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晚唐诗人杜牧的这首《清明》,无疑是有关清明节认知程度最高、最普及的一首古诗。其实,关于清明的诗词还有许多名篇佳作,在这些作品中,在这个春和景明的节日里,我们感受着古人对已逝亲人和祖先的追思,或者置身于他们到郊外踏青的觞咏。我们似乎顺着崔护的眼光,看到倚门女子的微笑;我们也仿佛闻到了东坡居士新火新茶的芬芳。在清明节来临之际,我们在关于清明的诗词中触摸传统的脉搏,感知古人的心绪,领悟生命的真谛,延续青春的新火!

清明诗词中呈现的

节日习俗与历史渊源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中唐诗人韩翃的《寒食》是清明诗的代表作品之一。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对韩翃的七言绝句评价甚高:“惟韩翃诸绝最高,如《江南曲》《宿山中》《赠张千牛》《送齐山人》《寒食》《调马》,皆可入初、盛间。(《诗薮·内编》)”《寒食》写的是清明的重要习俗:寒食禁火和赐火。清明节是中国节庆中唯一一个节气与节日合为一体的节日。清明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之一,日子是在春分后十五天。《淮南子》说:“加十五日指乙,则清明风至,音比仲吕。”《岁时百问》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净明洁,故谓之清明。”因为寒食离清明时间相距颇近,就在清明前的两天,节日持续三天,与清明连为一体,到唐代的清明节,“寒食”就成为清明最重要的节俗了。寒食起源于春秋时期晋文公纪念介之推。晋文公重耳曾流亡在外十九年,备尝艰辛,历尽苦难。与他生死相伴的忠诚之士介之推,曾割股肉救活濒死的重耳。晋文公后来使晋国中兴,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回国后封赏随他流亡的臣子,却忘了介之推。后来有人提醒,他遂派人到绵山找介之推。介之推携母亲隐居于绵山,坚决不出。晋文公放火烧绵山,留了一条路,意在逼介子推出山。而后进山寻找时,发现介之推和母亲被烧死在树下。晋文公追悔莫及,遂令断火,是为纪念介之推。此为寒食节之由来。到唐代时,禁火寒食成为清明的主要节俗。而在断火后,朝廷举行起火仪式,皇帝还将新火赐于近臣。在有关寒食的作品中,韩翃这首《寒食》,无疑是颇具代表性的。诗的前两句是描写春日都城清明特定的景象,处处飞花,“御柳”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后两句是写近臣受宠,“汉宫”其实喻唐,皇帝所赐新火,在“五侯家”轻烟袅袅。此诗颇具讽意,但写出了寒食节俗。另一首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亦是名篇,其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即为寒食,即诗题所由。而此诗是寒食夜对月所思。其中的颔联,更为写月的名句。唐代诗人白居易的《清明日送韦侍御贬虔州》,将清明日友人遭贬赴贬所的悲凉心境写得淋漓尽致,诗云:“寂寞清明日,萧条司马家。留饧和冷粥,出火煮新茶。欲别能无酒,相留亦有花。南迁更何处,此地已天涯。”友人韦侍御被贬外放虔州,诗人心情寥落悲怆,同时也将寒食的节俗都表现出来了。

清明扫墓祭奠先人,这是清明节最主要的习俗。通过祭祖扫墓的仪式,寄托对已逝亲人的哀思。《东京梦华录》叙述了清明节扫墓的情景:“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古代诗词中直接描写扫墓者并不多,但也不乏佳作,如白居易的《寒食野望吟》,直接描写扫墓情景,读之令人悲慨:“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此诗将扫墓时的悲痛烘染到极致。徐凝的《嘉兴寒食》:“嘉兴郭里逢寒食,落日家家拜扫回。唯有县前苏小小,无人送与纸钱来。”虽是对苏小小墓的感叹,也写出了清明扫墓的景象。

