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 | 孟会祥:东坡的清明


湖北黄冈东坡赤壁景区内苏东坡雕像

东坡的清明

孟会祥

二十四节气中,只有“清明”是直接赞美的语气。气清景明,万物生长,寄托着希望,鼓舞着行动。

春游踏青必不可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既然是生长的季候,当然要选个“除”日,三月上巳,洗濯尘垢,祓除不祥。东晋永和九年的暮春之初,会稽山阴之兰亭,曲水流觞,放浪形骸,演绎了雅集的千古绝唱。既然是出发的时节,按中国人的心理,总要祝告先人,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然而这纪念的意义,又被介之推深化。介之推随重耳逃亡,曾割股为之充肌,然而重耳作了“晋文公”,“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他并不贪天之功,便隐于绵山,而且隐得决绝,“士甘焚死不公侯”。传说,为了纪念介之推,于是有了禁火的“寒食节”,然而寒食年年有,斯人再难得。

踏青、修禊、扫墓、乞火,乃至于放风筝、荡秋千,呼应着三月的节奏,写入文化的基因,上巳、寒食,渐渐融入清明。这个书写过程中,“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兰亭序》是高蹈、风流的一笔,写入上巳;而“天下第三行书”苏轼《黄州寒食诗》则是蕴藉、旷达的一笔,写入寒食。

苏轼是行走的诗。天生的才华,纯粹的情感,丰厚的学养,偏偏又遭遇跌宕的生活,所以时时处处,诗词歌赋汩汩而出,又荡漾开来,闪耀于琴棋书画。凡文艺,只要他一碰,就妙绝一世,不可方物。在苏轼身上,可以寄托每个人的理想,他就成了永不褪色的偶像。但凡爱自己的人,都爱东坡。


苏轼《寒食帖》

苏轼是在黄州变成苏东坡的。之前的苏轼,鲜衣怒马,矜才使气,他的清明,有“杏子梢头香蕾破”“梨花淡白柳深青”,“半壕春水一城花”,正好“诗酒趁年华”。经过“乌台诗案”,谪居黄州,躬耕东坡,遂号东坡居士。“放下”之后的东坡,渐渐深沉、慈悲、旷达,“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黄州寒食诗》二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哪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失意落寞中的东坡,免不了坐雨黯然,然而他早已超越了凄苦,牵挂着风雨中的海棠,感慨岁月流逝、大化流行,还惦念着汴梁和眉山。风雨中的纸灰,是复燃还是再溺?似乎不必哀伤,也不必期冀,只需付之一笑。

《黄州寒食诗》并不是草稿,我们无法揣想苏轼为什么写抄录自己的两首诗,也许仅仅是为了排遣寂寞,偶然欲书,不能自已。开始,尚能从容平静,字形俊秀,行距疏朗;写到第四行,风雨萧瑟,海棠泥污,不免情绪波动;而想到“藏天下于天下”,无所遁藏的造化之力,他又收敛起激情,乃至有点颓丧,落下的“病”字,衍生的“子”字,泄漏了某种无可奈何。写到第二首,雨急潮涌,房屋动摇,字开始大而密,压迫之感令人窒息;到“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悲凉之气,黑云压城;看到乌鸦衔来纸钱,回过神来,字也不由片刻轻松;然而,遂即又想到君门九重,家山万里。家国之思,身世之感,五味杂陈,岂效阮藉穷途之哭,而死灰能不能复燃,却只能欲说还休,戛然而止。诗歌的情感节奏,与书法的情绪起伏,二而为一,这才是中国书法的至境、人类文化的明珠。黄庭坚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并不是对老师的曲意奉承,而是诗书同道的知心共鸣。


平心而论,东坡平生尺牍,并没有如此精彩,旷世杰作,可遇而不可求。苏字结体扁斜,“石压蛤蟆”,此幅重笔大字较多,更容易拥塞,几处长竖线,巧妙划破了阻滞,让空间流动起来,生动起来。这些长线条,并不是一拖直下,而是中截富于变化,甚到映射着情绪。比如“苇”字竖画的湿重之感,“衔”字竖画的轻灵之感,“纸”字竖画的杳渺之感,都令人玩味不尽。字的大小轻重变化,我们现在叫“块面”;长线分割空间之处,我们现在叫“字眼”,在书法临创中都是必学的技巧。然而,古人是无意于佳,我们是机关算尽,没有心性的支撑,技巧越多,反而愈发丑陋。东坡这般天才的艺术家,怕是不会再有了。

当东坡挥毫濡墨之时,也许并不像米芾那样极力张扬,也不像黄庭坚那样倾尽全力,他因“放下”而自由自在,在不着力中天花乱坠,自然而然地展现了深妙的人生境界。“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耳。”

2025年3月29日

孟会祥,19653月生,河南省襄城县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批评与文化传播委员会委员,河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书法导报》总编辑。著有“竹堂文丛”十五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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