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总是比其他学科
更能让人明白一些东西
作者丨卡尔维诺
01.
文学总是比其他学科
更能让人明白一些东西
我属于人类的一部分,从整个星球来看,这一部分是属于少数的,但是在我们的社会中算是大多数。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守护着这个由水平线组成的特殊世界,在这里,辞藻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这里,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都各司其职:这个世界可以比文字世界蕴含更加丰富,但是要想待在这个世界内部需要一些特殊的调整。当我离开文字世界为在另一个世界的内部找寻我的一席之地时,对于我来说,这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新生所带来的创伤,这是塑造夹杂着复杂情感却又浅显易懂的现实,这是为面对突发事件不受伤害而选择的一项战略性措施。我们称之为“世界”,它是由三种维度、五种感官组成,在这里数十亿同胞共聚一堂。
我们进入不同生活的特殊仪式伴随着这种新生。譬如说,因为我患有近视,读书时不戴眼镜,这个仪式就是给自己戴上眼镜,然而对于很多患有老花眼的人来说,恰恰相反,阅读时往往是摘下眼镜。
每一种仪式的转变都随之会带来心态的变化,当我在读书时,一字一句我都不会遗漏,至少要能够理解它的文学含义。我总是喜欢对那些我读过的内容作些评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捏造的,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讨人喜欢的还是令人厌恶的。然而在寻常生活中,不管是最普遍的还是最平淡无奇的,总有数不胜数的情况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面对这些情景,我常常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的想法,对此我宁愿选择缄默不作评价。
当我等待着非文字世界在我眼前愈加清晰明朗时,总是有那么一页让人感觉可以沉浸其中、触手可得,每每此时,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一页,即使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当我自己的幻想可以掌控那一切时,我会感到心满意足。
在我年轻时,我幻想着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交替着绽放光彩,生活中和阅读中的经历以一些方式互相补充,生活中的一点进步也能在文字世界中找到相应的成长。如今我可以说自己对文字世界的了解比以往多了许多。书中内容四溢,却止步在书页四周的空白处。然而,我周遭的这个世界却从未停止过令我感到震惊、惊吓和晕头转向的脚步。我见证了我生活当中,在这个广阔的世界和社会中的诸多变化,也有一些是我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然而,我无法预知自己和所认识之人的事情,更别提整个人类的未来了。我无法预知社会、城市或者民族将来的关系,会有什么类型的和平或战争;无法预知钱币将有什么含义,哪些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东西会消失,又有哪些新的东西会出现;无法预知将来的人们会使用何种交通和机械工具,海洋河流、动物和植物的未来又是什么。我很清楚,我和那些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家们是共同分享这种无知的,而他们则表现出对这一切全然了解。但是,这种不是孤单一人而是共同分享,却没有给我丝毫安慰。
能给我安慰的是,文学总是比其他学科更能让人明白一些东西,但这使我想起古代的学者们视书本为智慧的殿堂,而在今天,智慧的这个想法是多么遥不可及。
02.
我们生活在一个在开始存在之前
就已经被解读的世界中
在这里,我想你们会想要问我:“如果你说的真实的世界就在纸质文字中,你在其中过得怡然自得,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你想要在这个广阔无垠,而你又无法掌控的世界中探险呢?”答 案很简单:为了写作,因为我是一名作家。人们对我的期待往往是我观察四周、捕捉一闪而过的画面,然后回到书桌继续我写作的工作。要想使得我的文字工厂重新运作,我必须从非文字世界中汲取新的燃料。
我们努力尝试着更好地看待事物。事情真的就是如此吗?当今社会主流的哲学流派如是回答:不,这一切当中没有任何东西是真实的。两种截然相反的哲学思想往往一起折磨着作家的思想。其中一个说:“世界并不存在,只存在语言。”而另一个说:“共同的语言没有任何意义,世界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
根据前者,语言的厚度是屹立于一个阴影塑造的世界之上的;而后者认为,世界就像默不作声的狮身人面像,矗立在如随风飘来的沙子一样的语言组成的沙漠之上。在近二十五年间,前者的思潮在巴黎确立了其主要根源,而后者是在20世纪初从维也纳开始传播,几经轮回,近年来在意大利也流行起来。这两种哲学思想都有着稳固的理论,都给作家们带来挑战:前者要求语言的使用只需要符合自身规则,而后者要求语言的使用能够对抗世界的无声。对于我来说,它们都富有各自的魅力和影响,也就是说,我不会追求其中任何一个,也不相信任何一个。那么我到底相信什么呢?
