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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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用笔尖挑开情感死结
抵达“永远不会融化”的本质
2021年,羽瞳给《天涯》邮箱投了一篇中篇小说《线》,在邮件中,她说自己了解到《天涯》“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所以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也敢大胆给我们投稿。看到这封邮件后,我们知道《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在众多作者心中播撒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并且等来了开花、结果的季节。
羽瞳的《线》经编辑部三审后决定留用,后在《天涯》2023年第2期首发,并被选刊转载了。一年后出版的《天涯》2024年第2期,我们刊发了同样是自然来稿中留用的屈旷(江映烛)的小说《音图》。
这几年,《天涯》大力推荐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羽瞳和屈旷是《天涯》成千上万个自然来稿作者中的两个。虽然从邮箱中淘稿,必然有看走眼、有遗珠之憾的可能,但从羽瞳和屈旷这两年的小说创作成长来看,他俩是《天涯》没有遗漏的“发光的珠子”。
《天涯》2025年第2期特别推出新人“回头看”小辑,刊发了屈旷和羽瞳的两篇新作,我们想看看其在《天涯》发表小说后,在创作上是否有进步和提升。屈旷的《守窟人》以敦煌为背景,羽瞳的《雨雪霏霏》以东北为舞台,两篇小说观照小人物命运,用冷静叙事揭开隐秘往事,用笔尖挑开情感死结,抵达“永远不会融化”(羽瞳的《雨雪霏霏》中的原文)的本质。从文本的故事躯壳和内在精神看,他们的进步和提升是有目共睹的。
微信公众号推送时还是采取互评的方式,今天推出羽瞳的《雨雪霏霏》小说全文,并附上她创作谈和屈旷给这篇小说所写的短评。
《天涯》
✦新人“回头看”小辑
2025年第2期
羽瞳
创作谈
羽瞳:凌迟赘生的骨头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东北人,我笔下的是彻头彻尾的东北故事。
故事从来不是绝对真实的,如同很多人笔下的东北,如同外界传说中的东北,或苦寒,或热烈,或贫瘠,或丰饶。东北这片土地,在回望的几十年中诞生了无数故事,无数从盛大坍塌的废墟中生长而出的故事。那些从这里出生、出走、又回溯的人们,无数次试图将它们记录下来,故事便在这一笔一划中,繁育成被时代的滤镜朦胧畸变后的模样,勾连成崭新的东北形象。
我们便在这被凝视的集体性疮疤中,试图完成一场漫长的自我疗愈。
《雨雪霏霏》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都是我从小到大自身边人口中听说的,人与故事口耳相传,难免失真。这些本就失真的故事在虚构的小说中被重新结构,陌生人与陌生人在文本中相遇,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秩序。霏霏、宁远、沈木直、肇红茹,他们曾努力将自己从冻土层拔地而起,在社会变革为与人生相互碰撞的夹缝里,在时代滚滚向前的簌簌声中,不停凌迟自己赘生出的那截骨头,试图将自己打磨成亭亭模样。
人与时间相遇,旧雪与新雪相遇,人与人相遇,相遇即成故事,故事待人饮尝。人们都以为过去的终将过去,但过去的注定在如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痕迹一代代传递,一代代等待抚平,一代代传说下去。像一场沉积一整个冬天的雪,化了又落,落了又融,最终带着地域、时代、人与人的细微如尘埃的故事,汇入江河湖海。
而他们,却只是相遇。
屈旷
短评
屈旷:冰天雪地里,寻找活着的温度
羽瞳将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一个有着旧工厂遗迹、萧瑟冬日与复杂人际关系的东北小城。一张平静又残酷的生活画卷,在时代的寒风中展开,带着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
