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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先秦以修身为本的儒家代表屈原,提倡以法治国的法家代表李斯的单向度人格,到汉魏兼具道家精神的儒者扬雄,以道为体、以儒为用的葛洪,儒里道表的阮籍,儒家道家思想兼怀的陶渊明,以及盛唐以儒为进、以道为退的李白,将内修与外治结合的儒道二元互补的李泌等人的双向度人格,再到两宋儒释道均具的苏东坡的多向度人格。纵观数千年历史,中华文化的格局总在迁移变化,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呈现不同的文化人格。

今日,我们全文推送学者孔见的《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以飨读者。

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

孔见

文化之于人的意义,犹如土壤之于植物生长。人总是在某种文化背景的同化下,通过汲取其中的有机成分,来颐养自己的性情,造就自己的人格,开展自己的灵魂生命。一种文化成熟与否,某种程度上体现在它能够涵养、构建出什么样的人格,使之有效地应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生活的变迁,成就不同的事业,活出非凡的人格气象与精神境界来,让人在更充分的意义上成其为人,而不仅仅是游牧在地面上的吃肉动物。具有出类拔萃的人格的人,被称为圣贤,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体现着人类的尊严与高贵。

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华文化的格局总在迁移变化,并在不同的阶段,演化成了不同的文化人格。在那些具有相当造诣的人格背后,隐含着文化的龙脉。尽管隔着时空的遥迢,圣贤人物之间依然存在着隐秘的精神传承。比起以物格形态承载与传承的文化,以人格的形态来承载与传承的文化,意涵更加丰满,也更有生命力与感染力,为人们所效法与追随。综观数千年历史,中华文化人格的演进,经历了三个不同的段落——

先秦:单向度的文化人格

相互排异的百家

秦之前的历史时期,特别是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华文化创生的阶段。延续了多个世纪的周王朝分崩离析,各个诸侯国都在竞争之中谋求生存与崛起的出路。作为个体生命,也在历史的夹缝中探寻安立的方式,完成在天地间作为人的天职,人们的智慧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发,各种思想如泉流喷涌而出,众说纷纭的流派相互激荡,形成澎湃之势,蔚为大观,呈现出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

这个百家争鸣的时期,也被称为“子学时代”。各派思想都在建立山头,竖立旗帜,忙于申明彼此不同的意见主张,划清派际之间的分界线,批驳乃至嘲讽与自己悖逆的思想。即便是从道家分离出去的法家,也渐渐摈弃了天地之道,沉迷于法术刑名。尽管各家学说持论不同,但皆“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荀子·非十二子》),彼此一时都无法说服对方,也不愿意被对方说服。甚至,各派的思想家们“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庄子·天下》),都以为自己的思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境地。因此,各家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辩驳批斥,抨击对方的错谬与偏颇,以证明自家的合理与雄辩。尽管诸子之间并非没有相互借鉴与取长补短,但尚未达到兼容并蓄、融会贯通的时候,彼此之间的对立与排异,大大多于认同与吸纳。

《庄子·天下》和《荀子》对当时各派的思想皆有所评述。在庄子眼里,有真人方可有真言,除了自己承接的老子、关尹,是“古之博大真人哉”,有着令人叹服的真知灼见,其他人的思想皆有不周与荒谬之处:“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各家各派,只窥见天地万物的某一个侧面、某一个层次、某一个局部,不能从内里贯穿,通达透彻,完备地领悟天地之大美,全然地把握内圣外王之道,并加以灵活变通地运用,只能将局部范围内成立的义理推而广之,或将天地之道归结为某一个片面的义理。这些顾此失彼、以偏概全、道理不能周遍的人,被他称为“一曲之士”。

荀子显然自认为是当时最清醒的人,在他看来,除了他信奉的孔子,“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荀子·非十二子》),其余各家学说皆暗于大理,蔽于一曲:“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荀子·解蔽》)这些喧嚣的学说,均不能完整地把握大道,应对各种可能的变化,反而“欺惑愚众”。就连同为儒家体系内的子思、孟轲的思想,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罪孽与流毒。

在百家争鸣的学术浪潮中,各家学说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来自他家的诘难,而墨家、道家与法家对儒家抨击与嘲讽尤为激烈。儒者的不信神明、厚葬薄生、爱有差等,都受到墨家批斥;儒家温和的德治理念,成了法家激进攻击的靶子;儒家用于规范行为的礼教,也受到来自道家的嘲讽,让其为时下虚伪的道德风尚背黑锅:“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老子·十八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三十八章》)庄子更是常常拿儒家的开山祖师孔子当玩笑开。

由于这个历史阶段,在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中,各家各派都处于相互排异与贬损的状态,人们都是依据自己信奉的学派,来建构自己的文化人格,所吸纳的思想文化资源往往都是单一的,由此造就的人格,也多是单向度的人格:道家即是道家,儒家即是儒家,法家即是法家,墨家即是墨家,文化人格十分鲜明,人格内涵相当单纯,呈现出来的辨识度也毫不含糊。各派的代表人物如此,不是代表人物但忠于该派理念的士人,也是如此。屈原、李斯就是其中的典型。多元文化结构与单向度文化人格共存,是这个时期最为显著的特征。

儒家典型人格代表:屈原

虽然生活在相对偏远的南方,屈原(约前340—前278年)却是一个纯正的儒家士子;虽然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开山鼻祖,但他最重要的身份却是三闾大夫。《离骚》是屈原的诗歌代表作,更是他个人的精神自传。从他的生平和这自传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屈原是在儒家文化的浸润中成长起来的。他十分重视个人品格的修养,并且陶醉于自身德性的芬芳之中。作为儒者,他的修养不仅仅为了独善其身,还为了民生与家国命运的改变。


屈原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下同)屈原为贵族的出身备感自豪,但更重视自己心性的修为。为了将世间的美德荟萃于一身,使自己成为精神意义上的美人,他“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夕不停地采撷江离、辟芷、秋兰等“香草”,披挂在自己身上,将馥郁的芬芳内化为自己的情操。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勤于洗濯内心的污秽,以保持高洁的精神相貌。在世人面前,他戴着巍峨的高冠,长长的佩剑也打造得光芒闪耀:“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世人为权威、财货与虚名骄傲,他只为自己士子的品质自豪。唯一使他感到不安的只有岁月匆匆流逝,不给他足够的时光来完成自己人生的使命,但他内心的决绝丝毫没有动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要投身于自己所向往的事业,死多少次他都心甘情愿,即便遭到肢解也在所不惜:“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前321年,秦军进犯楚境,十九岁的屈原带领家乡的青年,灵活地使用游击战术,有力地打击敌人,因而声名大噪,之后被楚怀王任命为县丞。不满三年,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他,升任左徒,跻身于大夫之列,参与讨论社稷大事,出使他国,接待宾客,深得怀王的信赖。然而,正当他要革除弊制,大展宏图,推行先王之道,想象自己像一匹骏马疾驶飞奔,给后面的人们带路的时候,却受到同僚的嫉妒和外敌的离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改革触动了旧贵族的利益,也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他被罢去左徒之职,逐出权力的中心,流放到了汉北地区。此时,楚怀王竟然起用秦国派来的纵横家张仪为相国,并轻信秦国的欺诈,以空许的商于之地换取楚国与齐国的绝交,将国家卷入毫无胜算且无休无止的战争之中。他苦苦进谏无人听信,只能在楚辞悲怆的曲调中排遣心中积聚的悲愤:“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与秦国的战争失败之后,屈原得到重新起用,但他发现,此时自己置身的政治环境已经十分恶劣。《离骚》里有这样的感慨:“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在“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官场形势下,他很快又被楚怀王疏远了。面对国家江河日下的态势和日益深重的民生疾苦,他空怀一腔抱负而无所作为,只能仰天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孤独中的抑郁,更是让他无法忍受,生命也变得难以持续:“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他要辅助的楚怀王在国家战略上昏庸无能,竟然像头野猪那样一而再地钻进秦人的圈套。

前229年,秦军再度进攻楚国,掠夺了八座城池,要求楚怀王亲自到武关谈判。屈原苦苦进谏,千万不可进入这个虎狼之国,但慑于秦人淫威,楚怀王最后还是前往,最终被劫往咸阳,并客死异国。新王上位后,屈原很快就被免去三闾大夫之职,放逐到江南阴湿之地。也就在这时候,秦军开始了新的大规模进攻,一举踏平十五座城池,砍下了五万颗人头。正在流放中途的屈原,看不到任何希望,感到昔日的芳草已经枯槁,失去了沁人的芬芳:“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身上宝贵的玉佩,委弃在淤泥之中:“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但他仍然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操行,与人们同流合污:“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入世太深,缺少道家超脱精神的屈原,实在承受不了不断复加的家国苦难。但在治国平天下的方向上,他的人生只能进而不能退,既不能兼治,又无法独善,陷入了穷途末路,想找个安身之地却又不知所止。进退失据,没有回旋之地的他,只好用自己的生命为家国殉葬,完成孟子舍生取义的精神,并留下一首供后人咏叹的挽歌。前278年,秦将白起攻下了楚国都城郢都,楚顷襄王与王公贵族狼狈出逃。目睹国破家亡的屈原,将自己沉重的躯体投入汨罗江中。临终前,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道德品质如同天上的月亮丝毫没有亏损:“唯昭质其犹未亏。”

屈原的人格是单向度的人格,虽然亦以修身为本,但修身的目的却是为了投身社会,带有强烈的入世倾向,缺少道家的处世情怀。即便在儒家的范畴里,他也缺少孔子“思无邪”与“咏而归”的人生旨趣,一头扎进治国平天下的事业里。因此,他能够消化的生存经验有限,在应对社会人生的跌宕变化之中,一旦面临逆境,济世的抱负付诸东流,这种人格就会出现转不动或是失灵的状况,而杀身舍命也就成了保全仁者人格最后的方式。

