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镇的雨总是来得突然。林修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望着窗外渐密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诊所里最后一位病人刚离开,他看了看腕表——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比平时晚了近两小时。

"林医生,我先走了啊。"护士小张在门口撑开伞,"您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路上小心。"林修文点点头,目送小张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他收拾好诊疗器械,锁好药柜,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才关上灯。雨声中,诊所陷入黑暗,只有门口"林氏诊所"的灯牌还亮着,在雨中晕开一片朦胧的橙光。

林修文从车棚推出他那辆老式永久牌自行车。这辆车陪伴他十年了,车铃早已锈迹斑斑,但链条上过油后依然顺滑。他披上雨衣,却懒得戴上雨帽,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冲刷一天的疲惫。

梧桐镇的主街在雨中显得格外空旷。路灯的光晕在水洼中破碎又重组,像一幅流动的抽象画。林修文蹬着自行车,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白大褂下摆已经被雨水浸湿,贴在腿上,凉飕飕的。

转过邮局路口时,一道黑影突然从右侧小巷冲出。林修文下意识地捏紧刹车,但湿滑的路面让自行车失去了控制。他感到前轮撞上了什么,紧接着是沉重的倒地声和一声闷哼。

"砰——"

自行车歪倒在地,林修文的膝盖重重磕在柏油路面上。他顾不得疼痛,慌忙爬起来,看到几米外一个身影蜷缩在雨中。

"您没事吧?"他的声音在雨中颤抖。

没有回应。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林修文走近几步,借着路灯的光,看清那是一位老人,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身下一滩暗色正在雨水中缓缓扩散。

血。是血。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作为医生的本能让他立刻蹲下身检查老人的状况。脉搏微弱但还有,右侧头部有撞击伤,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可能是骨折。

"坚持住,我马上叫救护车..."他的手伸向口袋,却摸了个空。手机忘在诊所了。

就在这时,老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似乎要睁开。林修文突然僵住了——如果老人看清他的脸,如果这事传出去...

梧桐镇很小,小到没有秘密。他是镇上唯一的全科医生,是孩子们口中的"林叔叔",是老人信赖的"小林大夫"。如果人们知道他撞了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没有人看到。雨这么大,街上空无一人。如果他现在离开...

林修文猛地站起身,后退几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他的白大褂沾满了泥水,胸前的听诊器在奔跑中拍打着胸口,像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脏。

他扶起自行车,跨上去,拼命蹬着踏板。身后,老人微弱的声音被雨声吞没。

回到家,林修文瘫坐在门廊里,浑身发抖。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救过无数人的手,此刻却沾满了逃避的罪恶。墙上挂着的"医者仁心"牌匾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

"我做了什么..."他捂住脸,喉咙发紧。

雨声渐歇时,林修文做出了决定。他换上干净衣服,抓起医药箱冲出门去。夜已深,镇上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他跑向事发地点,心跳如雷。

路口空无一人,只有一滩被雨水冲淡的血迹证明那不是幻觉。

"有人吗?"林修文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没有回应。

他转向镇上的小医院,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推开急诊室的门,眼前的场景让他呼吸一滞——担架床上躺着那位老人,护士们正忙着准备手术。

"林医生!太好了,您来了!"值班护士看到他,如释重负,"杜老先生被路人发现倒在邮局路口,头部受伤,左腿骨折,需要立即手术,但王医生去县里开会了..."

林修文如遭雷击。杜老先生?镇上小学退休的杜老师?那个每年教师节都会给他送自制月饼的老人?

他机械地接过病历,上面的名字确认了他的猜测:杜明远,76岁。

"准备手术室。"林修文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我来主刀。"

手术灯刺眼的白光下,杜老先生苍白的脸让林修文的手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清创、止血、固定骨折...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赎清他的罪过。

"血压稳定。"

"出血控制住了。"

"骨折复位成功。"

护士的报告声在手术室里回荡。四个小时后,林修文摘下沾血的手套,疲惫地靠在墙上。手术很成功,但压在他心头的重量丝毫未减。

清晨,林修文守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沉睡的杜老先生。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老人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桌上放着一本翻旧的《唐诗三百首》——杜老先生最爱读的书。

"林医生,您该休息了。"护士轻声说,"您守了一整夜。"

林修文摇摇头:"我再等等。杜老师...他醒来过吗?"

"凌晨时醒过一次,又睡了。他说记不清是怎么摔倒的,只记得要去邮局寄信。"

林修文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老人不记得了。他可以就这样蒙混过关,没人会知道真相。但胸口的闷痛告诉他,自己永远无法忘记。

当杜老先生再次醒来时,林修文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上。

"小林啊..."老人虚弱地笑了笑,"又麻烦你了。"

林修文的手一抖,水果刀在指腹划开一道口子。血珠冒出来,滴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朵小小的红梅。

"杜老师,我..."他的声音哽住了。

老人却注意到了他的伤口,着急地想坐起来:"哎呀,你受伤了!快处理一下,医生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这句关心彻底击垮了林修文。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跪在病床边,额头抵着床沿。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撞了您...我当时害怕就跑了...我..."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林修文不敢抬头,等待着老人的怒斥或失望的叹息。

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像对待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知道。"杜老先生的声音很平静,"我看到你的自行车了,那铃铛全镇只有你有。"

林修文震惊地抬头:"那您为什么..."

"人这一生啊,谁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老人望向窗外,阳光在他的眼中闪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

林修文泣不成声。这一刻,他明白了人性中善与恶的交织——那一瞬间的怯懦是真实的,此刻的悔恨与救赎也是真实的。就像汉字的"人",一撇一捺,善恶相撑,才能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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