牵挂与关切。
白居易家中遭遇巨变,白母和爱女的离世让白居易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元稹毅然派遣弟弟和侄儿,踏上路途迢迢的征程,前来下邽,代自己向白母吊唁,慰问白居易。
他们带着元稹饱含深情的祭文 ——《祭翰林白学士太夫人文》,一路风尘仆仆,只为能将深重的心意尽快送达。
祭文写道:“维元和六年七月某日,文林郎守江陵府士曹参军元稹,谨遣弟某、侄男,祗酌捧馔,敢昭告於白氏太夫人之灵:
“呜呼!分同伯仲,古则拜亲,既陪长幼之列,遂生骨肉之恩,礼由情展,情以义殷,情至则尔,岂独古人。况稹早岁而孤,资性疏愚,既不得为达识者所顾,亦不愿与顺俗者同趋,行过二十,块然无徒。及太夫人令子艺成,学茂德馨,一举而搴芳兰署,再举而振藻彤庭,愚亦乘喧滥吹,谬列茎英,迹由情合,言以心诚,遂定死生之契,期於日月可盟,谊同金石,爱等弟兄。
“每均捧檄之禄,迭庆循陔之荣,用至於二门之童孺,莫不达广孝之深情……”
元稹的长篇祭文,字里行间浸满兄弟情分,每一个字都是他内心深处情感的凝聚。
下邽,这座秦时的旧县,承载着岁月的沧桑。
县治西南距华阴约八十里,西北往长安也不过百里。白居易的故里义津乡金家村,是个宁静的小地方,四五十户人家错落分布其中。村人皆以农耕为业,每日在田间辛勤劳作,过着质朴而简单的生活。
“南阡有烟火,北陌连虚墓。村邻何萧疏,近者犹百步。吾庐在其下,寂寞风日暮。”
白居易之为官之家,也不过新屋五六间,古槐八九树而已。门外,枯蓬在风中瑟瑟转动,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篱根处,似乎藏着寒兔,透出几分孤寂与清冷。整个家居,非常简陋。
然而,金家村的自然风光确乎不错。
渭河在村南,宛如一条轻柔的飘带,缓缓地流淌。水波荡漾,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站在庭院里,极目远眺东南方的西岳华山,朝阳、五云、莲花三峰高耸入云,仿佛直插霄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清晰,历历可见。
离村百步之外的蔡家渡,白帆点点,在水面上摇曳,宛如灵动的画卷。
人家居屋四周,果蔬片片,绿意盎然,散发着生机与活力,景色非常宜人。
白居易自贞元末年带领全家由洛阳移居下邽之后,自己一直在长安为官,忙碌于朝堂事务,不曾回来。这次丁忧还家,踏入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
见到守土的堂亲,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前家乡的变化,又让他的内心泛起浑然无味。
近十年后,方有归来,村庄依旧不大,可他出门却总是迷失归路。
朱颜销不歇,白发生无数。唯有山门外,三峰色如故,好像在低诉着岁月的变迁。
旧居在清渭之曲,开门便能望见蔡渡。因而他缓缓踱步,追思着昔日走过的地方,每一处角落都仿佛藏着曾经的欢声笑语。感伤曾经游历的处所,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早年手插的柳枝,已经长成了高林,枝叶繁茂。以前种下的小桃,也已变成了老树,沧桑而坚韧。
如今的成年人,尽是旧时的童孺,面容已不再稚嫩,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试问往昔的老年人,竟然大半已去了绕村的墓地,生死无常,让人唏嘘不已。
“浮生同过客,前后递来去。白日如弄珠,出没光不住。”
人和物,一天天地在改变。举目四望,所逢所遇,都让白居易感到悲伤。
顾念自己,多年宦游归来,在村人眼中,不也是暮色苍苍吗?