法家典型人格代表:李斯

法家是从道家分化出来的,但到后来,法家人物醉心于政治生活里的法、术、势,把天地之道都抛到一边了。从创始人慎到开始,法家便特别迷信权势地位的力量,而轻蔑人格的作用。慎到称:“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还说:“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诎贤者也。”(转引自《韩非子·难势》)他反对儒家与墨家的尚贤精神,主张“君立则贤者不尊”,将人格与权威对立起来,视人格影响力为政治权力的敌人。因此,同为道家出身的庄子批判慎氏“笑天下之尚贤也”;荀子也指责他“蔽于法而不知贤”。法家全神关注国家霸权的争夺与社会秩序的稳定,崇尚严刑酷法,重视权位上的趋炎附势,喜欢玩弄韬略谋术,忽略甚至无视人格的高贵与完善,对修身之事不以为然。因此,法家人物的精神人格往往乏善可陈,少有道德君子,多有阴险狡诈严酷之徒,李斯(?—前208年)是一个证明。诸葛亮曾经指出: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

还是楚国上蔡一名小吏的时候,李斯就为自己的前途打起了算盘。上厕所时,看见粪坑里的老鼠样子猥琐狼狈,撞到人和狗就张皇逃窜。官府粮仓里的老鼠却迥然不同,吃起粟米来从容淡定,不慌不忙。同为鼠类,因境遇不同,生存状态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他想到了慎到的名论:龙蛇只有凭借云雾才能飞腾,一旦云消雾散,它们失去凭借,就会掉落地上,跟蚯蚓没有什么区别。发了一番感慨之后,李斯决意辞职不干,离开家乡,到齐国去拜当时享有盛名的荀子为师,学习帝王之术,并成为韩国公子韩非的同学。

学有所成之后,经过一番权衡,李斯来到了西边的秦国,做了宰相吕不韦的门客。崭露头角之后,他有机会接近雄视天下的秦王嬴政,并不时向他进言献策,称秦国统一天下的时机已经降临,大王千万不可错过;还提出了一系列离间各国君臣的计策,得到了嬴政的重用,被提拔为长史。按照李斯运筹,秦王派人持金玉到各国去秘密行贿,离间六国的君臣,收到了喜出望外的效应,他于是又被封为客卿。

秦王一统天下的勃勃野心,引起六国当政者的惶恐,纷纷派奸细来到秦国做宾客。朝堂上议论鼎沸,秦王于是下了逐客令。在驱逐之列的李斯,斗胆向秦始皇上了一道著名的奏疏《谏逐客书》,雄辩滔滔地陈述外国士子对秦国发展做出的贡献。杀伐果断的秦王,最终还是收回成命,对李斯更是重用有加,采纳他的诸多建议,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与强国战略,并将战国七雄中最是弱小的韩国,作为最先吞并的小鱼。

韩国公子韩非意识到家国命运危殆,多次向父王进谏,希望能够按自己认准的法家路线变法图强,但始终都得不到采纳。孤独与悲愤之中,他写下了《孤愤》《五蠹》《说难》等十余万言著作,成为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这些文字写在竹简上流传诸国,秦王嬴政读了《孤愤》《五蠹》之后,大为感慨:“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于是便问李斯,文章乃谁所为?李斯说,这是自己同学韩非的论著。为了见到韩非本人,秦王立即下令攻打韩国。泰山压顶之下,韩王只好安排韩非出使秦国,将其子送上门去。嬴政见到韩非十分兴奋,却迟迟未加信用。这其中有同窗李斯的原因。韩非的到来,让自惭弗如的李斯心生嫉恨,担心这位同学不久将取代自己的地位,将自己挤出权力核心。精通谋术的他,开始在同学身上用计。

或许是出于家国情怀的缘故,韩非上书劝秦王先讨伐赵国,暂缓攻韩。李斯逮住这件事情,联络他人给嬴政进言:“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信奉法家思想的秦王采信了他们的说辞,将韩非打入牢狱问审。李斯乘机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让其自决。某日,嬴政忽然想起狱中的韩非,甚是后悔,便下令立即赦免,然而得到的禀报是:韩非已经自尽。

同学韩非死后,李斯在嬴政身边的地位愈加重要,他辅助秦王征服六国,统一天下,以郡县制取代分封制,在全国范围内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和车辆轨道等,成就了秦人的霸业,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功勋。他自己也成为人中龙凤,从一介布衣摇身变成位极人臣的帝国宰相,实现了作为法家人物的最高理想。

前210年,秦始皇巡游时候暴卒沙丘,宦官赵高与李斯合谋发动“沙丘之变”,篡改秦始皇传位诏书,废公子扶苏而立胡亥为秦二世,变异社稷神器。然而,胡亥上台之后,为了修好阿房宫,大量征发徭役,激起了底层社会的不满。李斯同右丞相冯去疾等人联名上疏,劝谏胡亥,反被逮捕入狱。赵高借机诬告李斯与其儿子李由谋反。酷刑之下,李斯被迫承认,于前208年七月被腰斩于咸阳,还夷灭三族,与为秦国崛起建立丰功的法家巨子商鞅,落个同一下场。

行刑当天,李斯与二儿子李由一起被推上刑场,他回头对儿子说:“为父真想像当年那样,和你一同牵着黄犬,到上蔡东门外的野地里去追逐狡兔啊,可现在已经做不到了。”父子于是相视而哭,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黄犬之叹”。一年之后,以法家思想立国,以韬略谋术取天下,缺少德治基础的秦王朝也宣告覆灭。

尽管追溯起来,法家思想可以归源于老子开创的道家,但他们背离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念,更不在意什么玄德的亲证,为人做事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获取外治方向上的成就与个人的功名富贵,牺牲人格乃至性命也在所不惜。虽然在霸业的建立与个人地位的飞黄腾达方面,有一定的作为,但在人格完善、人性实现方面相当失败。以人性堕落与人格腐败来成就治平事业,在儒者看来是本末倒置、是斯文扫地的现象。由阴险狡诈之人组成的社会,无异于群魔乱舞的人间地狱。

汉魏:二元互补的双向度人格

儒道互补结构的形成

秦帝国崩溃之后,进入休养生息的汉代,焚书坑儒等反人文运动终于停止,为皇权霸业所伤的文化元气得以喘息。各派思想相互排异与否决的势头衰减下来,进入相互吸纳与补充的阶段,兼容并蓄的求同倾向,取代了标新立异的势能。各家思想都呈现出一种杂家化的趋向,出现了许许多多带有杂糅特性的著作,如刘向主编的《说苑》、淮南王刘安主编的《淮南子》。即便被认为是某一家的著述,也渗透了诸家的思想。如被视为是儒家的《易传》,就融入了诸多道家的理念。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将阴阳家的思想引入了儒学,与轻德性而重礼仪的“小人儒”结合成一个体系,并在汉武帝御用下,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道家巨著《抱朴子》,在外篇里更是大量阐述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容。“汉武帝虽然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此时的儒家已多吸收黄老、阴阳、法家诸家思想,且宣帝则以‘王霸杂用’为治。”(汤一介《论儒、释、道“三教归一”问题》,引自张广保、杨浩主编《儒释道三教关系研究论文选粹》第50页,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

对于这种道非道、儒非儒的杂家化流向,有的学者如劳思光等,作出了颇为激烈的批判,认为:“汉代知识分子于儒则不解孔孟之本旨,于道则不解老庄之精义……此实由于秦火之后,各家典籍散佚,学统断绝,故先秦各家学说之本旨,皆每不能为汉人所了解。”(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第二卷第9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盖两汉学风,愈到后期,即愈有打乱一切思想立场之趋势,儒道混杂已非一日,玄谈之士在此风气影响下,对儒道之态度常欠明朗。”(同上,122页)然而,从儒道并立到儒道合流,融会互补,这是历史的进步和必然。

汉代的意识形态,经历了崇道与尊儒的两个阶段,因此,在杂家化的思潮中,仍然可以看出,儒学与道学是当时学术的主流,在总体上形成儒道二元互补的结构,差别只是以儒补道,还是以道补儒的问题。在这种背景下,儒道二元互补的双向度文化人格,成为一种普遍的存在。下面是双向度人格的几个标本。

扬雄与葛洪

弃世近三百年之后,屈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精神追随者,这个人就是汉代文学家兼思想家扬雄(前53年—18年)。自小喜欢辞赋的扬雄,远慕司马相如,更景仰才情远在相如之上的屈原,对屈原大夫怀高才而不遇明主,“卷薜芷与若蕙兮,临湘渊而投之”,“违灵氛而不从兮,反湛身于江皋”的遭遇,予以深刻的同情。读着《离骚》等遗世之作,扬雄“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模仿《离骚》,他创作了《广骚》等文赋,与屈原大夫隔空对话,还专门写了一篇《反离骚》的辞赋,自岷山投入滚滚长江之中,表示对屈子的深情祭奠。不过,尽管认同屈原身上儒者的家国情怀,但他却不赞同以死明志的方式:“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他是一个兼具道家精神素养的儒者。

扬雄祖上为了避仇溯江而上,在岷山之阳的坡上以农桑为业。五世单传,到了扬雄时“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一家人“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但扬雄处之“晏如”,“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汉书·扬雄传上》),唯一的嗜好就是阅读圣哲的著述。

