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2016年,我在前一个公号“聂作平的黑纸白字”上,推送过十篇写《水浒传》的随笔。后被出版社看中,我便续写了一批,组成一部十几万字的小书,题为《绝望江湖:水浒传的另一面》。日前,书已下厂,4月当能上市。少量签名本,每册含邮70元,需要的朋友可加我微信:zpn9999;或是直接在文后打赏,并留言告知快递信息。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正式出版图书和网文之间的差别与要求,收入书中的文本与发在公号的文本相比,有相当修改和增补。


我老家的老人在感叹命运时,常爱说一句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意,既说生命短暂无常,也说哪怕最低贱的生命,也有追求幸福的本能。

何况,她并不低贱。她出生于大宋首善之区,是彼时世界上人口最多,市井最繁华的东京汴梁城的居民。她的父亲是为皇上和朝廷效力的禁军教头。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获得了幸福:生于军官之家,虽不算锦衣玉食,却从小就不必为明天的早餐发愁。长大后,聪明,漂亮,拥有如花的容颜。

更重要的是,成年后,嫁了一个高大英俊、文武双全的如意郎君。更更重要的是,丈夫深深地爱着她,一如她也深深地爱着那锦瑟般的青春年华。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就是大宋蓝天下最幸福的人——至少也是最幸福的人之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为自己的幸福深感岁月静好时,灾难的潘多拉之盒突然间就打开了。她的命运、她的家庭的命运,很快就被强行改写。

那个看上去一派祥和的盛世,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似乎谁也不能真正主宰命运。

套用一句话,哪怕皇帝,他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就在她的悲剧发生几年后,貌似强盛的大宋就被北方崛起的女真人打得一败涂地。兵临城下,最繁华的城市和最高贵的皇室,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最终,宋徽宗和他的儿子宋钦宗等天璜贵胄一齐作了女真人的俘虏,被强行押送到遥远寒冷的北方坐井观天,屈辱地死在异国他乡。

而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像薤上的露珠,毒辣的太阳一出,立即蒸发得无影无踪。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好看的皮囊。

于她而言,全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花容月貌,通向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通向的不是欢乐,而是痛苦。

因为,她生活在一个罪恶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英雄要么沉沦草莽,要么逼上梁山;而佳人,她那无辜的美丽,带来的是无边的灾难。

行文至此,读者一定看出来了,我说的是林冲的夫人。施耐庵没有写她的名字,只称她林娘子。林娘子的老爹是张教头,那么,按惯例,我们可以称她为林张氏。

多年过去了,当历尽沧桑的鲁智深和林冲都已被官府逼得做了强盗,昔年的和尚与昔年的教头再次见面时,鲁智深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林张氏的下落——

“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身为出家人,热切地关心朋友的老婆。显然,这不是鲁智深荒唐,而是他急于想知道,在这个荒唐的世道上,在那个美丽可能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年头,美丽的人儿,她能否守住那份无辜的美?

不幸的是,林冲的回答,肯定令鲁智深难过——此时的林张氏,早已魂断香销。林冲说,“小可自火并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

如果长得丑一些、胖一些(比如像我的朋友蒋胖子)、矮一些、黑一些(还是像我的朋友蒋胖子),那么,林张氏或许能获得幸福。而林冲,也不至落草为寇。

这岂不是说,豺狼当道的乱世,长得美竟是原罪?

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李师师就很美,甚至比林张氏更美。但她却不用担心美丽会带来灾难,会有高衙内李衙内去调戏她、纠缠她,挖空心思想得到她。

因为,她的美敬献给了皇帝陛下,谁敢看上皇帝的女人并给皇帝下套?除非是比大宋皇帝更为强大的女真铁骑——当宋徽宗父子作了女真人的俘虏,随同他们一起前往北方的诸多后宫嫔妃,不少人就惨遭金军将领强暴。

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如果没有足够的能量,给你一个美丽的妻子,事实上可能害了你。这就是著名作家聂绀弩先生诗中所说的“家有娇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施耐庵似乎和女人,尤其美丽女人有些过不去。《水浒传》里涉及到的女人并不多,十来个而已,考其要,施先生的意思是:女人的美丽与幸福成反比。

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这些一听名字就与女性的娇柔俏美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女人,她们的人生虽然不一定就能用幸福来形容;但至少,她们有过吒咤风云的日子,她们是梁山好汉中的一员,曾经成瓮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刀锋所向,快意恩仇。

长得像女人,或者说长成了美女的,比如潘金莲、潘巧云、金翠莲、阎婆惜、白秀英,她们的命运,哪一个与幸福沾得上半点边呢?

二潘沦为不耻于人的荡妇淫娃,分别死于小叔和丈夫的刀下。阎婆惜和白秀英的二奶没做长久,也都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稍好一点的算是金翠莲,赵员外把她收为外宅,也不知到底是几奶。说白了,其实和妓女差不多,只不过一个零售,一个批发罢了。

二潘绺由自取,阎婆惜和白秀英也有各自问题。《水浒传》不多的女性中,最让读者像鲁智深那样久久不能释怀的,惟林张氏一人而已。

她是美丽的——这简直是废话。她要是不美,高衙内会为她害相思病要死要活吗?

