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南,1923年10月出生于江西省吉安市,古典文学学者,古籍整理专家,曾任教于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大文献工程《豫章丛书》整理编委会首席学术顾问,著有《在学术殿堂外》、《清文选》、《大螺居诗存》等名作,代表作《清诗流派史》被学界论定为“一部体大思精的断代诗歌史”。

本文转自“江西师范大学”公众号,原载《南方周末》2018年4月5日。旨在阅读分享,如有侵权,敬请联系小编删除。

我九十五岁了,平生最崇拜的,是有先进思想的大学者。所以,我虽佩服阎若璩的学术成就,而崇拜的却是顾炎武、戴震、汪中、龚自珍和鲁迅。他们对我的政治思想和学术观点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顾炎武

顾炎武指出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别,“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后来梁启超把这意思概括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爱国。而一个国家只有人民觉醒了,这个国家才能强大起来。我自己也是在这种思想启发下,扩大对古今中外有关知识的理解,而献身于正义的事业,包括学术工作在内。

我在科研方面,也受到顾氏很大影响。他说,著书立说,必“古所未有,后不可无。我确定写《清诗流派史》,就因为汪辟疆、钱锺书、钱仲联几位前辈来不及做,而朱则杰、严迪昌两教授的《清诗史》尚未问世,我认为应该总结这一代诗史,借以了解清代士大夫如何从皇权统治下觉醒,从欧风美雨的启迪下走向追求民主的征程。

戴震

段玉裁编的《戴东原先生年谱》记丁酉(乾隆四十二年,1777 年)四月二十四日,戴写信给段:“仆生平著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而同年正月十四日,戴给段一信已说:“古贤人圣人以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为得理,今人以己之意见不出于私为理,是以意见杀人咸自信为理矣。”戴氏着眼点全在“民”字上。

我长期关心这个问题。在拙著《大螺居诗文存》(黄山书社,2009,p.563)《天理与人欲》一文中,我引了章太炎、张立文、陈其泰、李廷勇、韩少功、余英时、夏炯诸家的话,自认为已经解决了这一疑团,读者如有兴趣,请参看。

戴震这种为民请命的精神,在乾嘉学派朴学家中是最突出的。如果说朴学的发达是由于“避席畏闻文字狱”(龚自珍句),那么,戴震这位朴学的领军人物,就不仅在朴学贡献上值得我们佩服,其反专制的大无畏精神,尤其值得我们崇拜并效法了。

汪中

王引之作汪中行状,有云:“少孤,好学,贫不能购书,助书贾鬻书于市,因遍读经史百家,过目成诵。”这给我鼓励特大。我也是家贫力学的,却只是中人资质,不像他“过目成诵”。于是我下决定“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迄今九十五岁,虽未著作等身,也已“既竭吾才”。而这皆食汪氏之赐。他的身影常立我前,督我奋勉,未尝一日废书。

汪氏卓识,超出同时儒生,如提出孔、墨平等(《墨子序》,见《述学》内篇三)。他说:“世莫不以其诬孔子为墨子罪。虽然,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墨者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此在诸子百家莫不如是。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老子之绌儒学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这是一种什么眼光,比起韩愈的“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其思想境界之悬绝为如何?我敢对诸多名家的学术观点进行争鸣,与汪中的学术勇气大有关系。

汪中尝大言当时扬州只有三个半通人。什么叫“通”?他的《释三九》一文就是“通”的证明。书读得多未必通,注《文选》的李善,人号“书簏”,意即“两脚书橱”,食古不化。《释三九》广征博引,论证明通,真把古书读活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也是通人之作。

龚自珍

“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处士卑。一事平生无齮龁,但开风气不为师。”(《己亥杂诗》之一〇四)这个“师”字,我看不仅仅是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师”,还含有更深的意思。它真正指的是汉武帝“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设置的《易》、《书》、《诗》等儒家经典的专门之学。《汉书•儒林传•赞》:“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桓谭《新论》:“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馀万言。但说‘粤若稽古’,三万言。”所以,《汉书•杨雄传》说:“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后汉书•班固传》:“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诸葛亮在荆州游学,同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三国志•诸葛亮传》引《魏略》)龚自珍要“开风气”,让“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指典章制度),慷慨论天下事。”自然不搞汉代经师的繁琐章句。后来胡适提倡文学改良,曾作诗致论敌梅光迪:“‘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常相亲莫相鄙。”

我从小就受龚氏影响,一生关心政治,学术不徇利禄。

鲁迅

《鲁迅全集》基本上我都看了,印象最深的自然是《阿Q正传》和全部杂文。

最近,我看到一位作家的演讲,他提出:作家、艺术家应该“返回文学艺术的初衷。也即,在纯粹的精神领域,表述人的认知、面对人生存的种种困境,深深触及人性的幽深与复杂,从而留下充分而生动的见证”。

对他的整个演讲,我旁批了几句话:“我还是相信鲁迅的话,人不可能握着头发离开地球。”

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一样,尽管研究对象不同,但都是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服务的。文艺不可能摆脱社会,只写人性。请问,人性能离开社会而存在吗?我相信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没有存在就没有意识。抽象的人性根本就没有。至于苏东巨变,那是人性的脆弱,革命者被权力所腐蚀,形成特权阶层,以致革命者被革命。前车之鉴,让我们一定要真正实行民主和法治,而不是无政府。

总之,我认为这样的说法是不能自圆其说的,我还是相信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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