还在年轻时,扬雄就提着十条腊肉,到横山拜道家隐者严君平为师,终日浸淫于《老子》《庄子》和《周易》之中,达八年之久,养成了淡泊名利、以道为乐的性情。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道人,而是“博览无所不见”,并返道归儒。在他看来,孔子才是最大的圣人,离开舟船就无法渡过江河,离开五经就不能通达大道,并且声称:“仲尼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他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纲纪夷貉,或入于沱,或沦于汉。”(扬雄《法言·君子》)他感慨,孔子死后,圣道的传承受到了堵塞,不得通畅,慨然以扫除“塞路者”为自己的使命。

以辞赋蜚声文坛之后,四十多岁的扬雄来京师,在老乡的引介下得到皇帝的召见,获得黄门侍郎的职位,成了汉成帝身边的文学侍从,常以辞赋讽谏皇帝,批判弊政,以素其位而行之的方式,恪尽职守。在最高权力拥有者那里,他的劝谏很少能发挥作用,二十年间职位也未曾升迁,但仍泰然处之。晚年,他自觉文赋乃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转向道家哲学的研究,在贫寒淡泊的生活中,沽酒独酌,参悟天地奥妙,完成君子人格并陶醉其中,撰述了《法言》《太玄》等著作,将源于老子之道的“玄”作为最高范畴,建构宇宙生成的图式。韩愈赞他是“大纯而小疵”的“圣人之徒”。司马光更是尊他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一代“大儒”。他的身上,体现着儒道互补的文化人格。这种双向度的二元人格,自汉代至晋唐,成了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

如果说,扬雄的文化性格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那么后来的葛洪(283年—363年),则是以道为体,以儒为用。葛洪比扬雄晚出生三百多年,家世颇为显赫,但十三岁那年,父亲在邵陵太守任上忽然弃世之后,家道中落,陷于饥寒窘迫之中。葛洪像农夫一样进入田间地头劳作,并以砍柴所得来换取纸笔。有时候甚至用柴火来写字,直到纸上糊成一片。十六岁起,他开始读《孝经》《论语》《诗》《易》等儒家经典,广泛涉猎史书与百家之论,常常吟读抄写直至深夜。在自叙里,葛洪自称性情迟钝粗野,相貌丑陋,但不顾影自怜或加以掩饰。房屋漏雨,衣衫褴褛,鞋帽破烂,也不觉得羞耻。对于市井斗鸡博弈等活动“了不目眄”。认为这些玩法使人“心热于中,颜愁于外,名之为乐,而实煎悴”。


葛洪 及其 著作 《 抱朴子 》

葛洪不喜交际攀附,时常闭门不出,寡言少语,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有一次,葛洪在他乡遇见两个故知,彼此对视了许久,都没说一句话。但为了自己喜欢的方术,他不惮险远寻访隐者高人,一度师从道人郑隐学习丹法,得到了特别的栽培,还练就了一些弓箭与刀剑功夫,善使单刀双戟,人文造诣外儒内道。

晋惠帝太安年间,石冰作乱,二十一岁的葛洪,应吴兴太守之召出任将兵都尉。他登高振臂,招募数百人的兵马参加讨伐。在作战中,他治军严明。一次,攻破强盗的一个据点,钱币布帛堆积如山,珠宝珍玩撒得遍地,各路将领皆放任士兵抢夺财物,只有葛洪统领的队伍,保持整齐的队列。一有拾取财物者,当即斩首示众。后来,埋伏在周边的强盗突然发起反扑,各路军队陷入惊慌与混乱之中,伤亡惨重,只有葛洪的军队严阵以待,最终挽回了败局。战场上,葛洪个人的表现也十分英勇,在被包围的危急关头,曾以弓箭射杀二贼一马,逃离险境。骚乱平定之后,葛洪被授予伏波将军的威名,但他认为“讨贼以救桑梓,劳不足录”,将封赏财物分赐给部属与贫民。从集市上买肉沽酒犒劳将士之后,他便功成身退,径往洛阳,搜求异书秘籍以充实自己的学养。

“八王之乱”发生后,葛洪离开中原,到广州刺史嵇含帐下任参军。嵇含被仇人杀害之后,他滞留南方多年,跟南海太守鲍靓修习养生术,还与鲍靓的女儿成婚,对各路入幕加盟的邀请一概不接。历经世变的他,深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不如修道养性,“在我而已,不由于人焉”(《抱朴子外篇·自叙》,中华书局,1991年版)。原想遁入山林清修,但山中时有来人造访,不便拒绝。自觉道不在山林,于是返回家乡,关起门来独善其身,所有礼请邀约皆不应承,一任蒺藜在屋檐下疯长,野草没过了台阶,连主人自己也要拨开藤萝才能出门,推倒野草才可以进屋。然吊丧他人父母,问候贫苦病患之人,葛洪却是一定要到场。就这样,他以市井生活为道场,来修养自己的德性,心行之细密令人感叹。

葛洪认为,即使对于圣人而言,了解别人都是件困难的事情。浮杂之交,口合神离,非但无益,反而有损。人不能断绝一切交往,但在往来中要尽可能做到真心相处,不能以自己的长处与别人的短处摩挲消耗。每次和别人交谈,他都将话题尽可能控制在对方的知识视野之内。与有学之士辩论,只求能对彼此有所启发,不极力追求究竟的对错,弄得对方尴尬,没有回旋的余地。至于那些无法与人说清楚的事情,就以自己不知道为由推辞,免得浪费唇舌。葛洪不喜欢麻烦官府大员,但为了救助蒙受冤枉的朋友,也不得不与当权者交涉。自家粮食费用匮乏,或急需药物来配齐方剂时,他会向朋友求助。得到人家的接济,他也不客气辞让。受人的帮助,他总是日后慢慢地加以报答,让人感觉不到。街坊邻居有时送来酒菜问候,他的答谢也不在当时。当然,如果不是一类人,他就不随便接受人家的馈赠。家里的食物如果有了十天以上的储备,他便会拿出一些来接济困窘的人;倘若所剩不足,也不勉强割舍,“不为皎皎之细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抱朴子外篇·自叙》,中华书局,1991年版)。

葛洪不谈论别人的过失与隐私,即便是童仆有丢面子的事情,也不拿来当玩笑开。在推辞不去的情况下,谈论人事也只是说出好的方面。对于那些贪婪残暴昏乱愚昧之辈,就以不熟悉不了解来作答。即便是对同姓子弟的评价,也交由宗族长老。在他看来,人最了解的是自己,但我等对于自己也难以论断,更何况是别人呢。然而,对于谋取不正当的利益的人,葛洪却是相当嫉恶。那些掌握话语权的人,靠举荐他人来获取酬劳;拥有地位权势的人,收取贿赂与不义之财,制造社会不公与民众冤屈,欺凌无辜的弱者;还有在官府之间奔走钻营,钓取名誉地位的人,葛洪概不交往,曾经交往的也割席断交。因此,他所住的小巷极少有车马的辙印,院子里随便就可以抓到麻雀,几案和席子上积满了灰尘。他曾有过这样的独白:我对荣华富贵的前途从不期待,只是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境遇之中。吃粗杂的食物照常觉得甘美,居住茅屋与华堂一样觉得快乐。权贵之家,近在咫尺他也不去逢迎;深通道义之人,千山万水也一定去造访。

东晋开国之后,携衣冠南渡的晋元帝司马睿,追认葛洪十几年前的战功,赐给他关内侯的爵位,以句容地方二百户作为食邑。葛洪上书坚辞,但正好遇新的条律颁行,一概不予批准。考虑到中原地面贼寇猖獗,天下尚未太平,国家需要赏罚分明的律法来收拾河山,维护朝廷的权威,他于是收回个人的想法,恭顺地接受了皇帝的任命。

咸和初年,司徒王导召葛洪出任州主簿,再转为司徒掾,迁谘议参军,还有人推荐他担任国史编修、散骑常侍等职,葛洪皆固辞不受,反而请求出任交趾地方的一个县令。因为与他资历声望不相应,皇帝未应允他的请求。葛洪对此作出解释:“我并非沽名钓誉,而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丹砂可供修炼。”皇帝这才准许。途经广州,刺史邓岳告诉他:他辖区内的罗浮山是神仙洞府,秦代安期生就是在此服食九节菖蒲羽化升天的,并表示愿供他炼丹的原料。葛洪于是中止行程,隐居罗浮山炼丹著述,兼以行医讲学,泽被一方,并留下了《抱朴子》《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流传后世的著作。其间,邓岳曾想请他出任东莞太守,但还是受到拒绝。多年以后的一天,邓岳收到了葛洪的来信,称自己即将远行寻师,并且立刻就要启程。当邓岳慌忙赶到罗浮山时,葛洪已经在端坐中如同熟睡一般,看起来面色如生,身体柔软,只是没有了呼吸。入殓时身轻如鸿,人们因此相信他是尸解升仙了。他完成了内道外儒的人格建构,既不负于家国社会,也不负于自己的身家性命。

《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二卷。“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抱朴子外篇·自叙》,中华书局1997年版)这是一部儒道合璧的巨著,体现了葛洪神仙养生为内,儒术应世为外的主张。书中指出:“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虫,乐人之吉,愍人之苦,周人之急,救人之穷,手不伤生,口不劝祸,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自贵,不自誉,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如此乃为有德,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想要修炼成仙,不能一味地遁入山林,远离尘嚣,还必须投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事务,以忠孝仁信为本修炼德行,积累功德福报。因此,“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对于庄子的避世倾向和“狭细忠贞,贬毁仁义”嘲讽礼教的言论,他也予以批判与矫枉。

从东汉灭亡到隋朝统一天下,中国经历了数百年的乱世,治国平天下的道路变得十分艰难,穷达进退之间,如屈原那样单向度的人格,应对起来极不容易。因此,儒道二元的双向度人格,成为这个历史段落里颇为普遍的范式。以道独善,以儒兼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成为士人们安身立命的方式。“竹林七贤”这个群体和后来的陶渊明,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人格。他们当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阮籍、嵇康与陶渊明。他们的人格,体现为儒道的二重性,也带有某种程度的分裂,儒家与道家的思想资源尚未形成有机的统一。

