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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52
山山记水程
——李贽在晚明
李 舫
(接上文)
二、回头十万里,举目九重城
原来,万历三十年对李贽的迫害,只是万历二十八年那场迫害的继续。
今天,我们站在五百年历史的这端,发现李贽回湖北麻城,无疑是一个重大失策。但是身处彼岸,他怎会料想,一时间,上下左右前后的势力竟然合谋对他动手?他年老多病,赶回麻城,原本只想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聊度余年。
这样看来,或许这不是李贽的失策,而是他在劫难逃。
这一年,李贽寓居南京永庆寺,此间,他还编辑了《阳明先生道学钞》八卷、《阳明先生年谱》二卷。对于这件工作,他至为得意,骄傲地写道:“我于《阳明先生年谱》,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远隔,不得尔与方师(方时化)同一绝倒。”
好朋友都力劝李贽不要回麻城。远在北京的袁宏道致信南京好友,请他们一定留住李贽,不要离开南京:“弟谓卓老南中既相宜,不必撺掇去湖上也。亭州(麻城)人虽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师者乎?山水有如栖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报恩者乎?一郡巾簪势不相容,老年人岂能堪此?愿公为此老长计,幸勿造次。”
在南京的那几个月,或许是李贽风烛残年里最欢喜的时光。这期间,六十八卷本《藏书》付刻,他还见到了诸多新老朋友:杨起元、焦竑、马经纶、潘士藻、梅国桢、汤显祖、佘永宁、吴世征、李登、李朱山、吴远庵、徐及、无念、程浑之、方沆、曹鲁川、杨定见、袁文炜……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李贽与朋友往来应和,切磋琢磨。二十一年前,他曾寓居南京,那时,他还鲜为人知,而此时,他已是名震四方的大学者。
未几,河槽总督刘东星以漕务的身份巡河到南京,将李贽接到山东济宁,寓居济宁漕署。在这里,李贽受到刘东星的礼遇,却也受到更多人的攻击。著名闽派诗人、博物学家谢肇淛大肆挞伐:“近时闽李贽,先仕宦至太守,而后削发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游四方,以干权贵,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拥传出入,髡首坐肩舆,前后呵殿。余时在山东,李方客司空刘公东星之门,意气张甚,郡县大夫莫敢与均茵伏。”他毫不吝惜笔墨,以表达对李贽的极度反感:“余甚恶之,不与通。”
这一次,向李贽频频出击的又是正人君子。万历四十年(1612)——
李贽逝后十年,天大旱,谢肇淛上疏神宗为民请命。他痛陈宦官搜刮民众的行为,指责国家诸多浪费的弊端,语气恳切。神宗虽然感其诚,传旨嘉奖,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他的谏言。天启元年(1621)谢肇淛任广西右布政使,他痛恨吏治腐败至极,屡屡力挽时弊。他设法抑制土司的权力,增兵边境,以抵御安南侵扰,整顿盐政,发展经济。
这个谢肇淛,可谓博学多才,更是爱憎分明。他与李贽一样,同为闽中翘楚,叙年齿,他还年少李贽四十岁。也是这个谢肇淛,却也不顾乡谊与人伦,眼里就容不下一个落拓的书生,频频向李贽发难,频频向李贽投出利刃和各种污言秽语。一个耿直博学的人,不能容忍他的耿直博学的前辈,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贽准备取道潞河回麻城。他知道,麻城人还记恨着他,随时想滋生是非。他出游在外的时候,就叮嘱守院众僧关门闭户,慎而又慎,可是这些年,还是有人不停到龙湖芝佛院寻衅滋事。
李贽是带着病回到麻城的。此次回来,李贽原想安心编书著述,完成选注《法华经》、编辑《言善篇》、继续改正《易因》。自落发至今已有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唯有僧众相伴,他们随他奔波劳碌,驱驰万里,吃了太多的苦,他实在难以忘记他们的友情,李贽想给跟随自己多年的这些朋友和弟子留下点什么。他在《与友人》中写道:“俾每夕严寒或月窗风檐之下长歌数首,积久而富,不但心地开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数百篇文字,口头有十万首诗书,亦足以惊世而骇俗,不谬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
可是,他发现,麻城开始出现“僧尼宣淫”的风言风语,也有人开始称他为“说法教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写信给焦竑辩解:
生未尝说法,亦无说法处;不敢以教人为己任,而况敢以教主自任乎?……关门闭户,著书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惭愧矣!
