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5年深秋,县城文化馆的暖气总在午夜停供。我缩着脖子整理仓库档案时,木架顶层的牛皮纸袋突然滑落,泛黄的戏票夹着灰尘飘到脚边。票面印着“城西大戏院《目连救母》午夜场”,日期是1992年腊月廿三,右下角盖着“人戏不分”的朱砂章——老辈人说,这是阴戏开台的禁忌印记。
“年轻人,这东西碰不得。”馆长扶着老花镜凑过来,他的中山装领口沾着香灰,“十年前戏院封了门,可每到雨夜,巡逻的保安都听见里头有鼓掌声,监控拍到过戏台上飘着水袖影子,穿的正是戏票上的银线戏服。”他突然盯着我手里的戏票,喉结滚动,“1992年那场戏,三十七名戏班成员全死在了台上,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找着。”
万圣夜的月亮像块破玉。我揣着胶卷相机站在戏院铁门前,铁锈混着雨水的腥味钻进鼻腔。铁门中央贴着褪色的封条,朱砂画的钟馗被人用刀划烂了眼睛,门缝里渗出暗红的光,像有人在门后举着滴血的灯笼。推开铁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它们的叫声混着远处的雷声,像在给什么东西报信。
戏院内部比想象中破败,天花板的石膏雕花剥落大半,露出里头的木梁,梁上缠着褪色的红绸,边角还挂着干枯的纸花。墙皮剥落处露出半截戏画,画中花旦的眼睛用金粉勾边,我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跟到哪,水袖末端的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和戏票上印的图案分毫不差。
戏台的幕布半掩着,台角的汽油灯不知何时亮起,火光在风里摇晃,照见观众席上坐满了纸扎人。他们穿着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褪色的工牌,手里攥着和我捡到的一模一样的戏票。纸扎人的脸是用黄纸糊的,眼窝处用墨点刺出瞳孔,有的嘴角还沾着浆糊,像是刚被人匆匆粘上去。我数了数,正好三十七具,和档案里记载的戏班人数丝毫不差。
鼓点毫无征兆地响起,是《目连救母》的开场锣,锣声闷得像敲在棺材板上。幕布“刷”地拉开,穿银线戏服的花旦踩着云步飘出来,水袖拂过幕布时,布料摩擦声里混着指甲刮过木板的吱呀。她唱到“娘啊,儿愿下黄泉”时,水袖甩过脸侧,厚粉下的唇色艳得滴血,像是用新鲜人血调的胭脂,而领口开敞的锁骨处,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正渗出黑血,在戏服上晕开暗红的花。
我认出她戏服后背贴着的黄布——档案里记载,1992年坠台身亡的头牌花旦李翠兰,临终前曾在戏服上用血写下自己的名字,如今那字迹已泛黄,却依然清晰如昨。她转身时,腰间的丝绦垂到地面,拖出的影子在台板上扭曲成骷髅形状,更诡异的是,她的脚步始终悬在地面半寸,像是被无形的线吊着。
下意识摸出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后台的景象被照亮——三十七具戏服整齐挂在竹竿上,空荡荡的袖口在风里摇晃,最前排的戏服里裹着具白骨,指骨上戴着枚莲花纹银戒,和花旦手上的戒指一模一样。白骨的头骨歪向一侧, 头骨大张,像是在唱最后一句戏腔时突然定格。
鼓点突然变急,花旦的唱腔拔高,尖锐得像刀刮玻璃。观众席传来“沙沙”声,三十七具纸扎人同时转头,眼窝处的墨点对准戏台,手里的戏票发出脆响,像是在翻动生死簿。花旦的水袖突然甩向我,袖口裂开,露出尺骨末端的白骨,骨节处还沾着没腐烂干净的皮肉,指甲缝里嵌着戏票的残页。