阮籍与陶渊明

人们一般把阮籍与嵇康、何晏、王弼、向秀、郭象,一起列为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而把玄学视为道家的一种新的形态。其实,这些人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带着儒家的色彩,甚至可以说,儒家才是他们的底色。而作为道家,他们全都没有先秦道家的功夫造诣与精神境界,也没有像时代相近的葛洪那样访道求真,只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方面借用了道家的思想资源。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其实终生都在儒与道、入世与出世之间徘徊,人格的结构并不稳定,有的甚至处于一种撕裂的状态。

阮籍(210年—263年)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曾任魏国的丞相掾。自年少时候起,他就潜心研习儒道各家的典籍,“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还学得一手好剑术,挥舞起来“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垧”(《咏怀诗·其六十一》)。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早已发起治国安邦的强烈愿心。他曾经登上当年刘邦与项羽交战的广武山,面对沟壑纵横的古战场深深感慨: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言下之意是,倘若自己生逢其世,就没有刘邦、项羽什么事情了。

以盖世英雄自任的阮籍,很难屈尊于鼠辈之下,他内心的桀骜也难以掩抑。然而,“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当时动荡的政局中,治平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与叵测的陷阱,政治风险极高,庙堂之下煞气森森,权力核心地带的生存,如同刀刃上的舞蹈,稍不留神就会断送身家性命。对于这种危殆的时局,阮籍心存警觉,曾多次以力不能胜或身体欠佳为由,回绝让他任职的邀召。曹爽辅政时,召他出任参军,但他称病辞谢。一年之后,司马懿发动政变,人们都佩服他有先见之明。

正始十年(249年),杀死曹爽之后,司马懿独专朝政,又接连杀了何晏、邓飏、夏侯玄等名士,还株连了不少人,致使朝廷之上人人自危。阮籍政治上原本同情曹魏,对司马氏集团心存排斥却不敢表示,惧于淫威还在朝内任职求存,从从事中郎一路做到散骑常侍,被封为关内侯。然而,“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咏怀诗·其三》),不安与恐惧始终萦怀于胸,他曾暗自感叹:“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同上)在朝为官,给他带来足够丰厚的利禄,但这些利禄都不是白给的,随之而来还有叵测的患祸和内心的煎熬:“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咏怀诗·其五》)“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咏怀诗·其六》)他恨自己生不逢时,盼望着清明时势的出现,来展示自己的不世之才:“安期步天路。松子与世违,焉得凌霄翼。飘飖登云湄。”(《咏怀诗·其四十》)


竹林七贤

正始年间,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共七子,以酒助兴,共为“竹林之游”。山水之间无拘无束的交流,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但短暂相聚之后,众人便像竹林中的叶子一样随风飘散了。此后,他内心的孤独与焦虑无人可以分担:“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在《咏怀诗》里,他把自己心态描写得十分真切:“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三》)“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咏怀诗·其三十四》)与龙蛇为邻的他,度日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步何晏、邓飏的后尘,鲜血喷溅,成为刀下的野鬼。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寻找一条退路,而这条退路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现实之中已经无路可逃。

因此,当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的司马昭想要与阮籍联姻时,内心无措的他只好求助于酒,一连六十天酩酊大醉,使提亲一事不了了之。而当那个擅长告密,后来把嵇康送上断头台的钟会,多次来试探他对时局的看法时,他也是将自己灌醉,让酒来打掩护,似乎除此下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听说步兵营厨房善于酿酒,而且已经贮存了三百斛之多,便请求出任不执兵权的步兵校尉,让人觉得他对杯中之物的喜好远胜于权柄,也避免在司马昭的大将军府与狼共舞。尽管伪装得如此巧妙,他的内心并未全然释怀,因为他的对手,可都是些玩弄法术的高智商的主。于是,有时他会独自驾车出城,不择道路地策马狂奔,直至无路可走时,就如丧考妣般放声痛哭一场,释放内心的恐惧与忧愤,倒空之后落寞地返回。在山间野外,他有时会禁不住像找不到食物的狼一样,发出长长的啸声。时至今日,开封城附近还留有后人为他建立的啸台。

在这种处境下,儒家的思想已经不够用了,必须借助道家的资源,才可以让自己的生存得以持续。为了避免像何晏那样死于他人之手,或是像屈原那样死于自己之手,阮籍浸淫在老子与庄子的文字当中,玩味其中幽微的意思,写下了《通老论》《达庄论》与《大人先生传》等玄妙的文章,仿佛就是老庄二子的流水知音。然而,他并没有老庄那样致虚极,守静笃,做玄览与心斋的功夫,窥探众妙之门背后的奥秘,只是把道家思想当作一种解药来服用,就像把酒当成慰藉之物,来排解内心抑郁的情愫,治疗外人看不见的深深内伤。他文字上的发挥,是对自己情结的开解,与老庄的原旨还有相当的距离,更谈不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他所描绘的“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大人先生传》)的“大人先生”形象,只不过是思维的模拟与想象力的塑造,并非真实的精神人格。

一日,阮籍正在与人下棋,忽然传来母亲逝世的消息。对手请求终止棋局,阮籍却非要杀出个胜负不可。过后,竟一口气喝下一斗酒,放声苦吼,吐出几升艳丽的鲜血。母亲下葬前,他又吃掉一只小蒸猪,灌了二斗酒,才去与母亲诀别,完了大哭一声,再吐出几斗血来。谁都不知道,他的抑郁有多深,他的内心其实一直在流血。阮家旁边有个酒店,店主是个靓丽的小媳妇。阮籍常和王戎到店里吃酒,醉了就若无其事地躺在小妇人身旁睡去。一户人家的女儿青春美貌,尚未出嫁就夭折了,阮籍与人非亲非故,竟跑到人家灵堂上痛哭一场。香消玉殒固然可惜,但阮籍的伤悲恐怕另有隐情。一次,他的嫂子回娘家,阮籍不仅为其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针对旁人的非议,阮籍声称:“礼法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这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举动,表现他性情的率真,但与庄子鼓盆而歌,以天地为棺椁、以万物为陪葬的意旨相去尚远。他度过的每一个夜晚,其实都惊心动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其一》)从数量可观的咏怀诗可以看出,外表看来如此放达超脱的他,内心的忧患其实难以为人理解。实际上,他活得很苦,倘若没有道家思想与酒,他的生命便无法得到安慰。正是有了老庄话语的开解,他在穷途末路之处仍有回旋余地。

景元四年(263年)十月,司马昭加封晋公,位相国。路人皆知,这是其实施篡位的关键一步。按照规矩程序,由傀儡皇帝曹奂下诏加封晋爵,司马昭假意谦让,公卿大臣一同“劝进”。步兵校尉阮籍受命执笔写《劝进表》,表示拥戴。阮籍故伎重演,企图以“沉醉忘作”来搪塞,但到了交稿时间,朝臣上门催促时,他只好提起醉笔,在旁人的扶持下一挥而就,墨迹酣畅淋漓,被叹为神笔,不愧为魏晋才子。这件违心的事情,一定让阮籍感到莫大的屈辱,就在他写了《劝进表》后的一个多月,五十三岁的他离开人世了。

正如清末诗人黄节指出的,“嗣宗(阮籍的字)实一纯粹之儒家也,内怀悲天悯人之心,然遭时不可为之世,于是乃混迹老庄,以玄虚恬淡,深自韬晦,盖所谓有托而逃焉者也,非嗣宗之初心”。尽管浸淫道学多年,阮籍本色上仍然是个儒者,其人格儒里道表,以儒立身,以道解怀。本有济世大愿的他,身处难以转身的困境,无法施展平生抱负,少年时磨炼的那把锋利的宝剑,始终都没有出鞘的机会,只好兼修道学,以老庄思想和诗酒自我抚慰,就像他在诗中表述的那样:“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咏怀诗·其十》)由于现实的窘迫,他出世的心情变得强烈起来,常常想象着自己像一只玄鹤飞入九霄云天:“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咏怀诗·其二十一》)在他的人格内部,儒家与道家的精神处在一种相互消解的状态,还不能实现水乳交融,因此,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人格分裂的症候。这种症候可以视为中华文化人格演进过程的一种过渡形态。历代士人在社会进取途中遭遇挫折与险阻的时刻,无不得益于道家智慧资源的援助。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步阮籍与陶渊明的后尘。

魏晋时代,陶渊明(?—427年)算是另一个双向度人格的典型范例。他出生在一个曾经显赫过的家族,到了父亲这一代开始没落。八岁时父亲弃世,日子就更不如从前。他“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熟读六经的他,一度“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但兴趣却与志向违逆:“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喜欢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是一个放旷任性的人。夏天到来的时候,躺在北边的窗户下,凉风从竹林间吹来,便令他陶醉无比,起都起不来身,还“自谓是羲皇上人”。玄学流行的年代,道家思想的熏养也强化了他的这种性情。他的身上,同时具有道家和儒家两种修养。

像那个时代的士子一样,陶渊明二十多岁开始游宦,既是要施展儒者的抱负,也是为自己谋求生存的道路。毕竟,凉风虽爽,人不能总是在北窗下躺着。然而,一旦走入等级森严、规矩繁复的仕途,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没有北窗下那么舒坦了。于是,几次任职都半途而废。二十九岁时,他出任江州祭酒,管理州学教育应该是件单纯的事情,不会遇到阮籍在朝堂上的险恶境况,但没过多久,他便觉得无法适应,卷起铺盖辞职还乡。后来,州里又召他做主簿,但他宁愿选择在家里赋闲写诗,为了生计不得不下地耕田,弄得一身都是泥垢,还把身子骨整出病症来。这样的日子不可持续,于是又只好重新出仕。