踏青游春也是清明节的主要节俗。在纪念逝者的同时,人们又在春天的柳绿桃红中品味着自然的生机,于草木萌发中感悟着生命的欢愉。《东京梦华录》“清明节”条中就记载北宋汴京清明节人们踏青赏春的景象:“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䭅、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但一百五日最盛。节日,坊市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缓入都门,斜阳御柳;醉归院落,明月梨花。”生动地呈现了北宋时期清明踏青游春的景象。

踏青游春其实也是清明节融合了上巳节(农历三月三)而沿袭下来的习俗。上巳节(俗称“三月三”)形成于春秋末期,魏晋时期已经固定为农历三月三日了。最有名的王羲之所作《兰亭集序》,就是为三月三日雅集所作。开头一段即写三月三雅集“游目骋怀”之乐,其云:“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褉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与孙绰、许询等诗人所作的三月三日兰亭诗,既有春日游赏之娱,也有玄言形上之理,并非仅是刘勰所讽的“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文心雕龙·时序》)。如孙绰的《三月三日诗》:“姑洗斡运,首阳穆阐。嘉卉萋萋,温风暖暖。言涤长濑,聊以游衍。缥萍渶流,绿柳阴坂。羽从风飘,鳞随浪转”,在三月三的诗中也是较为典型的。唐宋时期的诗中,多有踏青游春之作,如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成为清明踏青赏春习俗的游戏活动,还有蹴踘和荡秋千。蹴踘是古时清明节的一项重要活动,有鲜明的竞赛性质。类似今之足球。荡秋千也是清明节最为常见的游戏。王维此诗中关于这两项活动的诗句,极为生动形象。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寒食》诗中也将蹴踘与秋千写得充满情趣,其云:“晴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彩绳拂花去,轻球度阁来。长歌送落日,缓吹逐残杯。非关无烛罢,良为羁思催。”宋代欧阳修有著名的《采桑子·清明上巳西湖好》词云:“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宋代词人柳永的词作《木兰花慢·拆桐花烂漫》,勾勒出清明踏青游春的“全景”:“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名作《点绛唇》中也有“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的写照。

清明诗词中呈现出的

幽情别绪与生命悲感

清明时节,面对先人墓碑,最易触发诗人内心的生命凋零的伤怀;而面对柳绿桃红、春色芬芳的造化生机,又最能拨动相思相恋的幽思别绪。在以寒食、清明为题材的诗词中,蕴含着这类情感的作品是最能扣人心扉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愫是非常感人的,也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感伤。《本事诗》记载道,(崔护)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酒渴,叩门求饮。有女子以盂水至,倚小桃伫立,而意属殊厚。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去年的“人面桃花”,在诗人心中萌发了爱情,而经年再寻,竟是人去室空。在清明诗词中,这首诗是非常动人的。在宋词中,吴文英的《风入松》颇具代表性的意义,其云:“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这首词是吴文英代表作之一,恰是写清明时节怀念恋人的。其中的思念之情,挥之不去。

清明祭扫,面对郊野荒冢,最易产生生死轮回乃至故国故人之思。这在清明诗词中也是颇具普遍性的。如明代著名诗人高启的《送陈秀才还沙上省墓》:“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清代著名文学家李渔有《清明前一日》诗云:“正当离乱世,莫说艳阳天。地冷易寒食,烽多难禁烟。战场花是血,驿路柳为鞭。荒垅关山隔,凭谁寄纸钱?”皆因乱世更觉清明的悲凉之感。

超旷的人生态度与时空意识

清明正是物候更新、岁时迭转之际,自然风物勃发出蓬勃生机。当此之时,最易使人感怀生命,参悟时空。大多数作品是散发感慨伤感情怀,而清明诗词中也不乏面对流光转换而生发出超旷豪逸哲思的。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最为鲜明呈现了作者在清明节时的人生感悟,词中写道:“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篇杰出的词作,作于1096年,是写在超然台上的景色与人生感怀。其主旨与超然台的“超然”观念非常契合。超然台在山东诸城县,由苏轼胞弟苏辙命名。苏轼还作有《超然台记》,由“超然台”生发出“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的旷达超逸的人生观。《望江南》写出了清明时节“烟雨暗千家”的典型景致,却不曾有那种“死生契阔”的悲凉气氛,而是充溢着“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超旷豪逸的人生态度。苏东坡诗词创作的超旷而积极的人生态度还体现在《浣溪沙》词的名句:“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在《定风波》词中所写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等等,都能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北宋诗人王禹偁的《清明》诗云:“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在空寂中有着超然的心态。

