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传统的精神科医生,脑海中总会浮现这样一幅场景:收藏家风格的待客室内,病人半斜靠在长沙发上,医生身穿呢子外衣,犀利的目光似乎要将病人看穿……这种印象,源自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派。从无意识、力比多、俄狄浦斯情结到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在二战后主导了美国精神病学界,也塑造了人们谈论精神问题的语汇。然而,强调大脑神经递质作用的生物精神病学也在同期悄然兴起。1948年,澳大利亚精神科医生凯德(John Cade, 1912-1980)发现碳酸锂可有效治疗躁郁症,开启了精神药理学的新纪元。随后,氯丙嗪和丙咪嗪相继被发现可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药物疗法的快速见效,使部分精神科医生转向药理治疗,而不再坚守旷日弥久的精神分析。
基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精神病院多年的田野调查,鲁赫曼(Tanya Luhrmann)写成《心分两路:人类学家的精神科笔记》(Of Two Minds: An Anthropologist Looks at American Psychiatry,中译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25年)一书,着力于探讨精神科住院医生在习得如何行医的过程中,如何处理“大脑”和“心灵”之间的冲突。生物医学与精神动力学的两种路径通过塑造不同的基本概念,培养了截然不同的道德直觉,这些概念构成了医生在照护病人时思考自身责任的工具:何谓“人”,何为人的痛苦,作为医生何种介入才是善的?
《心分两路》,作者: (美) T.M.鲁赫曼,译者:张继文,版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24年12月
美国精神科医生的培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医学院毕业后,住院医生需要经过三年培训。在通常情况下,他们第一年在住院部轮转,第二年在门诊部轮转,最后一年担任行政职位(承担督导责任),或者接受其他的选修培训。在这一实践过程中,他们逐渐习得精神科的诊断标准。最开始时,住院医生可能会借助一些助记符号来做出诊断,比如抑郁症的“SIGECAPS”口诀,即抑郁情绪加上以下八种症状中的四种:睡眠(sleep)、兴趣(interest)、内疚(guilt)、精力(energy)、注意力(concentration)、食欲(appetite)、精神运动迟滞或焦虑不安(psychomotor retardation or agitation)、自杀倾向(suicidality)。一段时间后,住院医生会开始谈论他们对疾病的“感觉”,从对诊断标准的死记硬背转变为对疾病原型的识别。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主要依靠原型进行推理,尤其是像“狗”、“桌子”、“椅子”这样的基础类别。比如,当某人看到一件家具时,不会逐条列举“桌子”或“椅子”的分类规则,而是基于直觉和典型特征来判断其归属,对精神疾病的诊断也是如此。
《心灵猎人》剧照。
鲁赫曼敏锐地指出,成为精神科医生意味着在情感上与病人的隔离。在医学院,准医生们不得不直面衰老的生命,破裂的血管与松弛的肌肉,他们还需要解剖尸体的腹股沟和大脑。高强度的医学训练使得他们逐渐习惯于将人看成一堆有机体,这不代表冷漠,而是意味着医生的专业性。“你治疗的是问题,而不是患者”,鲁赫曼引用精神科住院医生的言语,“比如,你治疗的不是琼斯先生,而是这个房间里的心脏病发作,或是胃肠道出血,或是随便什么疾病。”对医学的情感史研究揭示出,医生对病人的情感投入在历史上经历过持续的变化。比如,在麻醉尚未出现之前,手术不仅使得病人承受极端的生理痛苦,也让病人与外科医生共同经历强烈的情感冲击。启蒙运动的感性文化推动了“富有同情心的外科医生”形象的形成,手术被视为一种公众表演,医生需在观众面前展现技术与同情。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乙醚和氯仿的引入改变了手术的情感格局,麻醉让患者沉默,也削弱了他们在手术过程中的主动参与。现代医生需要在情感距离与同理心之间取得平衡,在专注于“修复”问题的同时,保持一定的情感距离,以避免自身被病人的痛苦所影响。