转身往后台跑时,鞋底踩到潮湿的纸张。捡起一看,是本破旧的生死簿,封皮上“阴戏班”三个烫金字已剥落,内页用朱砂写着三十七个人名,每个名字后跟着死亡日期,最近的一条是“王建国,2015年十月廿九”——正是今天。纸张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凑近能看见字里行间渗着细如发丝的红线,像是用血丝勾的边。
后台的竹竿突然“哗啦”倒地,三十七具白骨从戏服里滑出,关节处的韧带还连着,像提线木偶般爬向我。最前面的白骨戴着银戒,指骨指向墙角的木箱,箱盖开着,里面堆满戏票,每张票面上的日期都在滴血,渐渐变成我的死亡时间。木箱边缘刻着小字:“替身入戏,生死两忘”,字体和戏服上的朱砂字如出一辙。
“廿三年前的雨夜,”花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潮湿的腐味,“我们唱《目连救母》到‘地狱变’桥段,台板突然断裂,三十七人带着戏票坠进了地狱。”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戏服上的银线变成了血丝,顺着脖子滴在生死簿上,“阎王爷说,阳间戏班断了阴戏路,要凑够三十七名替身,才能让我们转世。”
她转头时,厚粉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的头骨,眼窝处嵌着两枚黑色纽扣,正是观众席纸扎人的眼睛。我这才发现,她的戏服里根本没有身体,银线绣的牡丹下露出森白的肋骨,每根肋骨上都刻着戏班成员的名字,李翠兰的名字正在最中央,泛着新鲜的血光。
“你进门时捡到的戏票,”她的指骨划过我掌心,“是我们用替身的血印的。三十七张票,张张都是死契。”观众席传来纸扎人起身的响动,他们机械地走向戏台,原本空白的脸上浮现出模糊的五官,正是档案里记载的戏班成员照片,每个人的领口都别着和我一样的戏票。
生死簿突然剧烈震动,我的名字开始渗进纸页,旁边浮现出“第十七号替身”的小字。花旦举起水袖,戏服里的白骨突然站起,和她的骨架重合,指向戏台中央的陷阱门——那里本该是换景用的通道,此刻却黑洞洞的,传来潮湿的泥土味,隐约能听见底下有戏腔回荡。
“当年我们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她的头骨开合,发出骨头摩擦的声响,“底下是戏班的万人坑,三十七具尸体叠着躺,戏服上的银线全长进了骨头里。”陷阱门突然打开,腐臭味扑面而来,我看见井底泛着磷火,每簇火光上都飘着戏票,票面上印着前十六号替身的名字,他们的戏服挂在井壁,空荡荡的袖口对着井口,像是在等人来穿。
鼓点在此时骤停,整个戏院陷入死寂。花旦的骨架开始分解,银线化作血丝飘向观众席,每根血丝都缠上一个纸扎人,那些纸扎人的身体逐渐饱满,眼窝处的纽扣变成了真人的眼睛,正是1992年那场戏的演员。而我手中的生死簿,正将我的名字刻进第十七号的位置,字迹用的是我的血,带着体温的热。
最后一刻,我想起馆长说过的话:“《目连救母》是阴戏,唱的是阳间人替鬼母受罪。”原来戏班当年是故意设下陷阱,用自己的死魂引活人入局,每到万圣夜就重演坠台戏码,用生死簿记录替身,好让自己的魂魄借替身的身体还阳。
当陷阱门在脚下闭合时,我听见后台传来胶卷相机的快门声——那是我刚才拍下的照片,闪光灯照亮了戏台:三十七具白骨穿着戏服起舞,观众席的纸扎人整齐鼓掌,每个人手里的戏票都印着我的名字,而我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银线戏服,领口开敞的锁骨处,三道抓痕正在渗血,和花旦当年的一模一样。
黑暗吞没视野前,花旦的头骨突然露出笑容,她的银戒滑落在我掌心,戒面刻着“人戏不分”四个字。从此,每逢万圣夜,城西大戏院的铁门后都会传来《目连救母》的唱段,路过的人说,透过门缝能看见戏台上飘着三十七道水袖,而观众席的纸扎人里,永远有个穿现代衣裳的年轻人,手里攥着泛黄的戏票,票面上的日期,正是他走进戏院的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