元和六年秋天,空中弥漫着淡淡的哀愁。白居易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权厝于下邽的祖父白锽的灵枢安葬于新营造于义津乡北原的白氏墓地。
白居易身着素服,神情肃穆,亲自指挥着安葬的每一个环节,眼中容满了对祖父的敬重与思念。
接着,又将权厝于外地的祖母薛氏及父亲白季庚的灵柩,先后迁护回下邽。一路上,小心翼翼,仿佛护送着最珍贵的宝物。连同新丧的母亲的灵柩一起,于十月八日跟祖父母合袱安葬。
他跪在墓茔之前,泪水潸然落下,心中默默祈祷着父母大人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唐宪宗元和七年,白居易仍旧在下邽过着丁艰守孝的日子。每日在庭院中踱步,回忆和感慨家族的过往,郑重地撰写了《白氏家状二道》 ,沉思,疾书,要将家族的历史清晰地呈现出来,让后人能够知道、铭记。
元和八年春,大地渐渐复苏,万物焕发生机,白居易的心中依旧笼罩着一层阴霾。
他又分别将贞元十六年卒于徐州丰县官舍,权厝于符离县的外祖母陈白氏的灵柩,以及贞元八年卒于符离私第,权厝于该县南原的小弟金刚奴白幼美的灵枢,也迁护回下邽,安葬于北原墓地。
这些巨大的工程,幸有白居易近年的俸禄支撑完成,若是一般百姓人家,长途迁葬,搬运灵柩,难度岂敢想象?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白居易站在墓地前,望着一座座墓碑,心中松了一口气。
多年来耿耿于怀的夙愿,终于算是了却了。
离开奔竞劳碌的官场和喧嚣扰攘的京师,又忙完了母亲的丧事,及亲属的迁葬事宜,无端的空虚和惆怅却又冒出头来。
渭河之滨的幽静,显得愈加突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只剩下人的心跳声。
清闲的半隐居的乡村生活,并没有让白居易的心灵得到平静,反而愈使他心湖波澜难平。
夫人杨女士,自丧女之后,忧郁成疾,身体每况愈下,连绵不愈。
在冷雨初霁的秋夕,天空中还残留着丝丝雨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白居易信步在绣着青苔的院落,看到树叶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格外翠绿。
他听到了渭河边传来的捣衣声。有节奏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惆怅之感油然而生。
夏日的火热早已远去,炎凉在雨中悄悄改变。晴朗的日子尚有残蝉独唱,声音带着几分凄凉。
清冷的巢穴,留不住燕子了,它们早已飞往温暖的南方。竹席子卷起,团扇收拢来,夏日的物件,都已被搁置一旁。
晚来秋风渐渐吹过,带着丝丝凉意,闲走在青苔之间,心中满是落寞。
“月出砧杵动,家家捣秋练。独对多病妻,不能理针线。冬衣殊未制,夏服行将绽。如何迎接早降的秋天呢?只有且来一杯,聊作自劝吧。”
白居易轻声叹息,拿起酒杯,独自饮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却无法温暖冰冷的心。
孤独感觉随着秋的脚步,愈来愈密,漫无休止。
木叶零落,如雨纷纷,一片片,一片片,如心中愁绪,纷纷扬扬。
月色惨白,犹似厚霜,洒在大地上,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
夜已静,更已深,万籁俱寂,将要独卧时,不禁感到一阵酸楚:谁来为我拂去床上的灰尘?
哦,湘灵!湘灵,湘灵,心上的人儿,你还在符离吗?你也在孤独中像我一样地煎熬着相思吗?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白居易在心中默默呼喊着湘灵的名字,曾经的美好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好在夫人杨女士不能识字,又身体病痛,心绪不宁,无法管诗,这才方便白居易在情感深处与娇娜、痴情的湘灵相会。
在漫长无尽的夜晚,他与湘灵的灵魂交融在一起,缠绵悱恻,不能出梦……
在漫长且寂寥的丁艰岁月里,时光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日都显得格外沉重。
湘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往昔的深情只能在白居易的回忆中不断回响。
官场的名利,在他眼中也早已如浮云一般,虚幻缥缈,不值得捉摸。
唉,思念情人,厌烦宦途,白居易的意绪愈来愈颓唐,长久地在阴霾笼罩中挣扎、沉陷。
人生易老的感叹如潮水般在心中翻涌,及时行乐的念头也在百无聊赖中悄然滋生。
他将满心的思绪,或是寄予远方的挚友,一封封书信寄给元九、杨六、李十一,试图在文字中找寻慰藉;或是留于笔端,写下一篇篇叹老、对酒、赠兄弟的诗篇,抒发困于内心的复杂情感。
每日清晨,白居易总会对着铜镜,怔怔地发呆。
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与空洞的四壁相对,更显寂寞。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早已如流水般逝去,只留下眼前这副被岁月雕琢的悲哀模样。
他缓缓抬手,梳理头发,白发竟随着梳齿的动作,纷纷落下,仿佛是时光无情的宣告。
他不禁感慨,没有人留意小草是如何慢慢生长的,如同没有人察觉自己是怎样渐渐衰老的。
他担忧镜中的容颜,只怕今朝比昨日更加苍老。人生短暂,不满百岁,却难以长久地拥有欢乐。
古往今来,善于医道者,扁鹊堪称其中翘楚。名医圣手,似乎能治愈万般疾病,惟独对人衰老这一自然规律,束手无策。
谁能知晓天地之心呢?为何人不能像龟鹤那般,拥有千龄之寿呢?鸦头与鹤颈,直至年老,颜色依旧如墨般乌黑,人的鬓毛,却无法保持乌黑,一不经意,它就变白了。
前年种下的桃核树,已繁花满枝,灼灼其华。去岁出生的婴儿,已能蹒跚学步,咿呀学语。
看到这些景象,白居易惊叹于万物的成长,却未曾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衰暮。他无奈地叹息,时光一去不复返,少年时光再也留不住了。不由得暗自思忖:
“谁人言最灵,知得不知失。何如会亲友,饮此杯中物。能沃烦虑销,能陶真性出。所以刘阮辈,终年醉兀兀。”
提笔将这些思绪寄给元稹吧。
怀念微之,也遥问长安官场、各地谪所的朋友们,不知他们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心中满是生命的痛感。
“百花落如雪,两鬓垂作丝。春去有来日,我老无少时。人生待富贵,为乐常苦迟。不如贫贱日,随分开愁眉。卖我所乘马,典我旧朝衣。尽将沽酒饮,酩酊步行归。名姓日隐晦,形骸日变衰。醉卧黄公肆,人知我是谁?”