隆安二年(398年),陶渊明进入桓玄幕府当差。两年后奉使前往都城,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叫做规林的地方为大风阻隔,写下了伤感的诗句:“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楪守穷湖。”(《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规林》)表达了对仕途的畏惧与回归家园的渴望。一年之后,母亲过世,他在家丁忧三年。年届四旬的他,怀着“四十无闻,斯不足畏”的心态,打起精神,应召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可内心仍在仕途与山林之间徘徊:“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义熙元年(405年)三月,陶渊明改任建威将军刘敬宣的参军。在任上,他对职守之内的事情并不上心,他还是寻想着,能否以诗歌写作来解决隐居的用度,因此也就很难干下去了。

义熙元年(405年)八月,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任彭泽县令。之所以愿意担任这个职务,一是因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二是因为“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刚上任,他便想将县里的公田全部种上酿酒用的黏稻,因妻儿苦苦哀求,才改为粳稻与黏稻各种一半。虽然平日里生活十分拮据,但他还照样做不来奉承上级的事情。一次,郡上派督邮来县里,尽管督邮级别不比他高,县吏还是告知他应当整顿衣冠出迎,这让他感到屈辱:“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于是,深感“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归去来兮辞》)的他,任职不过八十多天时,便解官挂印而去,“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同上),像是从牢笼里逃脱出来的囚犯。

或许是诗赋带来的名气,九年之后,朝廷召他为著作郎。尽管此前家中曾经失火,宅院全被焚毁,不得不搬迁;尽管对于读书人来说,著作郎已经是个相当对口的职位了,但陶渊明还是称病坚拒不出。从此,他谢绝外缘,过起连鞋都不穿的泥腿子生活:“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他把田园生活过得诗情画意,闲暇之余,便徜徉于山水之间,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当然,在他的生活里最不能缺少的,是黄昏时的一壶小酒。做一个“醉人”,“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是他人生的最高向往与最终成就。临终时最大的遗憾还是“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既无意于世间的功名利禄之进取,也无意于趋鹜天国帝乡的生活,像魏晋时期许多名士与道士那样炼丹修仙,追求长生不死,只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把自己抛入命运的水流,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当下的境遇里,以酒浆为丹药,以醺醉为仙境,消受生命本身具有的况味与意趣,与时俱化,不问由来,也不问所终,将人皆恐惧的死亡视为“永归本宅”。尽管“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仍然处之晏如,安然自得,并以诗赋为之庆祝歌颂。

从道家的角度看,陶渊明还达不到“物物而不物于物”“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因此还为物所累。置身于官僚体系,在等级森严、规矩繁多的政治环境中,他处处格格不入,时时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更无法在社会事务实现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少年情怀,以及在治平和民生方面有所贡献。因为身段不能伸屈自如,连换取齐家所需“五斗米”的事都做不来。这表明,他在挫其锐、和其光、同其尘等方面,还有很多的功课未能完成,不拘我相、随物赋形的水性尚未成就。但在魏晋动荡不安的乱局中,人们为了追逐功名利禄折腰丧志的世态下,在“实迷途其未远”之际,他大声地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追问,并以个人决绝的抉择,唤醒人们对生命家园的深情回望,这在中华文化的历史进路中,是一个意义深远的事件。千百年来,他的文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士子,给那些在入世进取途中受挫负伤的心灵以无限的抚慰,使他们不至于进退失据,走投无路。包括李白、苏东坡在内的诗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陶渊明的精神支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文化中的家园意象,是陶渊明营造出来的。

当然,在陶渊明的人格中,儒家与道家的思想呈现一种并列的状态,二者尚未融化成为一体。当儒家的资源已经失效,不足以支撑自己的人生时,道家的资源便开始启用,并全面取而代之。如果说阮籍根子里是个儒家,那么陶渊明从骨子里就是一个道家,后天儒学的浸染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的人格原型。

元嘉四年(427年),一个名叫檀道济的高官前去看望陶渊明,还送来了一些熏干的肉,并劝他再度出仕,但还是被拒绝了,所送的肉干也没有收下。也就是这一年,陶渊明殁于自己的家乡。“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王维《偶然作》)因为齐家之事未能尽到全责,他的内心还是有愧于自己的妻儿。据说,临终前,他曾经向自己的儿子表达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深深歉疚。

儒学与道学,两种思想看起来有诸多悖反,要相反相成地结合在一个统一的人格里,自如无碍地切换运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从阮籍与陶渊明身上可以看出,在那个时代,儒道二元人格的组构与完成,实在并非易事。

李白与李泌

几乎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成就卓著的文化生产者背后,都流淌着一条乃至多条气息蒸腾的文化法脉。直到盛唐时期,儒道释三家仍然呈现一种并存的状态,三家合一的局面尚未形成。李唐王朝奉老子李耳为先祖,历代最高统治者中,多有信奉道家者,但也有像太宗李世民与女皇武则天这样的佛教信仰者。得益于皇权的护佑,道佛二家在唐代相当兴盛。佛教更是派别林立,净土、华严、天台、唯识、禅宗等诸宗,遍布南北丛林。在这种文化格局中,读书人往往是杂食动物,对各种文化资源都有所汲取,但也有各自的立场抉择,因此形成不同类型的文化人格。受家庭影响,王维很早就成为一个佛教居士,并以大成就者维摩诘为自己命名,他的诗歌,将佛家清净空灵的境界表达得十分唯美,堪称千古绝唱。白居易年轻时怀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历经沧桑之后,晚年成了居士,以佛教独善其身,体现一种儒释兼修的人格。

李白、杜甫堪称盛唐文学的两座高峰,对后世文化人格的生成具有很强的熏养作用。二人皆兼具儒家与道家文化素养,但在二者各有偏颇。李白人格中道家的成分更多,而杜甫尽管对道释二家有所点染,但却是相当纯粹的儒者。

一般认为,李白(701年—762年)出生在西域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具有不完全的汉族血统。父亲李客称:其家族谱牒在迁往蜀地时已经遗失,但他们的确是汉代李广将军的子孙。成人后的李白,一直都宣扬自己是李唐宗室的族亲,辈分比当朝的唐玄宗还高出两代。这都是无法考据的,但李白坚持此说,表明他对身份名位的看重,并非真正超然物外之人。据说,李白在十岁左右时,已经遍览诸子百家,对儒学的礼教颇有抵触,却十分喜欢庄子的思想,渴望像翅翼如垂天之云的鲲鹏,怒而飞于九天之上:“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年轻的李白,还曾经在寺院里跟和尚学习过剑术,甚至有人说他曾经杀过人,才不得不躲进庙里。”(哈金《通天之路——李白传》19页,北京出版集团,2020年版)“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这些诗句都流露出他身上的剑侠之气。他也标榜自己“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直到老年还相信自己剑术难敌,想请缨上沙场一试锋芒。从此看来,尽管涉猎三家思想,他最得心的还是道家,于佛却是有缘无分。至于儒家,他接受其投身庙堂建功立业的取向,发心“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但任性的他,对于社会上的名教礼数却无法容忍,蔑视等级服从的制度要求,而且似乎并不明白这其中存在的矛盾。盛唐国运昌盛,多少士人都渴望以功名显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等岂是蓬蒿人。”以不世之材自居的李白,实在耐不住人生的寂寞,他不可阻挡的入世情怀,可以借《关山月》一诗的形容:“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当然,李白人格中更大的矛盾,还在于在渴望入世建功立业的同时,沉迷道家的神仙之术,向往无拘无束的方外生活。他曾经进山拜访过居住在岩洞里的隐士赵葳,学习炼制外丹的技术。这个异人“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上安州裴长史书》),让李白羡慕不已;他曾经拜访当时道教界很有影响的人物司马承桢,对方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让他自我感觉飘然;他还到过一座寺院,与和尚们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甚至与一些朋友在山东隐居三年,被称为“竹溪六逸”。在探究了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之后,李白徘徊于富贵功名与得道成仙之间,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先在世间施展奇才,建立丰功伟绩,然后功成身退,绝尘而去,遁入山林,一飞冲天,成为玉皇大帝的座上客。于是,他越过峨眉剑阁,向权力中心的长安进发。

在唐代,普通士子进入权力体系的门路,一是科举考试;二是权贵推荐。李白走的是后面一条,他通过关系谒见一些重要人物,或是干脆直接向他们致信,以所谓“干谒”的方式毛遂自荐。他曾经拜谒宰相张说,也通过道友的介绍去接近笃信道教的玉真公主,还为玄宗皇帝献上《明堂赋》《大猎赋》,展示自己引以为傲的文采,但在长安多年,千金散尽,直到四十岁上,都没有获得任何职位的任命,始知仕途实在比蜀道还难。

天宝元年(742年),经玉真公主和太子宾客贺知章的交相举荐,玄宗皇帝御览了李白的诗赋,十分激赏,于是召他进宫。李白觐见时,玄宗从龙辇上下来迎接,还“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李白随即进入翰林院担任供奉,陪侍在皇帝身边,过起“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青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的日子。

自认为有管仲之才,能够像姜太公、诸葛亮那样安邦治国的李白,以为接近权力核心,就会“天生我材必有用”,实现自己济苍生的宏大抱负。然而,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一方面,皇帝只是将他当作身边的弄臣,为自己与贵妃的生活撰写些溢美的文字,歌颂他治下大唐盛世的丰功伟业,这与李白的期待相去太远;另一方面,李白多年养成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性格,嗜酒如命的生活方式,与朝堂上等级森严、尊卑有序的政治生活大相径庭。他缺少成为一个行政官员应有的准备与素养。“天子呼来不上船”,让皇帝的贴身侍从高力士为其脱靴等行止,更无法为体制内的人们所容忍。尽管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等一些华美的词章,被谱成曲子到处传唱,但一年零几个月后,也就是天宝三年(744年),李白还是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里。在李白看来,这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对,而是遭人嫉恨与诬陷的结果:“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

