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编书而读书,是实用主义的,但有兴味。近日因为《黑白》,重新翻读《鲁迅全集》,发现其中关于美术的文章,竟达三十余篇。1926年写的《阿长与〈山海经〉》,如果算作美术文章的话,是最早的;然后是1927年《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1928年《看司徒乔君的画》。这年鲁迅还翻译了日本坂垣鹰穗著《近代美术史潮论》。此后,大约是忙于论战吧,数年空白。其余篇章均写于他的晚年,也就是1934年以后。1936年7月27日,他给友人许寿裳题赠《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时写道:“印造此书,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经营,才得成就。”两个多月后,10月19日,他就去世了。
鲁迅一生,不但写了很多美术文章,还编辑出版了多种画册。除珂勒惠支外,英国比亚兹莱、比利时麦绥莱勒、日本蕗谷虹儿、德国梅斐尔德、俄国阿庚等,都来自原版原作,鲁迅身兼编辑、设计师和出版人。这些画册印造讲究,即使今日,也属极品。事实证明,鲁迅眼光很好,这些画家对中国艺术的影响无法估算。这当然有一部分来自鲁迅的影响力,不仅他在世时,即便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万马齐喑的日子里,由于鲁迅光环笼罩,这些遥远异国的艺术家还可显露身形,连比亚兹莱那样惊世骇俗的作品也未见隆重批判(也许我不知道)。鹤立鸡群,无疑倍增了他们的魅力。而生在其时的我们,不受他们的影响都不可能。
罗曼·罗兰称“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现代德国最伟大的诗歌,它照出穷人与平民的困苦和悲痛。”1931年2月7日,五位中国青年作家被国民政府枪毙,全世界进步的文艺家联名抗议时,珂勒惠支也是签名者之一。柔石被害后,鲁迅选了珂勒惠支的一幅木刻,发在杂志上,名曰《牺牲》(下图),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纪念”。
关于比亚兹莱,鲁迅写道:“无可避免地,时代要他活在世上。这90年代(19世纪——笔者注)就是世人所称的世纪末。他是这年代底独特的情调底唯一的表现者。90年代底不安的,好考究的,傲慢的情调呼他出来的……有时他的作品达到纯粹的美,但这是恶魔的美,而常有罪恶底自觉……他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以他自己的模型来使它们织成一致。”——这实在是别致的看法。
比亚兹莱:插图之一(线描)
据说,麦绥莱勒一生刻制了上万幅木刻。他的作品常常是有情节的系列画,如《我的忏悔》,多达一百六十五幅。他是大块落墨、放刀直干的,然而许多作品即便是作为独幅创作,镶于镜框、挂之于墙,也不逊色。罗曼·罗兰称他为20世纪的杜米埃或戈雅,因为他们都深刻表现了底层人世万象,是历史的记录者、挑剔者。他的系列作品《一个人的受难》(鲁迅作序)中的“路灯下读书的青年”一幅,曾被1936年成立的读书生活出版社作为社标,如今静静地留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店史里。
麦绥莱勒:《一个人的受难》之一(木刻)
肯特是油画家、版画家、航海家、探险家、作家,或说他是一个冒险家。年轻时他就不安分,去莽原小岛自筑居住,画了许多“人类未曾触动过的峰峦、大海和山谷”。到了四十七岁,还与两位朋友驾小舟去格陵兰岛,结果遭遇风暴,小舟翻沉,朋友遇难,他挣扎上岸,几天后才被爱斯基摩人所救。这些,被他写进书里,也改变了他的画作。半个多世纪过去,真正使他留名后世的是他的版画。他描绘健美的男人、女人(尤其是男人体),人与大地,海和云,太阳和繁星。所有作品都是写实的,又是装饰的,饱含象征意味,有宏大的纪念碑性。
肯特:告别(木刻)
张光宇比栋方志功大三岁,但早去世十年(1965)。他们都受西方艺术影响,但骨子里是东方。这也许与他们深根民间艺术有关。张光宇才华横溢,酷爱京戏和墨西哥壁画,是20世纪中国漫画界公认的“老大”,其黑白线描出旧入新,造型夸张而又收敛,是中国商业美术宗师,现代艺术先驱。可惜文人画传统势大门厚,一直难登堂入室,唯有眼力敏锐者认他。栋方志功也是放刀直干的。他自称所做并非“版画”,而是“板画”——直接以木板为载体,不起草稿,注重倾听木材的声音,钟情雕刻过程中的随机性。他高度近视,创作时躬身,脸离木板不足一寸,似乎要把生命刻进木板里去。他的作品精神性强,但不压抑,风格鲜快,满是童心。
张光宇:《刘三姐》插图(线描)
以上六位老大师,去世最晚的也已过了五十年,比亚兹莱更是离我们已有一百二十七年之久,可是经鲁迅引进中国,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年。这一百年可谓人类历史上变化最剧的一百年。然而,艺术这东西很怪,它有超常的稳定性——或者说,它是活的生命之母,一代一代人从它那里汲取不尽的乳汁。细数近现代了不起的黑白艺术家,这六位还是最绕不开的人物。固然,如今我们理解这些画作,已经超脱战争苦难、阶级压迫、反抗斗争、社会批判等内容,但他们的作品仍旧放射着人性、人文、艺术的光芒,持续激发我们对生命、死亡、神秘星空、无垠大地的思考。
与六位老大师比,冷冰川生也晚。他是在他们吸引下进入艺术殿堂的。起初,几页粗劣的画报剪辑,就万分珍惜,慢慢地能看到零星出版的黑白图册,他曾临摹所有能找到的他们的作品,深受比亚兹莱、肯特和张光宇、栋方志功的影响。他说,自己早期作品是“张光宇+毕加索”。栋方志功是一个很喜欢自己造词的人,冷冰川也是如此。而珂勒惠支画中强烈的爱和悲,深深震撼他,至今不渝……
二十五六岁,冷冰川创造了自己独门的艺术“刻墨”:将白纸板涂黑,单刀直刻,划开黑墨,现出纸的原色。他创作从不事先构思、草图,每一刀、每一根线,都坐着深致质朴的心和眼睛。所绘内容为慵懒骚动的女人体和繁茂欣荣的自然、神秘的房间、打开的钢琴、散落的布幔、椅子、琴、鸟巢、骷髅、面具和书……一切都纵情敞开着,生命和欲念升腾四溢,诗意醉人。材具所限,他的作品下刀就不能改,都是独幅画,不能像版画那样拓印。中国画有“笔墨”之说,他以刀作笔,以纸代木,所以名之“刻墨”——多好的名字!
冷冰川:白昼(刻墨)
冷冰川是六位老大师的传承人,也是开创新轨的巧遇者。以画论画,黄永玉认为冷冰川是当代画坛的一流人物。冷冰川自己却说,虽已过盛年,可艺术之路还长,还有很多犯错误的机会。犯错误,是艺术家重要的权力。而黑白,是绘画最纯粹的语言,它揭开了五颜六色下面的世界本真。奇怪的是,冷冰川的黑白,看上去却灿烂无比。
做这样一本书,是我们多年的愿想。黑与白,六加一,一百年。给我们自己,给初涉艺术的人,也给功成名就的大家。那些活着的灵魂,正等着和我们对话呢。
2025年2月21日
(本文为三联书店即将出版的《黑白》序)
原标题:《【难忘的书与人】黑与白,六加一,一百年 | 汪家明》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谢娟
来源:作者:汪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