白居易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懑与无奈,都融入酒中,融入及时行乐的感悟中。
年华易逝,命运无常,若在壮岁不懂得欢娱,待长年回首,必将悔悟。
既然如此,没有别的机会,那就做个自由自在的酒徒也好啊!
这日,阳光洒在庭院中,送来些许温暖。白居易端起一樽酒,与行简兄弟相对而坐,欢畅同饮。
酒入愁肠,却似化作了丝丝欢乐。他心中暗忖,酒中的乐趣,他人怎能体会呢?
兄弟二人,长期远别,相聚之时,总是感慨良多,心中悲苦。
他们还有一双幼妹,正值笄年,尚未婚嫁。昨日,幼妹们终于嫁娶完毕,良人皆可依靠。这让他们兄弟心中的忧念顿时消释,如同被一把利刃斩断了羁縻。
白居易感喟,人生若有苦累,即便天天吃肉也不见得能感到满足,心中若没有忧思,日日饮水也可身宽体胖。
看着行简,白居易认真地说:“行简啊行简,停下杯来听我一言,莫要叹息路途遥远,莫要嫌弃官禄太少,但愿你我兄弟,终老不相分离。”
话虽如此说,酒也如此饮,白居易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放浪形骸的酒徒。更况此时他们兄弟仍在共同守孝期间,又怎会真的穷愁潦倒,要典衣卖马去换取杯中之物呢?
诗之所述,词之所叙,不过是极言其情罢了。
“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
在渭滨的闲适时光里,虽有醉酒的放纵,却也有着清醒的自知。
听闻浔阳郡曾有陶潜先生,忧虑自己的清醒,却不忧虑贫困。担任彭泽令不过短短八十天,便因心中不快,毅然挂印离去,吟着千古流传的《归去来兮辞》 ,戴着沾满酒味的头巾,过上了悠然自得的生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习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
从陶老先生的诗句中,白居易品味出了无尽的超凡拔俗的隐逸情调,感受到了否定功名富贵的独立人格,以及对坚守散淡自由精神的礼赞。
白居易所向往、所效仿的,正是 “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 的陶潜。归来于五柳之下,“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以酒为乐,以酒养真,将人间世上的利禄荣辱,彻底如泥尘般摆脱。
如今,陶公早已离去,只留下纸墨遗文,篇篇劝人饮酒,此外再无更多。
白居易自觉,其他方面难以企及陶公,那就暂且效仿他,昏醉一场吧。
世事确实难以理喻。颜回与黄宪,何其无辜,上天却让他们过早地夭亡;蝮蛇与鸩鸟,这般大害,却寿延不绝。
物理难以揣测,神道亦难思量。举头仰望着苍天,只见天色苍苍,心中满是无奈。
既然如此,没有办法,那就多种黍多酿酒吧,每日把觞求醉,管他生前身后之事。
白居易丁忧岁月的后期,日子看似清闲,却被灰暗的雾纱笼罩。正如渭河边的农民生活,表面上宁静恬淡,内里却渗透着耕作的辛苦,稼穑的艰难。
元和七年十二月,天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连续五日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平日里耐寒的竹柏,在严寒中都被冻死了,何况衣不蔽体的农民。村闾间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是贫困的,北风如利剑般呼啸而过,布絮根本无法遮蔽身体。他们只能靠燃烧蒿草和荆棘取暖,围坐在火前,苦苦熬着,等待天亮。
白居易看看自己,身上穿着棉衣,盖着被子,深掩草堂之门,坐卧都不怎么受冻。既免除了饥冻之苦,又不为垄亩操心,与农人相比,他心中不免惭愧起来。
白居易的情感,已和金家村的农人深深地融和在了一起。
曾经,家中酒尽,村间又无处可沽,正为此发愁时,南村叟提着酒壶前来相会。
白居易与他相视一笑,坐下对酌,尽情欢饮,直至夕阳西下。