我们一起来看看是否能够从这个艰难的处境中得到一些益处。首先,如果我们觉得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如此不相容,那是因为我们对于文字世界有着清晰的认识:
我们一刻都不能忘记,这个世界是由文字构成的,我们根据自身的语言策略,根据组织含义和含义之间关系的特殊系统来使用这些文字。我们知道,当人们在讲一个故事时(不管是哲学随笔、股份有限公司的预算还是菜谱,几乎所有的书面文章都在讲故事),人们把这个故事放在一个程序中运转,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故事一样在类似的程序中运行。
这就是一大进步:现在我们有能力避免许多语言学和非语言学之间的混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清晰地辨认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现在剩下的工作就是做一次复查,验证一下外部世界一直存在,而不是依托于文字,而且它在某种程度上无法化为文字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可以去将这个世界耗尽。
当我放下书中的文字,徜徉在外部世界时,期待着收获心中真正富有意义的一份沉静,足矣。那么实现这一愿望的方法在哪里呢?
为了与外部世界联系,有些人觉得每天早上买份报纸就够了,我没有那么幼稚,我知道,从报纸上能获取的仅仅是他人对世界的解读,或者由机器在漫天的事件中筛选出所谓的“新闻”。
其他人,为了不局限于文字世界,选择打开电视。但是我知道,所有的图像,包括现场的转播,也都属于被重新构造的东西,无异于报纸上的内容。于是,不买报纸、不看电视,我就仅限于出门溜达溜达。
城市道路上的每一样东西在同样的环境下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所看见的这个世界,通常被大家认知的那个“世界”,大部分区域都被文字占领、统治,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由各类话题制成的痂皮。我们生活中的事情在发生之前就已经被分类、被评价和被评论。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在开始存在之前就已经被解读的世界中。
不仅仅是我们能看见的,我们自己的眼神中也充满着书面语言。随着时代的变迁,阅读的习惯将“智人”转变成为“阅读人”,这并不代表后者比前者更有智慧。古时不读书的人能够看见、听见许多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感知的东西,比如野兽在风雨欲来时留下的痕迹,通过树木的阴影来判断白天的时间,通过星星在地平线上的高度来确认晚间的时间。至于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毫无疑问,他们是远超于我们的。
提到这一点,最好澄清一下,我讲这些不是为了复辟旧石器时代的部落文化,提倡文盲,只是我为我们所丧失的能力而感到遗憾,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我努力地想要理解的是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
03.
我们的生命旨在阅读
我不得不提到我所遇到的一些特殊的困难,作为意大利人在我和世界以及和语言的关系中所遇到的困难,作为一个总是折磨想要理解它的国家中的一名作家所遇到的困难。在意大利,常常发生着神秘的故事,人们每天都在讨论、评论,但是往往无法找到一个结论:在这里,每个事件都隐藏着一个秘密的阴谋,一个一直存在的秘密;在这里,没有一个故事可以完结,因为人们并不了解事情的起源,但是在开始与结束中间我们可以享受无尽的细节。意大利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国家,包括各种习俗和行为举止:这些变化快到让我们不知道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每个新事物的消失都伴随着一堆的抱怨,离不开堕落或者灾难,或者是伴随着我们与生俱来的随遇而安和生存技能。
因此,那些我们可以讲述的故事所具有的特征,一方面是对未知事物的感知,另一方面需要一些创作,需要以严谨、和谐和几何学来绘制轮廓;这个就是我们来应对脚下流沙的方式。
至于语言,它已经受到一种瘟疫的袭击。意大利语正渐渐变得愈发抽象、矫揉造作和模棱两可。即使是最简单的东西也从未得到直截了当的表达,人们越来越少用具体的名词。首先受到该疫情影响的是政治家、官僚、知识分子,接着更加普及,在思想政治觉悟层面推广到越来越多的民众当中。作家的任务就是治疗这场瘟疫,让作家们以往写作的根源——日常用语能够存活下来,保护其不受感染。
总之,我认为我们意大利人是处在一个比较理想的环境之下的,有能力解决如今在撰写对语言和整个世界思考的小说时所存在的困难。
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文化层面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国际趋势,我们可以称之为接近哲学和远离文学,这推动着我们打破语言和概念的限制,让我们看到世界是如何第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好的,现在我尝试着放空,在一路的风景中随意观察每一场文化历程。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的生命旨在阅读,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努力“阅读”风景、草地和海面上的潮水。
这样的安排不代表我们的眼睛只能本能地沿着水平线先从左向右看,然后再向左,再往下一点……(自然,我所说的固定视角是指阅读西方书籍,日本人阅读时眼睛采用垂直方向。)
阅读与其说是一种眼部活动,不如说是连接眼睛和大脑的抽象活动,更好地说,是一种从抽象活动中具体化汲取的过程,比如辨认特殊的标记,我们会将我们所看到的分解成最小的元素,将其重新组合,发现其中的规律、差异、重复出现率、独特性、可代替性、冗余等现象。
04.