他曾经一再抨击耿定向及一些以救世自命的大人先生的好为人师,却从不愿以导师自居。也曾经有人要追随他,他觉得其人有骨有志,方才予以启发开导,当然,这都是出于友情,怎么能称为“说法教主”呢?他不接受。
紧接着,又有风声传出,因为李贽诲淫诲盗,官方要将他递解回原籍福建泉州,以免他危害风气教化。李贽无疑也听到了这些风声,在同一封给焦竑的信中,他写道:“若其人不宜居于麻城以害麻城,宁可使之居于本乡以害本乡乎?是身在此乡,便忘却彼乡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他更不接受。
李贽不接受,可是,这些需要他接受吗?他想讲理,可是,他又跟谁讲理去呢?
焦竑回信中以诗寄情,邀请李贽再往南京相聚:“独往真何事,重过会可期。白门遗址在,相为理茅茨。”
然而,还没等李贽思考,又一件大事发生了。这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龙湖芝佛院燃起了熊熊大火,顷刻间,下院、上院、塔屋……全部被大火吞噬。人们在大火中奔跑、逃命。有人说,这是新上任的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放的火。冯应京,他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人,甫一到任,便扬言要“毁龙湖寺,置诸从游者法”。冯应京放火烧了龙湖的芝佛院,砸毁了李贽为百年之后准备的藏骨塔,抓住寺中的小沙弥,要他们交代妖僧李贽现藏何处,又下令麻城县学行查李贽是否藏匿在杨定见等人家中。墙倒众人推,当地的暴民趁机作案,一时间,麻城乱作一团。
此时,李贽还是享受着四品官员待遇的社会名流,为何麻城人敢蔑视王法、向李贽施暴?我们发现,这纷繁复杂的事件背后,还藏着心思缜密的铁腕人物冯应京。
冯应京,安徽人,进士出身,累官至湖广监察御史。冯应京出任湖广按察司佥事时,遇税监陈奉是当地一霸,在这里百般搜刮,甚至掘坟毁屋,剖孕妇,溺婴儿。受害者上诉,从者万人,哭声动地。然而此案却一直被纵容包庇。陈奉也试图将黄金放在食物中贿赂冯应京,被其揭露。陈奉恼羞成怒,焚民居,碎民尸,湖广巡抚支可大不敢出声,冯应京却大义凛然,上疏列陈奉十大罪。此案最后以冯应京被捕入狱结束,令人感叹的是,冯应京于狱中著书,朝夕不倦。他死后,赠太常少卿,谥“恭节”。
冯应京,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好官,那些在他治下企图发横财的土豪恶棍,听闻他的名字,纷纷逃窜。“绳贪墨,摧奸豪”,一时间,冯应京“风采大著”。
又一个正人君子、治世能臣!这些被封建体制裹挟,又推动着体制巨轮的正人君子、治世能臣,一次又一次冲出帷帐,向试图挑战体制的李贽射出暗箭,充当了剿杀叛逆者的凶手。
李贽在哪里?
更多的朋友们冲出来,试图替他挡住时代的暗箭。在火灾之前,麻城城关及四乡已有人张贴《驱李贽文》,扬言为麻城人除害。一年前,北通州前御史马经纶在京郊结识了李贽,担心他的安危,致信湖广当局:“卓吾今何在?弟盖奉之寓商城黄檗山中耳。”他得到李贽在麻城的遭遇,立即南下冒雪入楚,想要迎接李贽到通州。
倔强的李贽岂肯服输远去?他来到离麻城不远的商城,在无念和尚所在的黄山法眼寺暂避一时,随时准备回湖广讨回公道。正是在商城,李贽写下了反对盲从、提倡独立思考的《圣教小引》,重申他对于孔子的态度:“果有定见,则参前倚衡,皆见夫子;忠信笃敬,行乎蛮貊决矣,而又何患于楚乎?”也就是,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可以见到孔子,不论是南北边远地区还是楚地,都可以通行忠实信用、诚恳恭敬。
然而,这一年十二月,武昌爆发了历史上少见的城市民变,李贽的生命历程就此改变。
万历二十九年春,李贽依依惜别了相交二十多年的无念和尚,在心中默默辞别所有与他相濡以沫、相知相敬的“此间相识人”,离开湖广,北上通州。
一路跟随李贽的有不少老朋友。马经纶、新安汪本钶、麻城杨定见,以及僧众十余人。杨定见家中还有堂上老母、枕边妻子,曾因窝藏李贽受到县学的追查,李贽不想再连累他和他的家人,执意请他返回麻城。杨定见依依不舍,执手相望泪眼。沿途不时有久慕李贽之名的学人士子拜会、加入。李贽感慨——
岁晚登黄山,言此是蓬瀛。
我为何病来,君胡自商城?
惭非白莲社,误作苦寒行。
赠我七言古,写君雪里青。
古木倚孤竹,相将结岁盟。
麻城,是李贽前世注定的心灵故乡,也是他此生归不得的地方。这次惜别,李贽有多少哀恸,多少无奈,已经无从得知了。可是,他一定知道,这一辈子,他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像他这般志向高远的人,从来都是四海为家的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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