闲时,白居易也会携着弟弟和侄辈们一同登上秋原。放眼望去,新枣将红,在枝头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晚瓜也散发出阵阵香味。
田家老汉热情地以瓜果招待他们,质朴的笑容和真诚的态度,让他们在原上流连忘返,直至暮色降临。
在村中住久了,村中老幼都把白居易当自家人看待,一声声亲切的问候,一个个真诚的笑容,都让他感动不已。期望春来时,新雨能下足,禾黍夹道,青绿喜人,如此便能让他和村民一起满意了。
世役不牵,身心自若。白居易常常晚出查看田亩,乡间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让他陶醉,仿佛置身乡情民俗的画卷。
闲行在村道旁,群雀欢叫飞舞,若是丰年,不惟是人,连禽鸟似乎也都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了。
田舍翁看见白居易,满脸欣喜,缓缓起身,执起樽杓,热情相邀。
白居易同村民们亲近无隙,和乐共处。有时候,在融洽的相处里,也会对自己的坐食俸禄感到羞愧不安。
在与村民愈来愈深的交往中,民生疾苦如同一把重锤,重重地触动他的心弦,推动着他的诗笔。
入春以来,许久未曾下雨,禾苗本就细小,入秋又惨遭冻霜侵袭,年将到头,口粮严重缺乏。农人无奈,只能到野山采掘地黄,“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
他们凌晨扛着锄头出门,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忙到暮色落下,还不曾采满一筐。
他们背着那些地黄,满怀期望地来到富人家,只为让富人家用这些地黄喂马,好让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羽毛发光。富人家把马吃剩下的残粟换给穷苦农人,农人只能用它来一济辘辘饥肠。
大旱年景,烈日高悬,炎风如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点燃,田亩全都枯焦不堪。阳光炽热得连金石都要熔化了,何况柔细的禾苗。
万族嗷嗷待哺,唯有农人最苦。满怀期望盼着好年景的人,出门又能看到什么呢?但见荆棘与茨茅,承接沴气,竟欣然肆意,在场圃上到处滋长。
白居易不禁质问苍天,你为什么长久干旱,老不落雨?
安静的半夜,忽然传来官吏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官吏高声催促缴纳租粟,农人们全家不待天亮,就在场上结起灯烛,手忙脚乱地收拾仅有的一点粮食。
他们又扬又簸,将公粮弄得洁净如珠,小心翼翼地把一车三十斛装得满满当当。便如此用心,还怕官家故意压级、扣杂、刨水分,甚至担心缴纳不上,忧虑间,竟然用鞭子责打嗷嗷叫饿的小儿。
渭河岸边的自然风光美如画卷,掩盖不住民生的疾苦。白居易置身其间,心为之动,情为之牵。
想到自己也算个做官在朝的人,却坐受了十年的禄米,心中十分惭愧。
他不禁思考,人生何所欲,所欲惟两端:中等人士追求的是富贵,高级干部仰慕的是神仙。
神仙没有籍贯吗?富贵亦在天定啊。他告诫自己,不要贪恋长安官场,不要寻觅瀛洲之山。西京的风尘太深,东海的浪涛也太高,不如归入山下,向农人学习种田。
白居易想到做到,种田计已决,可决意之后又该如何呢?
毅然卖马买犊,徒步归庐,置办耒耜,满心期待地等候降雨。终于,他等到了,雨后初晴,阳光洒在湿润的土地上。他在田头策起犁杖,亲自成为土地的仆夫。
听老农说,学做庄稼,慎在开初,所以他得细心为之,不能卤莽,这样才能获得丰收,上可以奉缴王税,下能够储备家用。
他计划明年后,自家单独执犁稼穑。心想,学农并非鄙下之事,乡邻亲友请勿笑我啊。
谁能想到,三十岁时,白居易曾是朝廷近臣,腰间佩玉鸣响,尽显风光;四十岁却成了野夫,来到田间学习锄谷。十年不到,变化如此迅速?
但是,此理也很好解释,穷困和通达本来就是相倚相伏的。幸得远离官事,归回下邽生活,安知不是一种福分呢?