带着深深的失意与惆怅,李白四处漫游,在东都洛阳遇到了杜甫,相约秋天到梁宋访道求仙。之后,李白到齐州(今山东济南一带)紫极宫接受道士高如贵授予的道箓,正式成为一名道士。访道途中,他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描绘想象中迷幻的仙境:“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并以道家的思想来消释内心的块垒:“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虽然已经被授予道箓,但李白并没有像一个真正的道士那样去静坐炼丹,只是把道家思想作为慰藉与疗伤的药物。年逾五旬的他,仍然期待着东山再起,在尘埃之地有所作为:“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安史之乱爆发后,与妻子避乱于庐山的李白,应邀加入了永王李璘的阵营,写下了组诗《永王东巡歌》为其壮色,以为这是“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的最后机会,可以“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没承想两个月后,永王因为不归服已经登基的哥哥李亨而被征剿,并最终兵败身死。李白也因此入狱,所幸在郭子仪等人的救助下,才得以免死,被判罪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

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天赋异禀,可以“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的李白,最终的结果是“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长歌行》)。但一生徘徊于儒道之间的李白,还是在纸上留下了不朽的文字。而他在诗歌上的巨大成就,得益于对儒道二家资源的汲取与消化。他是以儒为进、以道为退的人格典范,最终以道为人生的归宿:“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而另一个与他交相辉映的诗人杜甫,则始终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将乱世时代的家国情怀演绎到了淋漓尽致的境地。

在唐代,儒家与道家的精神资源,通达圆融地整合到一个人格里的情况,充分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名字叫做李泌(722年—789年)。

唐玄宗开元十六年,召集对佛道儒三家有造诣的学人,在宫中相互诘问对答。有个叫员俶的九岁孩子语出惊人,让在座的人全都折服了。玄宗问他:“小孩子中跟你差不多的还有吗?”得到的答复是:“我舅舅的儿子李泌。”玄宗立即命人召李泌入宫。一番问难之后,众人皆惊为神童,玄宗更是欢喜,称:“是子精神,要大于身。”当即赏赐了五匹帛,还特别吩咐其家人要照护好他。宰相张九龄更是时常把他引入卧室对谈,称其为“小友”。

长大后,李泌博治群学,对《易经》与道学尤为精通,常游于嵩山、华山、终南山之间,寻访世外高人,修学道术。据《邺侯外传》所载,他在山里遇见了桓真人、羡门子等,得到了长生、羽化、服饵之道,经常“绝粒咽气,修黄光谷神之要”。在道学的功夫修持方面,远非李白等骚人墨客可比,但按照师父传下的法旨,在国运中危的时刻,他应该“以文武之道来佐佑人主,功及生灵,然后可登真脱屣耳”。天宝年间,李泌向皇帝进献《复明堂九鼎议》,这让玄宗想起了当年之事,遂召他进宫讲解《道德经》。因为见地真灼,被任命为翰林待诏,在东宫当职,深得太子李亨等王子的尊重。因看不惯杨国忠的奸佞,李泌写诗加以嘲讽,遭杨国忠嫉恨,才被外放到蕲春郡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玩味道家玄妙的法意。

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西逃,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正欲招揽经纬天下的俊杰英才之时,李泌却令人意外地出现了。他向肃宗陈述了天下格局的走向及成败之关键所在,令新皇帝十分钦佩,要授予他右丞相的要职,但李泌只愿意以宾客的身份,穿着白衣为朝廷服务。最后,皇帝只好授他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以“俾掌枢务”。

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李泌作出分析:叛军将抢掠的金银织锦与男女百姓,全都运往其据点范阳。据此可以断定,他们仅有苟且贪得之心,并没有统治中原的大愿。为叛军效力的汉人只有寥寥几人,其余如诗人王维等,皆是被胁迫之下不得已而屈从,这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懂得治国安邦的大略。他推断,不出两年贼寇就可荡平,请肃宗皇帝勿操之过急,并给皇帝提出了收复山河的韬略:令李光弼守太原,出井陉;郭子仪收复冯翊,进入河东,将史思明、张忠志、安守忠、田乾真等四员叛将牵制住。同时让出关中通道,使得叛军北守范阳,西救长安,在数千里地之间疲于奔命,以拖垮其精兵劲旅。我方则以逸待劳,敌来避其锋芒,敌去则击其于疲沓之际。然后征调兵力集中在扶风一带,与太原、朔方军合力攻击叛军老巢范阳。一旦将其端掉,敌军必定折戟于我河南各路将领手中。肃宗虽然接受他的诸多谋略,但却急于收复京都,奠定功业,不愿远袭千里之外的范阳。尽管李泌再三说明利害,仍然无法改变皇帝的旨意。后来战局的变化,证明李泌的主张堪称英明。宋人秦观甚至有这样的评论:“唐室方镇之患,至于百有余年而不能解者,其弊盖始于天宝之际,肃宗不用李泌之谋,先取范阳而已。呜呼,使泌之谋尽见听也,岂有方镇之患哉!”


《李泌七岁赋棋图》

当然,更多的时候,肃宗都是唯李泌的主张是听。他对李泌的依赖无人可以取代。在诸王的一次宴会上,肃宗亲自为茹素的李泌烧烤两个梨子,说了一番发自肺腑的感言:先生久居名山,栖遁幽林,不经意人世间之事。如今居住在大禁中,帮助寡人密谋匡救天下之大计,指挥合于玄机,乃社稷之支柱。诸王还联句写了一首诗,来赞叹李泌:“先生年几许,颜色似童儿。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不食千钟粟,唯餐两颗梨。天生此间气,助我化无为。”(参见刘荫柏《李泌》48页,解放军出版社,1996年版)

李泌不仅在军事上为肃宗运筹帷幄,还帮助他妥善处理与太上皇及皇后、皇子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大唐王朝的江山在收复之后得以稳定下来。但超凡的才识与显赫的功劳,也给他招来了嫉恨与排挤。宦官出身的权臣李辅国,更是想尽各种办法加害于他。收复东西二京之后,李泌以自己绝粒修炼,又无家室,禄位与土地皆非所需为由,拒绝出任宰相职务,恳求退隐衡山。此时,肃宗已经难以离开李泌,于是极力挽留。无奈之下,李泌只好说出这样的话来:陛下不让臣离去,实际上是杀臣!

无法挽留之下,皇帝只好下诏赏他三品俸禄,送上一套道服,并在衡山为他修盖了精舍。在南岳,李泌得到了道家隐者张先生传授的功夫秘籍,性命的修炼进入了更深的次第。他还与当时著名的懒残和尚多有接触,向其请教佛门的真谛,并得其心传,写下了带有禅宗意味的《明心论》。

肃宗死后,代宗李豫即位。办完父皇的丧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召李泌下山,为的是能够留得住这个方外之人,为自己永久使用。代宗在城里赐给李泌一处宅第,下诏强迫他吃肉,并为他娶出身名门的女子入室,举办隆重的酒宴。实际上是利用最高权力强迫他还俗了。无奈之下,李泌只好随顺。代宗死后,德宗李适上位,动乱后的唐朝,又面临着藩镇割据的危局。泾原兵变后,狼狈避难于梁州的德宗皇帝想起了李泌,连忙“急诏征之”,授以左散骑常侍之职,在中书省值班,随时等候自己的召对。

李泌历经大唐盛衰转折时期,身历四朝,所辅佐的肃宗、代宗、德宗,皆非英明之主,参政期间屡遭挤兑构陷,曾多次被外放地方。但在每一个位置上,他都有卓著的政绩,深得百姓的拥戴。在朝中担任宰相时,李泌与德宗政见时有不同,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责任,他反复犯颜进谏达数十次之多,尽管气色温和,但还是惹得皇帝主子无比恼怒。有一次,德宗皇帝甚至出言:卿如此违拗朕的意思,就不顾及自己的家族吗?

作为一个儒者,李泌克尽人臣的职责,在治平的事业上可谓功成名就。但晚年的李泌,三度出山之后,仍然渴望退出险要的庙堂,他给皇帝上书,称自己报效国家的使命已经完成,“不可以复用,愿乞骸骨”。然德宗始终都不准许他辞退。贞元五年(789年),侍奉过大唐四代君王的李泌,如他一年前预知的那样,在宰相兼大学士的任上逝世。把内修与外治结合起来,将儒家与道家的智慧资源贯通并加以运用,在进退沉浮之中竭忠尽忱,造福于乱世社会,李泌在修身上的造诣和治平上的业绩,超出了同时代所有的士人。他是儒道二元互补人格的典范。有人将他与伊尹、姜太公等相提并论,作为自古隐士出山的杰出代表。南宋学者徐钧有诗赞颂他的为人:衣白山人再造唐,谋家议国虑深长。功成拂袖还归去,高节依稀汉子房。

两宋:三元会通的文化人格

三家合流局面的形成

如果说先秦是中华文化的原创期,那么宋朝就是它的成熟期、高峰期。宋朝文化的璀璨,不仅体现在物质方面,中国的陶瓷、丝绸、茶叶三大宗,通过平等交易的商业伦理,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全世界的白银;还体现在非物质方面,儒道释三家合流文化大格局的形成。