根据鲁赫曼的分析,生物医学模式将精神疾病强加于患者身上,将其视为有意识的自我之外的东西,就像断腿或肾脏功能失调一样。按照这种模式,当病人具有幻听症状,或企图自杀时,他们无法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通过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病人的症状得以得到控制。将精神疾病定位于大脑,会使其成为慢性疾病——如糖尿病和高胆固醇——而非个人道德失败或性格缺陷。虽然生物医学模式可以削弱对病人的道德指责,但也可能导致对病人的去人性化,因为其将精神疾病视为自身无法控制的生物学问题。而从精神动力学的角度看,精神疾病由病人的生活经历和成长过程所触发,与病人本身密切相关。精神动力学旨在深入病人的潜意识,强调疾病不是外部的、偶然的、他者性的。功能失调的部分原因是病人(潜意识中)选择处理痛苦的方式:他重复的自我指责、他对其所爱之人爆发的愤怒、他意图想摆脱自己焦虑的混乱尝试。因此,精神疾病并不是病人无法控制的,他是有可能掌控的。
生物医学模式影响了人们对“病”的认识。凯博文区分了“疾病”(disease)与“生病”(illness)两个概念:“医学人类学的一个关键原则是对病(sickness)的两个方面的区分:疾病与生病。疾病,指的是生物学和(或)心理机能的紊乱,而生病指的是对病的社会心理体验与意义。”他承认具有普遍生物意义的疾病,每个人都会感受到生理层面切实发生的痛苦,然而,社会和文化因素也会影响人们的理解、反应和处理。有意思的是,随着二战后几十年中精神分析黄金时代的终结,药物处方浪潮兴起,神经科学变得日益复杂化和分子化,“疾病”(disease)逐渐取代“生病”(illness),成为精神障碍的术语。
那么,精神科医生的道德责任是什么?鲁赫曼认为,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文化中,医学处理非本质的痛苦,而宗教处理本质的痛苦。医生的职责是疗愈可治愈的情况,管控可管控的情况。这源自十六世纪神学家马丁·路德关于上帝要求人类对自己福祉负责的观点:“如果有人生病了,上帝希望你用药来治愈他们。但是,如果有暴君要谋杀你或以其他方式迫害你,那么你必须承受这些痛苦,把这一切交由上帝管理。”人类的痛苦不可避免,本质的痛苦是我们无法预防的,生老病死是人类生活固有的困难,非本质的痛苦是我们可以治疗的痛苦。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的医院还有神父、牧师和拉比的原因。精神科医生面临的尴尬在于,病人所遭受的可能并不是真正的非本质痛苦,病人自我毁灭的意图和这个人复杂的过去紧密交织在一起,他曾经所有的经历造就了生病的他。
鲁赫曼细致入微的田野调查呈现了精神科住院医生面对的种种挑战,也揭示了美国和中国精神病院在诸多方面的差异。对照阅读另一本关于美国精神病院的书,杜春媚的《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可以发现在许多情况下,精神科医生面对的不仅是医学问题,还是社会问题。作为“一本非虚构的自传”,杜春媚将自己的经历和感想投射在病人身上,书中充满了自我疗愈的喃喃呓语。撇开个人经历和感想,杜作还写出了美国社会光鲜亮丽的表面下,密密麻麻的孤独、犯罪、疯狂与绝望。在美国的精神病院,尽管病人在住院期间会接受针对抑郁、躁狂、精神分裂等精神疾病的治疗,但医院的组织体系并非按照这些疾病类别进行划分。现实工作中,酒精、毒品成瘾及性犯罪的戒瘾才是关注的重点。鲁赫曼也写道,年轻的精神科住院医生需要学会妥善处置每一次流浪汉的凌晨敲门,以及他们中许多人为了获得精神病院的收治而挂在嘴边的自杀威胁。在病房已经满额的情况下,如何不错过每一名前来求助的真正病人,是住院医生所要面对的日常问题。这是迥异于中国普通精神病院的日常。
时过境迁,距离鲁赫曼在九十年代最初的田野调查已经过去三十余年,美国精神病学变得更加生物医学化了。《心分两路》给我们的启示在于,没有必要将“大脑”和“心灵”服药与面谈对立,这两种取向都被证明是有效的。对于精神科医生,最好的做法或许是,在修复病人大脑的同时,看到独特的生命的复杂性,关注整个的人,而不仅仅是大脑。
撰文/高轶旸(牛津大学哲学博士)
编辑/走走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