14 偏职冷官
在宁静的下邽村居中,白居易虽身处乡野,却时常陷入对仕途的深深反思。
他主动与土地亲近,与乡民们打成一片,在田间劳作的身影,与质朴的村民交谈的场景,都显示出他对乡村生活的融入。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公忠体国、兼济天下的宏伟志向,却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始终熊熊燃烧,未因一时的村居生活而有丝毫消解。
白居易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中期待着除服之后,能够重新回到朝堂,继续为皇帝和百姓贡献自己的力量。
时光悄然流逝,唐宪宗元和八年秋,白居易丧母丁忧期限满了。
按照朝廷惯制,除服之后就应当补官,重新回归官场。可是白居易的命运却在此处拐了个弯,他并未如期被重新任用。
此时的唐宪宗李纯,正全身心地积极擘划着动兵削藩的大事。
宰相李吉甫,力主以武力打击藩王势力,其强硬的主张与宪宗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因而得到了宪宗的赏识,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也日益加重。
白居易的好友李绛,同样身为宰相,但其性格耿直,偏爱规谏。朝中一直有传言,说李吉甫跟大宦官吐突承璀有所交往,李绛对此十分厌恶,二人因此关系不谐,时常在朝堂之上意见相左。
吐突承璀,当年应命领兵进讨藩镇王承宗,屡屡失利,战无不败,后来遭到贬谪。如今唐宪宗不知为何又重新重用他了。
吐突承璀这个大阉臣,凭借皇帝的宠信,在朝中飞扬跋扈,造就是白居易和李绛共同的政敌。
李绛纵然有心帮助白居易,可碍于朝中复杂的局势,尤其是吐突承璀在一旁掣肘,诸多事情碍难实现。
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各方势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削藩大事布局,白居易却只能无奈地滞留下邽。这一状况,让一向以放旷自诩的他,心绪也难以安稳。
每当黄昏时分,如血的残阳洒在庭院之中,白居易总会独自伫立在佛堂前,呆呆地看着满地被夕阳染成金黄的槐花,仿佛在让那些槐花承载、消化他的忧愁。
耳边,满树鸣蝉不知疲倦地嘶鸣,声音在这寂静的黄昏格外聒噪,却又似乎在为白居易的遭遇而鸣不平。
槐花纷纷扬扬地继续飘落。白居易在渐渐变暗的夕辉中感叹。
一般而言,四季之中都有心情苦闷的日子,最让人断肠的,恐怕还是这个秋天。
暮色垂落下来,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屋内。屋内,一片寂静,冷冷清清。无言无语地守着冷屋,无奈情绪如潮水一次次地将人淹没。
并非有病,亦非瞌睡,谁能知道人要整日卧床不起呢?是深深的失落与迷茫,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有时,白居易又会突然站起身来,仿佛想要挣脱无形的枷锁。
他快步走到庭前伫立,眼神空洞,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就这样,从三更、四更、五更,伫立至天明,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扯得长长的。
此情此景,无人理会,他只能长吁短叹,一声又一声,吐出心中的郁闷。
当他偶尔把取铜镜时,看到铜镜里早逝的颜色,鬓角苍白的毛发,并不惊愕。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岁月流逝中渐渐衰老,但是心比身更为衰老。
元和九年初,朝堂局势再次发生变化。李绛罢相,仅守礼部尚书一职,权力大不如前。
紧随其后的是吐突承璀复为左神策中尉兼弓箭库总管,重新得势,因而在朝中愈加肆无忌惮。
朝局变化对白居易更为不利了。渴望回朝,重新施展抱负,越来越无人援引了。在艰难的处境中,渐渐加重的是孤独无助。稍有打盹儿,会在恍惚间,梦见在官场上给予他有力扶持的故相裴垍。
算算时间,与裴垍已经有五年阴阳之隔了,不定在哪一夕间,又会奇迹般地魂梦相通。梦中的情形,好像昨日一般清晰。他们一同走动在金銮宫中,裴垍身着金紫色的朝服,姿态依旧挺拔,面容如冰玉般冷峻,又带着熟悉的亲切,勤勤相眷的意态,亦与平生相同。
白居易在梦中与裴垍交谈,仿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往昔。
醒来后,才发觉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梦中的情形,让他的悲情绵绵无穷。
追念当时的事实,与梦中的场景毫无区别。明知一切都是空,他还是忍不住为敬重的君子涕泗沾襟,抛洒热泪。
原翰林院的僚友,吏部侍郎崔群、中书舍人钱徽,得知白居易的境况,特意捎来书信问候。
白居易收到书信,心中涌起暖意,旋即给他们寄去长诗《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百韵》 ,诗中委婉地表达了渴望得到推介援引的复杂心情。
早晚吃两顿简单的蔬食,一天里一次悠闲的睡眠,如此这般,已经三年。然而“吾有二道友,蔼蔼崔与钱。同飞青云路,独堕黄泥泉。岁暮物万变,故情何不迁?应为平生心,与我同一源。帝乡远于日,美人高在天。谁谓万里别,常若在目前。”