先秦时期,学派纷呈,百家争鸣,出现了思想领域潮流纵横、波涛激荡的局面,其中以儒家与道家最为代表。后来的统治集团或推崇道法,无为而治;或独尊儒术,辅以刑法,出入于老庄与孔孟之间。东汉末年,佛学东渐,至南北朝开始兴盛,出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景象,但也发生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举儒拒佛的事情。隋唐时期,随着玄奘、法显、义净等人西天取经行动的完成,佛学典籍较为完整地移译过来,教法也有了系统的传承,形成净土宗、禅宗、唯识宗、天台宗、三论宗、律宗诸宗林立的态势。但佛家与儒家、道家之间,尚未实现思想上的相互贯通,文化上的排异反应时有发生。李唐宗室尊老子李耳为祖宗,因此多数皇帝信奉道教,迷于炼丹食气,饮汞吞铅,以求长生不老,对佛家持审慎乃至排斥态度。武宗时期,甚至出现在道教人士蛊惑下,大规模灭毁佛教的情况。但也有唐太宗、武则天、唐宣宗等帝皇,鼎力护持和推行佛法,使之得以弘扬。唐朝代表性诗人如王维、白居易等,皆有不浅的佛学背景。总的来说,在唐代,儒道释三家,基本上呈纵向直流的态势,横向的融会贯通尚未实现。尤其是积极入世的儒家,与带有强烈出世倾向的释家,义理上的冲突仍然存在,尚未圆融并内化到一个人的人格里,成为左右逢源的运演。

进入北宋之后,佛家获得了中华文化的充分认同,成为三大主流文化法脉之一,有了官方出版的体系完整的《大藏经》,与儒家的“六经”与道家的《道藏》,构成了中华文化的经典宝库。在融汇激荡之中,佛家淡化了来自印度的山林气息,将儒家的纲常伦理,纳进因果报应和福德资粮的范畴,成为其世间法的内容;将儒家的治国平天下的思想,融入大乘佛法普度众生的理念。因此,出世情怀不再像原先那么激越,一味要绝尘而去,出离世间苦海。儒道体系中也吸收了佛家的因果报应、三界轮回的内容,在修身的一维,更是借鉴了禅坐观修的方法。在宋朝,一个文人士子,不论信奉哪一种学说,对其他二教也绝不陌生;不论他以哪一教立身,都会参照其他二教的思想。就学者而言,关学的张载,洛学的二程,尽管皆以儒立身,对佛道颇有微词,但平日里进学的功课,除了持敬存养,都有静坐观心的内容,并非纯粹的原儒。至于道家功夫,在炼神还虚方面,也吸纳了佛家四禅八定、观心破境的功夫,在性命双修的前提下深化修性的内容。

总之,在宋之前的中国,儒道佛三家基本上呈纵向直流的态势,到了北宋之后,才真正实现横向的交汇融通。正是这种汇通,使华夏文化的洪流更加波澜壮阔,宋朝也因此成为中华文化的高峰期,而苏东坡正是波峰上涌出来的人物。

儒道佛三家学说,是宋代文人的必修课。与苏东坡同朝的文人,如欧阳修、王安石等,学养也兼备三家。他们的人格成长,都从三种文化流脉中汲取营养。苏东坡就是从这种土壤里生长起来的参天大树,他将三大文化流脉内化为自己的人格内涵,使其在人生的跌宕之中活出天地的境界。

苏东坡:多向度人格的典型

苏东坡(1037年—1101年)二十一岁就中进士,从科举制度里走出来,可以说是正统儒家出身。对于《易经》《论语》《尚书》《中庸》等经典,他均有深入的研读,还撰有专门的论作。但作为北宋的士子,他的文化身份没有那么单一。甚至在出生之前,他与道家的缘分就已经结上了。按照其父苏洵的叙述,因为婚后数年无子,家里便供奉一个姓张的仙人,因此才有了苏轼和苏辙兄弟。八岁正式入学时,苏东坡的启蒙老师是道士张易简,课室也设在天庆道观的北极院。他的同窗好友陈太初,后来顺理成章地做了道士。传言他问道十分精进,证得了很高的道果,入寂时说走就走,尸解羽化,如一片云彩飘向太虚。老子与庄子的著作,苏东坡早就谙熟于心。尤其是庄子恣肆的语言,一直影响了他后来的写作风格。他代表性的作品,如《前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题西林壁》以及和陶渊明的系列诗作,都是以道家境界打底的。“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记承天寺夜游》)没有道学的修养,写不出如此空灵的句子。

至于佛家,他的渊源就更深了。峨眉是佛教名胜,苏东坡家算是近水楼台。父亲苏洵师从云门宗大德圆通居讷和宝月惟简;母亲程氏更是信仰虔诚的佛教徒,在家严格禁止杀生。因此,苏家院子里气氛祥和,时常有鸟儿飞来做窝下崽。父母逝世之后,苏东坡兄弟都到庙里做了功德,把他们生前喜爱的物品捐了出去。比苏东坡晚几年被贬到海南岛的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一书里记载:苏东坡从黄州移往登州时,打算顺便路过高安看望子由。奇怪的是,子由和住在洞山的云庵和尚、住在圣寿寺的聪慧法师,在同一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有人喊他们快去迎接五祖的高足戒和尚。第二天,当三人还在疑惑之中时,苏东坡要来高安的书信便送到了。四人相会之后,苏东坡说起母亲怀上自己时,曾梦见一个右眼失明的僧人到家里来。七八岁时候,他也曾梦见过自己,身披袈裟在山上行走。说话间,云庵和尚忽然想起,五祖弘忍的弟子戒和尚,正是瞎了一只右眼,且最后就圆寂在高安大愚寺,至今差不多五十年时间,而苏东坡此时刚好四十九岁。这都是无法验证的事,但从此,苏东坡后来在书信中常以戒和尚自称,显然是把事情当真了,所以后来在六祖真身像前,才有了这样的说法:“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南华寺》)

在大约四十岁之前,尽管具有佛道的文化背景,苏东坡还是以一个儒者现身于世。由于过人的天赋,他二十岁上就在科举考试中位列前茅,并以诗赋名动京城,连当世文魁欧阳修都要给他腾挪位置。仁宗皇帝读过他的卷子,便认定此人是未来的宰相。因此,他入世的起点甚高,然而阅世不深,待人处世不免书生意气,自视才高,凡事爱发议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挟着如日中天的声誉,他的话分量自然斤两不轻,轻易发表批判意见,便容易造口业,招惹是非嫌恶,给自己带来逆缘。但在苏东坡看来,这是臣子在给朝廷尽忠。王安石变法后,苏东坡给神宗皇帝上了万言书,给自己惹来了麻烦。为了避免政见歧异引起的摩擦升级,他请求外放,觉得这样耗不起,还是地方政治气氛宽松,可以做些实际的事情。每到一处,他都“勤于吏治,视官事如家事”(《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以济物之心,应不计劳逸”(《与王庆源十三首之三》)。认为“事有关于安危而非职之所忧者,犹当尽力争之,而况其事关本职而忧及生民者乎?”(《上文侍中论榷盐书》)当然,在这期间也不免游冶山水,吟诗作赋,乃至与歌妓饮酒诵诗。

熙宁八年(1075年),苏东坡任密州知州,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个地方的主官。此时,该州连续七年大旱,蝗虫铺天盖地,席卷乡野,如同世界末日。他亲率官民筑堤引水,疏浚河道,挖掘井泉,以缓解苦旱之情。还多次携下属前往卧虎山,举行庄严的祈雨仪式,亲自念诵祷词。或许是精诚所至,天地为之动容,还真下了好几场雨,那可是真正的甘霖。同时,他还上书朝廷,详报灾情,请求免除当地的秋税;组织百姓使用火烧等各种土办法,扫除蝗虫大军。

在救灾之余,他还不改诗人本色,写下数量不少的诗词,其中就有《江城子·密州出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句中透露着一股掩抑不住的豪迈与张扬,以及儒者在世间建功立业的强烈抱负。在密州期间,他还流着眼泪,沿城墙捡拾三四十个孤儿弃婴到家里来扶养。对儿童生命的关怀,贯穿苏东坡的一生。在黄州时期,他成立了一个儿童救济会,请富人捐钱,请和尚管账,请当地妇女领养。并且致信黄州太守,请求官方出台措施,制止溺死婴儿恶俗。

两年后,苏东坡调任徐州知州,到任不久,黄河的洪水跟随而至,耗资五百万缗的排洪工程一触即溃,工程负责人畏罪自杀。来势凶猛的黄河水,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的地方决堤,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毁大片村庄与田园,直逼徐州城下,水位一度高于城内的街道。苏知州不顾个人安危,带着市民加固城墙,数十天夜不归家,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以与城池共存亡的气概,阻止了富人们弃城逃亡的企图。在人力不济的情况下,他亲自前往皇家禁卫军营地,面见主帅,请求出兵支援。

1089年,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军队统领。杭州位于钱塘江口,又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为水陆交通要隘,商旅云集,人口超过五十万,密度甚高。春夏之际,往往有瘟疫流行,控制不好,将是一场恐怖的灾难。十八年前当杭州通判的时候,他对此深有感触。这次作为主官赴任,首先想到的就是建一所公立医院。他划拨一笔公款,个人捐出五十两黄金,在城区中心建起了一所叫“安乐坊”的医院,由精通医道的道士主持,公家给予一定的报酬。

杭州几处水源地,多与钱塘江入海口相连,涨大潮时,海潮倒灌,饮用水就出了问题,居民只能花钱购买从西湖运进城来的水,可并不是谁都能够付得起费用。苏东坡当通判时,州府曾经兴建过一项简易的工程,用竹管将西湖水输入城区。但这种权宜之计,很快就报废了。此次,苏东坡主持重修这项工程,输水管用陶瓦制作,经久耐用。他还利用自己的军职,调动一千多名士兵参与工程建设。不久,就在城区建成了六个饮用水库,让所有市民都能喝上干净的水。接下来,他继承前辈诗人白居易的遗志,大规模地整治西湖,清除厚积的淤泥和杂草,并筑起一道诗情画意的堤坝,成为千古佳话流传至今。

