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稻为桑的政策跟吴晗描写的《航海攻心战术》有很多相似之处,用吴晗的观点可以来解释这个问题。
吴晗在《航海攻心战术》中描写了这么一件事情,崇祯十五年十月,李自成决黄河淹开封,大败孙传庭,十一月,清军分道南下,连破蓟州、真定、河间、临清、兖州,北京震动。
当此内外交困之际,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为崇祯帝排忧解难,这个时候兵科给事中曾应遴,一个七品官上书,提出“航海攻心战术”,就是由朝廷造战船三千艘,载精兵六万,从登莱渡海,到朝鲜登陆,攻后金国腹心。这样一来,清军非退兵不可。
崇祯帝听了大为嘉许,以为是妙算,让工部筹划此事。
工部平白无故接了一口黑锅,真的有冤没地方说理,当时国库一分钱无有,上哪筹钱造三千艘战船,这不开玩笑吗?
崇祯帝当然知道是开玩笑,但能有什么法子,国难当头,满朝文武重臣没一个放屁的,好不容易有个小官提了个建议,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交代下去你们办去吧。吴晗说崇祯用的这招叫“骗”,因为明知道办不成还是硬要下面去办,这就是骗。
出主意的曾应遴也知道办不成,他也是骗,他骗崇祯,崇祯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升他官。
工部管事的是侍郎陈必谦,他知道这事办不成,但又不能说不办,转头一想,既然是战船,那不能工部自己张罗,兵部也该参与此事,所以就上书说按照规制,造战船历来是工部兵部共同办理,所以兵部应该负担一半。崇祯接到上书也佩服工部侍郎的脑子好使,一件事两家办,人多力量大,就准了工部的请示。
吴晗说工部这招叫“推”,把工作推给别人,责任就小点。
兵部平白如故也接了一口黑锅,自然气的要命,但这件事合理合法,还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造战船需要钱,国库空空如也,为解君父之忧,工部上书说开封归德欠工部料价银五百万两,可以用于造船,兵部也上书说凤阳欠兵部马价银五百万两,可以用作造船。
事实上,开封刚被李自成淹了,归德又被李自成占领,上哪找五百万两银子给工部。而凤阳因为战争旱灾蝗灾,已经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更没有五百万两银子给兵部。
吴晗说兵部和工部这招叫“拖”,明知道办不成的事,只能拖,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拖终究不是办法,时间久了战船还没开始造,要吃不了兜着走,工部侍郎陈必谦脑袋一转又想了一个主意,他上书说,现在北京被清军围困,招不到工匠,也运不进来木料,屁话,一毛钱都没有,上哪找工匠木料。陈侍郎上书说淮安船厂负责打造漕船,物料都是现成,工匠也是现成的,让他们负责造战船,必能“克日可成,庶不误东征大事”。
陈侍郎的上书,内阁和崇祯都认为很合理,所以就下旨给淮安船厂,让他们造三千艘战船。这件事就从工部和兵部推到了淮安船厂。
船厂主事也是倒霉催的,平白无故,这口黑锅扣自己头上了,但圣旨已下,不能抗旨,只能遵照执行。
但船厂主事也不是吃干饭的,他脑袋一想,也想出个绝妙主意,他上书说,淮安船厂造的是河船,跟海船相差万里,他们的工匠和物料都不适合造海船。实际情况是一毛钱没有,凭空造不出海船。船厂主事说福建和广东靠海,历来擅长做海船,应该让闽广两省造战船,这样才能及时造出战船,“由海道乘风北上,直抵旅顺口上岸,奋武以震刷皇威,快睹中兴盛事。”
造三千艘战船这件事就这么推到了福建和广东身上。从曾应遴提出航海攻心战术,到各部推诿拖沓,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而恰好清军掳掠的差不多了,打包好战利品班师回朝,北京解除了危机。
此时,两广总督沈犹龙、福建巡抚张肯堂便联名上奏说:“航海攻心战术是阁臣的妙算,圣主的神威。臣等已经召集工人,预备工料,拥护国策,以成陛下中兴盛业。但是现如今北方安定,而闽广民穷财尽,与其劳民伤财,造而不用,不如暂时停工。”
崇祯接到这个奏疏,只能无奈的笑笑,事已至此,清军都退了,那还造个啥,就回了一个字“是”。
航海攻心战术这个荒唐的提案终于结束。
吴晗总结到:“所谓官僚政治,有三个字可以形容之:一骗,二推,三拖。”
崇祯和曾应遴是在骗,兵部和工部是又骗又拖又推,船厂主事是又骗又推,福建和广东是又骗又拖。
吴晗又总结道:“从骗到推,到拖,而无。这故事是中国官僚政治的一个典型例子。”
而改稻为桑和航海攻心战术简直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嘉靖四十年,倭寇肆虐,国库空虚,财政超支,连官员俸禄都已经发不出来,但嘉靖还想修宫殿和道观,朝廷没钱就得想法子弄钱。
清流清高,弄不来钱,严党贪贿无度,弄不来太多钱,嘉靖私心用甚,只想要钱。
此时严世蕃提出改稻为桑,在浙江把稻田改为桑田,多养蚕缫丝,织成丝绸后卖给西洋人换来白银。
其实改稻为桑的本质是严党想上下其手,趁机在浙江兼并良田,大发横财,然后顺便给嘉靖分点利钱,这一招根本行不通,因为清流会趁机使绊子倒严。
严世蕃说这招能为朝廷弄来钱,嘉靖自然很开心,哪怕他知道这个主意是个馊主意,压根就不可行,但总比没有主意强。
严世蕃提出改稻为桑,就是“骗”,嘉靖批准了改稻为桑的建议,也是“骗”,他才不管什么改稻为桑,什么以改兼赈,只要能把钱弄来就行。
改稻为桑经嘉靖首肯,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直接就把圣旨下达给了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这就是“推”。胡宗宪要剿倭寇,分身乏力,这件事自然就交办给浙江布政使郑泌昌和按察使何茂才,这也是“推”。
郑泌昌和何茂才作为省部级大员,自然不会直接办理改稻为桑,所以他们把这件事安排给了杭州知府马宁远和下属各县,这也是推。
杭州知府马宁远和所辖各县去推行改稻为桑,根本推行不下去,农民不可能这么顺从的把稻田改成桑田。马宁远只能派兵强行推广“国策”,但调来的兵被戚继光调走,他们就把责任推给了总督府参军谭纶,因为他是清流派来阻碍改稻为桑的棋子。
改稻为桑就演变成了严党和清流之间的党争。
严世蕃知道阻力太大,所以才提出毁堤淹田的损招,郑泌昌不想独自承担风险,就拉上了制织造局的杨金水和胡宗宪的心腹马宁远,一起毁堤淹田,这也是推。
毁堤淹田玩脱了,被胡宗宪识破,亲自斩了杭州知府马宁远和建德、淳安两知县以及河道监管李玄,让他们背锅。并且胡宗宪开始出手阻止贱买农田,他这招就是“拖”。
胡宗宪明知道改稻为桑不可行,但又不能公然抗旨,就只能“拖”,一拖就拖出了变故。
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的“以改兼振,两难自解”本质上也是推和拖,根本实现不了改稻为桑。
最后,海瑞等人下场,这件事在浙江终于乱成一锅粥,最终闹到了嘉靖这里,嘉靖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改稻为桑,算是对“航海攻心战术”一次完美的演绎,把“一骗,二推,三拖”的官僚政治演绎的惟妙惟肖。
嘉靖从一开始就知道改稻为桑不可行,但他跳脱不出中国封建官僚政治的樊笼,只能被裹挟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