白居易诉说三年来的村居生活,及对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的怀念,隐晦地表达了对当下处境的不甘。
“遗憾的是,元和圣年朝廷用人之际,乐天却闲居渭水之阳,不才甘命舛,多幸遇时康,朝野分伦叙,愚闲定否臧,重文疏卜式,尚少弃冯唐。
“拙劣才何用?龙钟分自当。外身宗老氏,齐物学蒙庄。疏放遗千虑,愚蒙守一方。愤懑胸须豁,交加臂莫攘。珠沉犹是宝,金跃未为祥。泥尾休摇掉,灰心罢激昂。”
清明时世,自己却被朝廷见弃,眼看迟暮,内心惶惶不安。
元和九年秋天,宰相李吉甫暴病辞世,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与新兴进士群声气相投的韦贯之拜相。加之崔群与钱徽在朝中的声援,白居易终于结束了下邽故里的闲居生活,回到了京师长安。随后接到诏命,受任太子左赞善大夫。
赞善大夫这一职位,系东宫属官,主要职事是对太子进行 “讽谕规谏”, 在实际的朝堂运作中,属于无事可做的闲职。
对于对朝廷政事有着远见卓识,且急于兴利除弊,对文武大臣祸国殃民的行为勇于指斥而奋不顾身的白居易来说,失去了参政的权利,心中的抱负难以施展,无疑是个非常遗憾的结果。
身为赞善大夫,不准过问朝政,但每天却得参与朝谒。
白居易寓居在长安东南隅曲江池畔的朱雀门街昭国坊,地点较为偏僻。每天清晨,整个城市还在沉睡,白居易就得早早起身,冒着凛冽的风寒,踏上前往朝堂的道路。
他骑着瘦马,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前行。寒冷的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
瘦马行迟,他不得不一次次挥动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走,心中苦恼,抱怨。
“病身初谒青宫日,衰貌新垂白发年。寂寞曹司非热地,萧条风雪是寒天。远坊早起常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
做个偏职冷官,不能办大事,天天还得起早去参加毫无意义的朝谒,真不如睡大觉啊。
白居易的好友李绅,元和八年暮春回长安,此时任国子助教,同样也是个没有发言权的闲职。
白居易心中的失意在与进士同年诸人,如元宗简、吴真存等的诗文唱和中,虽看似旷达,却掩盖不住。在给元稹的信件和个人所存的诗中,尤为落寞和怨恨。
“忆昔初年三十二,当时秋思已难堪。若为重入华阳院,病鬓愁心四十三。莫怪近来都不饮酒了,几回都因为喝醉泪湿衣襟。谁料到平生狷狂的酒客,如今变作见酒生悲的人。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
曾经那个豪放不羁的酒客,如今却因仕途不顺,变得如此消沉。
投闲置散,冷落难熬。白居易不断思索如何排遣失落情绪,如何安顿颗浮躁不安的心灵。
起初,他将自己的蹉跎官运归结为不可抗拒的 “命”,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渐渐地,他开始向南宗禅法寻求依托。
“世路重禄位,栖栖者孔宣。人情爱年寿,夭死者颜渊。二人如何人,不奈命与天。我今信多幸,抚己愧前贤。已年四十四,又为五品官。况兹知足外,别有所安焉。
“早年以身代,直赴逍遥篇。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体非道引适,意无江湖闲。
“有兴或饮酒,无事多掩关。寂静夜深坐,安稳日高眠。秋不苦长夜,春不惜流年。委形老小外,忘怀生死间……”
白居易试图在禅法中找到内心的宁静,让自己能够坦然面对不如意的仕途。
丁忧除服后回朝任东宫左赞善大夫以来,白居易的仕途诚然是抑郁失意的。但作为诗人,他的文学生涯却丰富和活跃,不输以往。
挚友元稹远在江陵,虽不能时常相聚,通过书信往来,交流诗文,情谊依旧深厚。
在京师长安,可与白居易唱和的诗友仍然不少,如李绅,如李建,如元宗简等。
白居易也跟热心于 “新乐府” 的张籍过从尤密,两人经常你来我往,不忍分手。
白居易对张籍的诗文十分赞赏,对张籍傲视权贵、淡泊名利的人品更是敬重有加。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
白居易毫不吝啬地夸赞张籍,认为张籍在文学创作上造诣极高,他的诗歌不仅文采斐然,更蕴含着深刻的思想。
过去我做近臣的时候,张君很少登门,今天我成了一介冷官,惟有张君与我来往频繁。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平生虽寡合,合即无缁磷。
张君秉持高义,视富贵如烟云,五侯三相之家,始终不会见到君的形影。问其所与游,独言韩舍人。
“其次即及我,我愧非其伦。胡为谬相爱,岁晚逾勤勤?落然颓檐下,一话夜达晨。床单食味薄,亦不嫌我贫。日高上马去,相顾犹逡巡。”
白居易感慨张籍的为人,在自己得势时,张籍并未趋炎附势,如今落魄,张籍却频繁往来,真挚的情谊让他十分感动。
长安久旱无雨,四处日光赤赤,热风昏昏,怜君将病眼,为我犯埃尘,远道从延康里来访曲江池畔,所重的是君子之道,可不是庸常之交啊。
在炎热干旱的日子,张籍不顾路途遥远,顶着赤日热风,带着病眼前来拜访,这份情谊,绝非庸常之交可比。
说到底,白居易与张籍的相互敬重和亲近,在于二人诗文观念的一致,都主张为时而著,为事而作。因而在文学的道路上,相互扶持,共同精进。
唐宪宗元和十年正月,凛冽的寒风肆虐长安城,一则消息却如一股暖流,让白居易和他的朋友们心头一振。
