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3月24日写下“喜听渡槽桥上钢铁与水共舞的长歌——乙未冬春之际安徽纪行之一”以后,我心里没有任何的轻松感与快乐感,反而让我搁笔数日。

我脑海里一直赢怀着3月22日傍晚17点21分到达合肥以后,好友郭瑞炜老师陪着我18点45分出发,立即前往肥东县长临河镇。这里的青石板被暮色浸成深褐,老门板上的旧铜环映透着六百年风雨年光。我们来到的燕子土家菜馆的灯火在街角晕开暖黄,鳝丝在铁锅里爆出油星,恰似当年灶台上跃动的金鳞。酒盏相击的脆响惊飞檐下春燕,炸罍子的豪情漫过东瀛岁月,竟把半生乡愁都酿成了琥珀色的醺然。



饭后,郭瑞炜老师带着我到桂花台宿营地燃放鞭炮。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年未燃放过鞭炮了。旅居日本近40年,在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快乐地点燃日本称为“花火”的“焰火”,到现在我都还能记着儿子那紧张、兴奋、惶恐、期待的眼神。我们也曾在一起回国国内的时候,燃放过鞭炮,但那时已经进入鞭炮燃放管制阶段,只能放放小鞭,连麻雷子、二踢脚都不能放了,完全不能过瘾的。所以,此刻郭老师说可以在这里燃放鞭炮,我内心里立刻涌起东坡居士那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此刻化作指尖颤抖的火光。

桂花台宿营地的夜色裹着硝烟漫上来,指尖星火触上引线那刻,东京湾的焰火与皖北的爆竹在记忆深处轰然相撞。硫磺烟雾腾空刹那,一张笑盈盈的面庞忽现烟霭中——“旸旸可还记得外婆吗?” 那一瞬间,烟尘里的笑靥惊散半世纪风霜,掌心残存的炮竹碎屑竟比富士山的雪更灼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文字敲打到这里,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我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把自己的过去都袒露出来。但是,我还是情不自禁想起与儿子旸旸外婆相处的日子。

儿子的外婆一生命运多乖。安徽省肥东县曾经是她生命坎坷的一站。记得我第一次从京城到这里看望她时,老人家兴奋地到街头去买食品蔬菜,买了一篓活蹦乱跳的鳝鱼。“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搀扶着她,两个人热热闹闹地说这说那往回走,谁知到家以后,篓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一条鳝鱼都没有了。

奇怪!奇怪!!我们匆忙往回走,只见路面上一段距离有一条鳝鱼在那里蜿蜒扭动、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我急急忙忙弯腰捡拾,可那鳝鱼滑腻,实在不好抓的。我怎么都能在老人家面前丢脸,于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劲,把刚才购买的80%鳝鱼捉拿归案了。

那天的晚餐,我们吃的非常香。抬眼望时,我看见老人家眼角噙着泪水。此时无声胜有声。埋头吃饭最好。



饭后,我们提出县招待所休息,肥东县团委已经派车来接了。没有想到,老人家立即翻了脸,十分不痛快地说:“我这几间房子住不下你们啦?”我们只好住了下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晚我望着房顶呼呼旋转的风扇,真担心它会掉下来。

后来,我才从亲属那里得知,老人家从上海转到这里以后,被安排到农田里劳动。她作为昔日研究所的行政干部,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劳动艰苦。于是,托人找关系,给这里购买了第一台柴油拖拉机,当地生产队立即给她安排了三间大房子;她又让人帮助从上海买化肥,全村人都把自己家里的“好吃的”,端过来送给她;她为了不到水田里弯腰插秧,就多生孩子……我们到肥东县看望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为肥东县政协委员了。



屈指一算,我这算是40多年后旧地重游了。日本华人社会里面安徽人常常充满乡音说的那句“从肥东到肥西,提了一只老母鸡”,也让我经常想起老人家。我再点燃一支鞭炮,果然它在高空燃放时,那火光弥漫的烟雾中,老人家的面庞又出现了,我含泪大声告诉她:“旸旸在日本学有所成,如今已经作为日本商社的代表驻在新加坡工作,还有了两个小儿子。”

返程的车灯刺破江淮夜幕,副驾驶座上叠着两重影子: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女婿,与西装革履的旅日归人。自动导航机械音里,当年212吉普的颠簸声穿越时空而来,震落眼角结成冰珠的泪。我情不自禁生诗一首——

故地重游烟雨茫,

铁龙吟处水云长。

春风又绿江淮岸,

犹见慈颜火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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