在文字的另一面
总有些东西想从沉默中走出来
自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就一直存在世界和书籍的对比。世界之书是用什么语言写的呢?伽利略认为,这是一种具有完全严谨性的数学几何语言。我们可以用这个方式阅读今天的世界吗?如果涉及极其遥远的东西,如银河、类星球体、超新星,答案也许是“可以的”。但是回归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写作无非就像是众多语言的混合、布满文字或者图案雕刻的墙壁,上面有接二连三的文字、难以辨认也无法再次被书写的羊皮纸、施维特斯的拼贴画、字母的分类、混杂的引用、俚语术语、一闪而过的字符,就像在电脑上放映一样。
我们努力达到的难道就是对这种世界之语的临摹吗?我们这个时代也造就了许多书写大家:庞德、乔伊斯,或者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嘉达。他们总是拥有将每个细节都与世界内部联系在一起的执念。
这种临摹是一条正确的路吗?我是从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的势不两立开始讲起的。如果两种语言都能够融合,那我的论辩也就无法立足了。对于一名作家来讲,真正的挑战是利用一种看似缥缈,可以产生一种幻觉的语言,来解释我们所处环境的错综复杂,就像卡夫卡那样。
重塑语言和世界之间关系的第一步也许非常简单,只要用心观察任意一样平凡日常的东西,然后详细地将它描述,就好像它是世界上最新颖、最有趣的物品。
从这个时代的诗歌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教益就是,将我们全部的精力、对于细节的追求放在一个也许离我们生活很遥远的东西上,一件能够形容我们的真实感、道德、自我的物品、植物或者动物。就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仙客来,玛丽安娜·穆尔和鹉螺,埃乌杰尼奥·蒙塔莱和鳗鱼一样。
在法国,自从弗朗西斯·蓬热开始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如一小块肥皂或者煤球等写诗起,“事物的本身有什么?”这个问题就不断地促进文学研究,代表人物有萨特和加缪,阿兰·罗布-格里耶曾非常极端地描述过四分之一个西红柿。但是我相信,最后一个单词至今仍未被提到。近年来,在德国,彼得·汉德克完全以景色为基础写了一整本小说,在意大利,视觉取向也是我从一些新生代作家身上找到的共同元素。
我最新的一本书《帕洛玛尔》中包含了一些描写,我对于描写的兴趣也是由于这部作品。我努力让我的描写能够形成一个故事,尽管都是描写。在我的每一部短篇当中,每个主人公的所想都是以他的所见为基础,而不相信任何其他渠道所得到的消息。我在写这本书时的一个问题是,我从未做好人们所称的“观察者”这一身份。我的第一项工作就是集中注意力在某一事物上,然后描述它,我不是观察者,于是最好是能够同时完成这两件事情。举个例子,当我在动物园观察鬣蜥的时候,如果我不立即写下我所看到的,很快我就会忘记。
我必须承认,大部分已经写好的或是现在在脑海中构思的书,写作的开始阶段我都觉得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作品。当我确信某一种类型的书完全超出我的艺术修养和技巧能力时,我就开始伏案写作。
正是这样才有了我的小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在创作开始的时候,我会想到所有那些写不出来的小说类型,然后我尝试着写作它们,唤起我心中十种不一样的、假想出来的小说家的创作激情。
另外一本我正在写的书讲的是五种感官,为了表明当代人已经丧失了使用它们的能力。在写这本书的时候,问题是:我的嗅觉不灵敏,在听觉方面也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我也不是个美食家,触觉也不太精准,而且我还近视。在描述每种感官,表现感官的不同阶段和变化差别时,我都很吃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成功做到,在这种情况下——之前也是一样——我的目的不是写一本书,也不是改变我自己,这只是当今人们的一项任务罢了。
你们会提出异议,说你们更加喜欢具有事实依据的真实经历的书。我也同意。但是于我而言,写作的动力总是和人们缺少的或者遗忘的东西紧紧相连。正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种推动力,所以我似乎能在那些伟大作家身上体会到这种推动力,他们的声音似乎来自一种绝对的体验。他们传达给我们的,与其说是获得了真实的经历,不如说是接近这种经历的感觉。他们的秘密就是知道如何保持欲望的力量不被触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写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目的是让这些东西能够通过我们拥有在非文字世界存在的可能性。
当我的注意力从书写的规矩转移开来,去跟随任何句子都无法包含和耗尽的、多变的复杂性时,我就感觉能够进一步理解,在文字的另一面总有些东西想从沉默中走出来,通过语言来表达意义,就好像不断敲击着牢狱的围墙,想要挣脱束缚。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著,王建全|译,译林出版社,2018-05
选自《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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