她是善良的——高衙内两番调戏她,她却坚信,她生活的社会,是一个“清平世界”,像高衙内那样“把良人调戏”,乃是清平世界不允许的恶行。

她是深情的——当林冲刺配沧州,自觉生死未卜,主动提出离婚,并写下一纸休书时。于林冲,是为了给妻子一条生路。

然而,林张氏的反应却是:“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醒来,兀自哭不住。”她对林冲的一腔深情,并不因林冲从教头沦为犯人而稍有衰减。

她是坚贞的——林冲刺配沧州,再次被设计陷害,虽然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却不得不亡命江湖,落草梁山。

于林张氏而言,亲爱的丈夫,显然永远难以再见。而高衙内的骚扰更严重了,甚至,就连高太尉也亲自出马威逼她成亲。她仍然没有屈服,她宁愿去死,也不愿背叛她和林冲的爱情。

林冲火拼王伦后,在梁山总算立住了脚,这才有机会派小喽罗到东京去接妻子。

不想,两个月后,小喽罗回来说,“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

林张氏如此刚烈,宁死不屈,就连晁盖这种杀人放火的铮铮铁汉,也“怅然嗟叹”。至于林冲,他“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

窃以为,倘若林张氏没有被逼身死,倘若她一直生活在东京,苦苦等候丈夫归来。诚如是,因为心中有挂念,林冲大概率会成为招安方针的拥护者。

但是,亲爱的林张氏已被逼自缢,纵然林冲在潸然泪下之后,心中挂念已经杜绝,但这笔家破人亡的帐必须算在以高太尉为代表的朝廷头上,于是,林冲就注定是官府永远的死敌,也是招安的坚决反对者。

据说,大宋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GDP占了全球一半以上,东京城更是繁华无比。

不过,一个时代是否真的强盛,最应该看的不是GDP的暴涨或大都市的奢华,而要看升斗小民是否安全,是否幸福。

如果连林冲这种统治阶层的人,居然也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而身居高位的高太尉,为了他那个“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的干儿子,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自己的部下,这个国家再强盛,也不过是极少数权贵的强盛,不仅与底层无关,就连和林冲这样的中产也无关。

依据书中的细节推算,林张氏上吊自杀的时间,是一个初春的夜晚。

淅沥的春雨寒冷坚硬,坠地有声,像是命运的铁爪在打门。小楼外,杏花初发,道路泥泞。孤灯的微光中,林张氏想起了去年春天,她和丈夫一起到汴河畔踏青赏春的美好岁月。孰料一年后的今夜,丈夫却刺配远方,生死茫茫。

更要命的是,高衙内父子步步紧逼。或许,明天一早,逼亲的队伍就会破门而入——如果林张氏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那倒不妨半推半就,水到渠成。

可惜,林张氏不是这种人。

甚至,如果林张氏是扈三娘,事情也要好办一些。李逵杀了扈三娘父母,吓跑了她的兄长,把她家烧成一片白地,她却听任宋江把她嫁给又丑又好色的王矮虎,并且无怨无悔。她的行为,如同一具听人操纵的木偶,一具美丽的、没有心灵的木偶。

可惜,林张氏也不是这种人。

林张氏有主见,有追求,更有底线。有底线才会绝望,才会在那个寒冷的春夜走投无路。这底线就是,林张氏忠于她和林教头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不仅是顺境时的卿卿我我,还是逆境中的风雨同舟,更是绝境处的拼死一搏。

林张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拼死一搏也注定人畜无害:她只能趁着使女锦儿沉沉睡去时,用一匹白绫套在白皙的脖子上。一头,系上屋梁。一脚,蹬倒椅子。

当椅子哐当一声倒下,林张氏的身子悬在半空,她将在一阵本能的挣扎后不无痛苦地死去。锦儿从睡梦中醒来时,她惊恐的尖叫刺破了东京城漆黑夜空的小小一角,随即又被更深更重的黑夜吞噬。天明还早得很。

一具青春的胴体就这样慢慢凉了,冰了。这是大宋朝最黑暗的一个初春之夜。杏花在冷雨中开放,美人却含恨自缢。她的死,既为亲爱的丈夫保留了冰清玉洁的初版的身体,也对大宋这个黑暗时代发出了无声的控诉。

那时候,千里之外的梁山泊,林冲还在王伦手下吃一碗受气饭。他对妻子的挂念没有一刻停止过,他肯定早就想把妻子接上山,可他立足未稳,空有一身屠龙杀虎的本领,却要在酸文假醋的白衣秀才手下讨生活。

就像后来他对晁盖说的那样:“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

生活,教会了林冲忍辱负重。就像海子的诗说的那样:“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

那时候,他能做的只有磨刀,用磨刀来销磨万古长夜。那一个个乍暖还寒的春夜,梁山上空雨水淋漓,如同苍天在痛哭。

林冲坐在他的院子里磨刀。一下,又一下。磨刀的声音渐渐淹没在扑面而来的滚滚雷声中。

虽然大多数年代都注定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但是,刀总是要磨的。

它是绝望,也是希望。

它是手段,也是目的。

它是结束,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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