“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次韵答章传道见赠》)尽管是在少年时代,苏东坡就曾一度彷徨,到底应该遁入山林隐身修炼,还是登上庙堂参与治国平天下。但是,一旦决定投身仕途报效国家,他便以身相许,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在一篇文章里,他表明了这样的心迹:“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灵壁张氏园亭记》)每上一任,或是每到一地,他首先考虑的都是社稷黎民。即便是在惠州,手中权力已经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他也借助自己的影响力有所作为,而不耽于无何有之乡。

惠州东江与西江各有一座浮桥,是此地的交通枢纽,然已失修多年,无法通行,往来的人划舟渡江,沉船溺水事件时有发生。流贬于此的苏东坡,不得签署公事,但在探明情况后,他立即致信表兄程之才,请求广南东路划拨建桥所需八九十万元款项,再请罗浮道士在信众中募资,重建了这两座桥梁。竣工之后,他专门撰写了诗文。此外,他还推动惠州太守詹范,将战乱时代弃身野外的数百具无名尸骸,收拾起来重新下葬,请僧人举办超度仪式,使他们不再做孤魂野鬼呼号于旷野。给死去的人尊严,也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尊重。

作为一个儒者,苏东坡的行仪上承先秦原儒,活泼而富有生气,有鸢飞鱼跃之象,在实践中善于权衡通变。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从一种民间思想,上升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众多儒者因此失去原先放达活脱的风度,拘泥于纲常伦理的枝节,落入窠臼之中,变得迂腐起来。由于有了佛道思想的通变,苏东坡的儒学显得通达大方,洒脱自如,迥异于同时代的程氏兄弟。在司马光的葬礼上,他与当世鸿儒有了正面冲突。葬礼专门延请程颐主持,这位大儒不许司马光儿子立于灵柩旁向前来吊唁的客人鞠躬还礼,认为这种沿用数百年的习俗,不符合孔子时代的古礼。子孙倘若贤孝,就应该悲痛欲绝,哪里还能出来抛头露面。那天,朝廷在太庙的大典刚结束,苏东坡带着翰林院与中书省的官员,前去司马光家吊唁,却被程颐拦在门口:“‘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你们难道没有读过《论语》吗?”苏东坡上前回敬:“《论语》并没有说:‘子于是日歌,则不哭。’”把程颐呛了回去。在灵柩前作礼完毕,苏东坡看不见司马光儿子,打听起来,才知道是程颐不让出来见人。于是在众人面前笑话说:“伊川可谓糟糠鄙俚叔孙通!”意思是说,程颐糟践了叔孙通修订的汉代礼仪。弄得程颐下不来台,因此也与二程及其弟子们结下怨气。

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以“文字毁谤君相”罪被拘捕,从湖州押送汴梁御史台牢狱。押送途中,性情刚烈的他想到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一死了之。但冷静想来,觉得这样不仅连累家人,自己也不清白了。皇帝对苏东坡的为人有基本的判断,并不轻易听从他人处死苏东坡的进言。据说,神宗曾经派人潜入牢中,观察苏东坡的举止,发现他睡得很香,鼾声如雷,表明他胸间并无亏心之事。加之皇后临终前,称道苏氏兄弟是先帝看中的宰相之才,提醒他不要听从谗言,冤枉好人。此外,张方平、司马光等大臣也为苏东坡求情。因此,苏东坡终于躲过了这一劫,在狱中蹲了一百三十天后,获得释放,流贬黄州。此事虽然看起来是一场虚惊,却深深地触动了苏东坡内心,让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人生的一个转折,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具有佛道修养的儒家,他的人生价值,体现在投身社会、参与国家治理、改善民生等方面。从佛学角度看,这其实是一种入世修行的方式。这种方式不同于掩门闭关,青灯黄卷,深入禅定,而是将自己全然交付出去,纵身于风口浪尖,应对各种因缘际遇,在拿起放下之间,扯出胸臆间缠绕的葛藤,检测自己是否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这种磨炼,不是内守幽闲的清静境界所能取代的。苏东坡把自己一生遭受的打击与不公,当作往世所造罪业的果报,也视为磋磨自己心性的石头。实际上,入世过程一再给他带来挫折,差点断送身家性命,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偏执和习性,证明自己并没有像诗里所写的那样,“已向虚空付此身”,还给自己留有猫腻。内心的执情,倘若不能在暗室里自我勘破,也就只能通过外在的劫难来了断了。

元丰三年(1080年),从鬼门关捡回一条老命之后,四十五岁的苏东坡被贬黄州,寓居在定惠院内。面对浩浩荡荡的长江水,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从治平的方向转身,收摄魂魄,退回到修身的领域。他的文字里有这样的记载:“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通过对参政以来一些事情的反省,他深深感慨自己“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安国寺记》)。于是,他开始静坐,并系统阅读佛学的经典。“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隔一两天,就到城南的安国寺里焚香默坐,进入物我两忘、身心皆空的境界。他还曾到一个道观里,闭关七七四十九天。僧人参寥专程到黄州来住了一年,跟他交流学禅的心得。黄州五年,佛学成为苏东坡精神建构中,继儒道之后的又一支柱。至此,中国文化的三大主脉,都汇入了他的血管,滋养他的脏腑,可以应机调动来应对各种境遇变化。

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皇帝逝世,年幼的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临政,任命司马光为宰相,召回旧党,放逐新党,废除变法条款。仿佛祖坟上冒青烟,苏东坡与苏辙的地位一路攀升,他先后担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成为三品大员。眼看旧党得势之后,不加厘析地一味废除新法,打压新党,他再次提出谏议,对旧党执政后暴露的问题予以抨击。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皇帝亲政,新党重又得势,章惇拜相。不知什么原因,这个一度是苏东坡好友的人,此时已然成为他的死敌,而早年被苏东坡看出来的那股戾气,也从此人狭隘的心里散发出来。不能见容于新旧二党的苏东坡,意识到功高身危,名重谤生,只好选择回避,再度请求外放。自此之后,他的社会地位一再滑跌,个人身世也随之被抛,他的精神生命,也像一味药膏,经历了九蒸九制。

自1093年妻子王闰之和高太皇太后相继过世,苏东坡就如同失去保护神那样,从权力高坡一路滑跌下来。诰命接二连三,先是外放定州,第二年发配岭南英州,紧接着再贬为建昌军司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从一个三品大员沦为从七品罪吏。然而,厄运至此还没有结束。绍圣四年(1097年),差不多就在写下诗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的时候,他又被流贬到海南岛,被抛掷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书》)的“六无”之地里。

自黄州起,特别是元祐八年外放之后,他身上佛道的修养渐渐彰显出来,几乎遮蔽了儒者的本色,并最终在流放海南时期深入他的骨髓。此后,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人格的完成和诗文的著作。他六十五岁的人生,大抵可以粗分三个段落:前二十年是人生的准备阶段;中间二十多年,是作为儒家士子,进入国家权力体系,参与社会治理,建功立业的阶段;后期近二十年,是作为道家与释家行者独善其身、完成人格、传承文脉阶段。苏东坡似乎更加重视后者,自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儋州市中和镇东坡书院里的苏东坡像

综观他的一生,可以说有三个不同的向度:一是以儒兼治天下;二是以道独善其身;三是以佛自度度他。面对皇帝与治下的百姓,他是一个担当的儒者;面向自然的山川风物,他是一个逍遥的道家;静坐下来,面对自己的本来面目,他要做一个断尽烦恼的罗汉。通过这三个角色的转换,他自如地应对不同的境遇,身世虽穷心不穷,不至于陷入进退失据、运转不开的死局。他既可以与佛道高人静坐参禅;又可以与娼妓泛舟江湖之上,吟唱新词;还可以与左邻右舍饮酒吃肉,消受人间烟火的肥腻。他上接天气,下接地气,既可以神交古人,逍遥于无何有之乡,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又可以投身社会事务,修路搭桥,救助孤儿。他既能够放下身心,将一切托付于天命的造化,如无系之舟任意东西,又能够全然提撕起来,奋不顾身地奋斗在灾难降临的第一线。他既不畏怖叵测的死亡,又善于享受当下,活得摇曳多姿,风情万种,到哪里都是个大活人。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园乞儿,把生活的两个极端打通,并自由出入其间。他要追求的是“地行即空飞,何必挟日月”的自由和维摩诘那样入世间出世间的大自在。通过入世间法与出世间法的融会,苏东坡将世俗物质生活与神圣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

在三教汇流的宋朝,苏东坡完成了对中国人概念的重新定义。或者说,他成了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中国人,成为中国文化的人格标本。在他之前,中国文化人格是儒道二元互补结构;到他这里,是儒道佛三家会通,或者说三位一体的结构。从此之后,一个以中国人自任的人,倘若不兼具三家修养并且融会贯通,与时俱进加以活泼运用,其精神人格就不是健全的。

苏东坡时代,对三大文化矿脉都有深入的挖掘,将儒道佛三家学说作为知识加以吸纳,成为饱学之士者大有人在,但将其内化为一种精神人格,外化为社会行动和日常生活形态,在显学界,能够做到的似乎只有苏东坡一人。周敦颐、二程兄弟,还有苏东坡小儿子苏迨的精神导师、接绝学开太平的张载,理论上的建树至今遗泽甚深,但于人格气象和日常行履方面,也在不同程度上有所拘泥,很难说已达到圆通的境界。苏东坡出入儒道释三教和入世间法出世间法二谛,在政治生活中是一个进取的儒者,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逍遥的道家,在精神生活中是一个超然的居士,因此他亦儒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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