元稹,这位与白居易情谊深厚的挚友,终于由江陵府被召还京师待任。
一时间,以 “元白” 为核心的诗文圈子,被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忽然再度活跃起来。
长安城南,宛如一幅天然画卷,风景秀丽,不啻人间仙境,正是游览的绝佳去处。
远处,终南、雪岩、玉案、圭峰、紫阁,诸峰并列,在晨曦与余晖的映照下,气象万千,尽显巍峨壮丽。其间,坐落着许多名刹古寺,梵音袅袅,为这片山水增添了几分清幽与神秘。
白居易、元稹、李绅、张籍等一众文人雅士,常常结伴野游城南,漫步于山间小径,呼吸清新的空气,感受大自然的美妙。
每至一处佳景,他们席地而坐,摆上美酒佳肴,饮酒作诗,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有时,他们兴致高昂,直至天色渐暗,才意犹未尽地踏上归途。“更劝残杯看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在渐弱的日光下,相互劝饮杯中的残酒,然后马蹄纷沓,急切地朝城中奔去。
山光美景在他们身后缓缓退走,美好的记忆却在心中烙下深印,长久驻留。
在归途中,各位才子还在马上玩乐诗歌游戏,各诵新艳小律,不杂其他体裁。自皇子陂归昭国里的路途,他们迭吟递唱,连绵不绝的吟诵声,回荡在二十多里的道路上。
知晓他们的人,赞叹他们为诗仙下凡,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被诗歌迷了心智的疯魔。
在这浓郁的文学氛围中,频繁的诗歌酬答,如同良药,渐渐冲淡了白居易的宦途失意。他忘却了荣辱得失,全身心地沉浸在与友人共享的诗意时光里。
然而,越是好景,越是短暂如昙花一现。
仅仅六十天后的三月二十五日,命运的重击再次降临。元稹又被贬为通州司马,不得不远赴蜀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瞬间打碎了众人的欢乐。
三月二十九日,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冷风依旧带着丝丝寒意。
白居易怀着沉重的心情,送别元稹到远郊之外的蒲池村。在蒲池村,两人相对无言,难舍难分。
告别之后,白居易独自一人,顺着沣水桥边,神情落寞地缓缓往回走,脚步格外沉重。
行到城门时,残酒的醉意渐渐消散,万重离恨却如潮水,瞬间涌上心头。
“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白居易在内心默默念叨,对元稹的不幸遭遇,愤愤不平,可在朝堂残酷的权势争斗面前,他又深感无可奈何,只能将满心的祝愿默默寄托:
微之啊,但只人不死,相信总会有重逢之日的。
好友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也是在这年正月回京待职的。
曾经参与永贞革新的贬官逐臣,在过往的岁月中受到了很深的创伤,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之火从未熄灭。他们盼望阳春三月长安百花盛开的时节,能在新的职位上重新施展才能,将逝去的岁月弥补回来,尽快实现自己的宏愿。
尤其是刘禹锡,其才华与志向,让白居易寄望甚深。
在此时的朝廷,武元衡为门下侍郎,韦贯之为尚书左丞,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度为御史中丞,李绛为礼部尚书,权德舆为刑部尚书,崔群为户部侍郎。
除武元衡政治观点略异外,他们对刘禹锡都是怀有好感的。崔群、李绛是刘禹锡的好友,平日里与他交情深厚,时常交流诗文,探讨时政。权德舆是刘禹锡的父执,对他犹如长辈般关爱有加。裴度与刘禹锡母系中的卢璠、卢顼兄弟同为刘太真的门生,两人的交谊很深。
从这些友人与刘禹锡的关系和对刘禹锡的态度来看,刘禹锡重回尚书省似乎是指日可待的。
刘禹锡自己也踌躇满志,他甚至希望职位稳固后,帮助元稹离开蜀地,重返朝堂,实现他们共同的抱负。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刘禹锡春三月的一首题诗,竟如同一颗炸雷,突然炸坍了刘禹锡的命运之路。
长安的春天,向来耽于赏花。每至春时,看花风俗大起,游赏百花,“车马若狂”,“不以耽玩为耻”, 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花的海洋与欢乐的氛围之中。
刘禹锡同柳宗元等朋友相携去长安玄都观看花。
踏入玄都观,但见桃花满园,粉色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犹如粉色的云霞。刘禹锡触景生情,感慨难耐,挥笔便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向来对桃花的花品评价不高,曾有诗句 “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表现他对桃花的轻蔑。
在“戏赠”诗中,以桃花喻权贵,已有低看之意,尤其是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字里行间的戏谑、讽刺,溢于言辞之表。
玄都观里轰动一时的桃花,是在刘郎去后栽的;朝堂之上的芸芸众官,又何尝不是在刘郎被排挤出朝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呢?