清明诗词的文化荷载

清明节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也是第一批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节日。清明节有着独特而丰富的节俗,其中蕴含着中华民族“慎终追远”的文化心理,同时,又透射出国人对生命与自然的哲学思考。作为节气与节日融合为一的清明,有着非常重要的天文历法的背景,对于农业生产的进程与安排,有不可替代的意义;而自然景物在这个时节里所产生的明显变化,也对人们的情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清明之际,祭奠逝者先人,却是在万物蓬勃、桃红柳绿的满眼春色之中,又怎能不折柳踏青、饱览春光呢?正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艺理论家刘勰所说:“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于是,“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历代的诗人词人们笔蘸清明时节的明媚春光,内心鼓动着思绪纷繁的情怀,写下许多以清明为题材的诗词佳作,为中华文学镶嵌上了具有明显标记的明珠,使我们的优秀传统文化有了更多具有鲜明辨识度的作品。这些篇什,将清明节俗所生发的各种具体情境和意象,通过诗词的佳构,使之在中华文化的园囿中成为具有原型意义的镜像。诚如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所说:“原始意象或者原型,它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生并且显现于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任何地方。(《心理学与文学》)”诸如清明诗词中的踏青、新火、折柳、秋千等等,都可以视为中华文化中的原型意象。

清明节前,我专门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来到了兵团团场,受到“兵团精神”“胡杨精神”和“老兵精神”的感染,同时,也想到清明节的文化荷载,除了祖先崇拜,还有英雄崇拜的内涵。

在兵团第十四师昆玉市和墨洛产业园,我驻足于“问勇路”的路牌下,听着在中印边境冲突中牺牲的陈祥榕等四位烈士的故事。当部队问烈士陈祥榕的母亲姚久穗需要什么帮助时,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要求,我只想知道我儿子在战斗的时候勇不勇敢?”连长回答:“祥榕勇冠三军!”这就是“问勇路”的来历。在位于昆玉市的老兵精神展示馆,我仿佛听到了那些随王震将军入疆的老战士“永不换防”的铿锵誓言。这些老兵绝大多数已成为逝者,追思他们,使我们对清明有了更具时代内涵的体悟!

每到清明之时,各地都到烈士陵园献花祭扫,追思英烈,这既是对民族文化传统的传承,又是对清明节新的时代元素的注入。家国同构,清明节,有对自己亲人的悼念,还有对献身国家民族的英烈的怀念。中华文化就是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且还会更加光大!

文章末尾,节选笔者之前所作的《清明赋》中的两节与朋友们在清明节来临之际分享:

络绎北邙兮焚香祭祖,梦入南浦兮追远慎终。春随人意兮骤雨方驻,马踏飞燕兮乱落红英。朱门映柳兮东风拂煦,白鹭剪波兮低按秦筝。巧笑倩兮秋千墙里,美目盼兮绿水桥平。纸鸢摇曳兮云间漫步,春路添花兮醉卧古藤。人云空流水兮玉阑独倚,乱山何处觅兮江上数峰。烟水平岸兮红妆荡桨,鹭鸶惊起兮绿荷塘横。夕阳村外兮梢头旧影,皓月夜深兮弦上新声。

夜如何其夜未央,谁谓河广兮一苇杭。东方既白兮陟彼岵,纵浪大化兮饮流觞!方将万舞兮怀佳节,有风自南兮举琼浆。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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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中国艺术报》2025年4月4日第3版

封面 | 人民网

编辑 | 陈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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