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晌午,我拎着两斤猪肉推开院门,正撞见母亲蹲在厨房门口搓玉米。
她抬头看见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慌忙低下头,搓得玉米粒噼里啪啦往盆里跳。
我瞄见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袋挂面,塑料袋上印着“刘家沟粮油铺”——这分明是小姨家村头那家店的特产。
“妈,小姨来过了?”我放下猪肉,伸手翻了翻挂面。
母亲没吭声,起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苗窜上来,映得她额角的汗珠亮晶晶的。
“她来干啥?”我追问。
“没啥事,顺路送点挂面……”母亲的声音闷在灶台边。
我盯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瞥见灶台上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心里咯噔一下:“她是不是来借钱的?”
母亲猛地转身,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你甭管!”
01
小姨家住在二十里外的刘家沟。去年秋收,她男人在镇上工地摔断了腿,包工头连夜卷钱跑了,家里就剩她带着三个孩子刨那五亩薄田。
今年开春雨水多,玉米秆子烂了根,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
前些日子小姨打电话来,说大闺女考上县重点高中,学费要两千八,她东拼西凑还差八百块,话里话外想借钱。
母亲当时就回绝了:“你姐夫肺上的毛病你也知道,药罐子天天烧着钱呢。”
可这回小姨竟背着五斤挂面找上门来。从刘家沟到我们村得翻两座山,她天不亮就出门,脚上那双解放鞋底子都磨穿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站在我家院门口时,裤脚还沾着泥浆,怀里揣着半块冷馍,愣是没敢掏出来吃。
02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查出肺气肿,家里卖了两头猪才凑齐住院费。
开学前一天,母亲攥着皱巴巴的学费单蹲在门槛上抹眼泪,小姨风风火火闯进来,把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拍在桌上:“二姐,这是五百块,先紧着娃上学用!”
那钱沾着猪油味儿——她刚卖掉家里最后一头过年猪。
那些年小姨隔三差五往我家送东西:一筐腌酸菜、半袋陈黄豆、甚至她闺女穿小的花布衫。
母亲总念叨:“你小姨心善,但咱不能白占便宜。”
后来父亲病情好转,家里种了三亩西瓜,母亲让我扛着最大的两个去刘家沟。
小姨掰开红瓤瓜就往我嘴里塞,自己啃着靠近瓜皮的白肉:“甜!留着卖钱多好……”
03
如今父亲走了七年,母亲守着老屋和两亩菜地,我每月从城里寄回一千五生活费。
她总说“够用”,却偷偷攒下六百块压在炕席底下——那是预备给我娶媳妇的“老婆本”,尽管我都三十了还没对象。
小姨那边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闺女学费没着落,二小子肺炎住院欠了诊所三千块,地里玉米一斤才卖八毛钱。
村里人劝她:“找你二姐啊,她儿子在城里挣大钱!”小姨搓着开裂的手掌直摇头:“二姐也不容易……”
04
那天傍晚,我终究在村口截住了小姨。她背着空竹篓往山路上挪,听见脚步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姨,这钱你拿着。”我把裹着两千块钱的手绢塞进她兜里。
她急得直跺脚:“你妈就给了三百,我不能要你的!”
“我妈老糊涂了,您别往心里去……”
“糊涂的是你!”她突然拔高嗓门,“你妈咳血咳了半个月,镇医院说是肺纤维化,她怕你分心,连药都减了剂量!”
我脑子嗡嗡作响。原来母亲枕头下那瓶止咳糖浆早就见了底,她在集上买的草药包,一贴才三块钱。
05
那天我搀着小姨走回刘家沟,月光把山路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她攥着我的手念叨:“你妈这辈子就倔两件事,一是不拖累你,二是不亏欠我。”
我在她家柴房里过夜,听见她摸黑给闺女缝书包,针脚细密得像当年给我补裤子的手艺。
第二天回村,母亲正蹲在菜地摘豆角。我把医院检查单拍在藤椅上,她肩膀一颤,豆角撒了满地。
“妈,您要是走了,我在这世上就真成孤儿了。”我喉咙发紧。
她终于嚎啕大哭,像个弄丢糖块的孩子。
后来我带母亲去省城住院,小姨的大闺女每周来送饭,她中考考了全县第三名。
母亲偷偷跟我说:“等你结婚,咱把礼钱都给她当学费。”我笑着点头,心想这钱怕是永远攒不够了。
如今我常想:若那日我没追出二十里山路,母亲的病会不会拖成绝症?小姨的闺女会不会辍学打工?
亲情的账本从来算不清零头,但好在,我们都还来得及把亏欠变成牵挂。
换作你,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