刘禹锡的“戏赠”诗,犹如一颗重磅炸弹,一经出炉,便轰动京师,广为流传,也在眨眼间触怒了极为敏感的唐宪宗李纯。
唐宪宗本就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且涉嫌登极不久就谋杀了自己偏瘫父亲的人。他本对永贞党人抱有夙怨,刘禹锡的诗,让他感觉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心中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十年前,宪宗李纯曾为 “二王八司马” 定案,“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十年过去,时间不可谓不长,“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 可是,刚刚召回,刘禹锡便在待命之际,诗涉讥刺,让皇上不悦。
这样的人,又怎能被任用呢?
刘禹锡的诗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尖锐无比,朝中对其恼怒的人不在少数,正所谓 “一坐飞语,如冲骇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禹锡在长安,显然是待不下去了。
唐宪宗李纯元和十年三月,“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 改变主意,不再将刘禹锡等人用作朝官。
正月召回京师的,有朗州司马刘禹锡,永州司马柳宗元,虔州司马韩泰,饶州司马韩晔,台州司马陈谏等。
三月,新的诏书颁布: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韩泰为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
他们不再被用作朝官,但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贬谪,人人都有所量移,职位都比以前略高了一点,可是,几乎都比原先的贬地更为僻远。
当然,公正论之,“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没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引致这么多人待命三个月后又复出远就,本质原因还在于他们是 “叔文之党”,唐宪宗李纯又有所犹疑了。
就在元稹、刘禹锡等被再度踢出朝廷、斥逐远郡的同时,淮蔡节度使吴少阳告卒。其子吴元济隐匿消息,径自接掌军务,拥兵自立。
消息传到朝廷,顿时一片哗然。皇上李纯立即加紧部署,决定向反叛大唐的淮蔡节度使吴元济用兵。
很快,吴元济遭受唐军四面围攻,陷入困境,派人向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求援。
王承宗和李师道一面上表朝廷,请求赦免吴元济,一面出兵策应淮西,派人进攻河阴物资转远院,烧毁大量钱帛谷物,试图以此威胁朝廷罢兵,以解吴元济之围。
然而,唐宪宗李纯心意已决,不为所动。
朝廷用兵,引起了割据称雄的巨镇强藩的恐慌,他们担心自己最终会被各个击破。王承宗和李师道,在唐宪宗命令宣武等十六道进军讨伐吴元济的时候,提前发难。
六月初三日,天色尚未破晓,整个京城还沉浸在寂静之中。武元衡早起入朝,由住所走出靖安坊的东门时,四周一片黑暗,寂静得让人有些心慌。突然,有贼从黑暗处如鬼魅般闪出,箭射武元衡。
武元衡的随从们吓得惊慌失措,一哄而散。贼人趁机抓住武元衡的马,将他残忍地杀死,并割下他的头颅,迅速逃走。
大约也在同一时刻,另一伙贼人在通化坊袭击主战大臣御史中丞裴度,击中了裴度的头部。裴度从马上重重地摔到沟里,幸亏他所戴的毡帽较厚,阻挡了刀锋,得以侥幸不死。
血案发生后,整个京师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白居易听闻血案消息,义愤填膺,怒发冲冠。
他认为,在京城刺杀丞相,是对皇权的公然蔑视,是朝廷的莫大耻辱。如此恶劣行为,绝对不能轻饶。
于是,他忘却个人恩怨,也不顾虑自身得失,更不在官职意权限规定,毅然上书要求追查凶手,捕贼雪耻。
万万没有想到,白居易这一公忠体国之举,却为他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白居易传
任见 著
本书简介
白居易是一位现实主义诗人,在其“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指导下,有《原上草》、《卖炭翁》、《上阳人》、《长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基本没有。任见先生的《白居易传》 ,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白居易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洛阳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删节和缩写本是第二版,这个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个版本,篇幅长了很多,内容基本上恢复到了缩写之前丰富而细腻的状态。
此书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删节和缩写本是第二版,这个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个版本,篇幅长了很多,内容基本上恢复到了缩写之前丰富而细腻的状态。
任见《白居易传》
目录
第一章 何计消化心头哀愁?
第二章 原来处处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马嵬爱情非大手笔不可触动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样坚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场
第六章 色艺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难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风流太守爱魂销
第九章 脂粉簇拥阅尽人间声色
第十章 樊素小蛮领尽万端风骚
第十一章 洛水两岸的烂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园考记
第十四章 红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 · 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后山学派燕山小队(原京北燕山书屋)编辑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荐:任见先生的“名家漫说”,与众不同的认识价值。
2.后山学派杨元相、鸿翎[台]、刘晋元、时勇军、李闽山、杨瑾、李意敏等诚挚推荐。
3.后山学派杨鄱阳:任见先生当年有许多思想深邃、辞采优美的散文在海外杂志和报纸发表,有待寻找和整理。
国家出版基金优秀项目《丝路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