“雨雪霏霏” 出自《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描绘了出征时杨柳轻柔、归来时大雪纷飞的场景,借景的巨大反差,烘托出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复杂情绪。小说以此为题,除了小说中一个主人公的名字叫沈雨霏,还蕴含多层意思。东北小城的冬天寒风彻骨,大雪常常肆虐。恶劣的天气映照书中人物面临的生活困境,构造出一个灰冷色调、相对封闭的环境。繁荣一去,衰落势必对个体造成碾压。这一过程如同季节更迭,到来得不可阻挡。废弃厂房、生锈机器,都在描画时代变迁带来的阵痛,人的内心也被孤独和迷茫占据,这些内里的阴霾,与外在的雨雪天气相呼应。
曾几何时,纺织厂作为城市的经济支柱与精神地标,“坐拥八千多员工,国有大二型企业”,承载无数人的梦想,职工们怀揣着对未来的炽热憧憬,坚定地相信“锦纺的命运掌握在锦纺人手里”,这是集体主义时代的激昂号角。可随着时代发展,市场经济的浪潮汹涌袭来,传统工业体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纺织厂首当其冲。机器的轰鸣渐趋沉寂,大批工人被迫下岗,曾经热闹非凡的厂区,如今只剩裸露的钢筋铁骨,成了野猫的聚集地。剧烈的时代变革中,小人物的命运被悉数改写。
一个野猫的食盆变化,巧妙地串起故事里的人物。校园生活、家庭纠纷、邻里互动、情感纠葛层层嵌套,多线交织又有条不紊。沈雨霏,在厂区废墟中穿梭的十岁女孩,成长于单亲家庭,所处的单亲家庭是家庭关系的典型样本,母亲沈木直身为单亲妈妈,生活的重压使她在女儿的成长中时常缺席。宁远,曾经在厂区无忧无虑成长的孩子,父亲作为电工的身影是他童年的温暖记忆。成年后经历了婚姻破裂,妻子肇红茹在原生家庭暴力阴影下,对男性产生阴影,最终选择出轨同性。沈木直,年轻时是叛逆不羁的 “九姐”,敢爱敢恨,在混乱世界里横冲直撞,作为单亲妈妈为生活奔波,卖家电、蹭瑜伽课,生活的琐碎并未磨灭她骨子里的烈性,复杂环境中造成她独特的处事方式。小说中的人有各自的对抗命运的道具,如沈雨霏对名字的执念,她坚持 “雨(yù)霏” 的正确读音,并“许愿从今天开始没人再读错我的名字”,本质上是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守护。户口本生日与真实生日的割裂、父亲身份的空缺,让她在名字里坚守存在感。就连猫都只有统称 “咪咪”(“全天下的猫只要入了中国籍就都叫咪咪”),底层生命的无名化或者名字的不被在意,也是普通人的困境。
反复构造东北的 “冷”,是小说的一个特质,不仅是气候,更是生存状态。除了物理层面的冷,如“脊背对着冰壳”沉落缸底的冻死金鱼,还有一些因为衰败导致的城市的冷和人精神上的冷,小城的人越来越少,邻居把买来房子当灵堂,老郝太太造谣沈木直 “不正经”。前者是客观地理环境,后者则与时代相关,个人创伤与集体记忆发生链条式反应。从社会结构来看,曾经以工厂为核心构建的社群关系分崩离析,邻里之间从相互扶持的工友,变成了路人,才有了子女前往北上广打工,毛坯房被买来供奉父母骨灰,成为居民楼里“活坟”的现象。单位制社会时,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被包办,如今单位不复存在,个体被抛向市场,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的风雨。从文化层面,传统的集体主义文化逐渐式微,个体主义文化在废墟上破土而出,但长势畸形,人们追求物质利益,精神世界陷入迷茫。但面对这样的寒冷,还有一些热,如沈雨霏坚持喂流浪猫、宁远给邻居修锁,这些细小举动,在雪地里燃起零星的炭火,微弱却真实。
小说里描述的暴力,基因一样代际遗传,且不断变异,比如沈家的暴力链条,从沈法官开始,用戒尺对沈木直的规训(“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读错就挨打),到沈木直递壁纸刀给沈雨霏防身(“谁欺负你就捅她”),再到沈雨霏把厕所捞出的书直接拍在班长脸上。暴力由父母导向子女,演变成一种惯性的生存法则。强硬、无奈、有迹可循。再看肇家的暴力闭环,更加残酷。从肇坯子打妻女(“折叠椅砸在小洪姨身上”),到小洪姨用钢条反杀(“割断大动脉”),再到肇红茹在婚姻中冷暴力宁远。暴力从肢体蔓延到精神,从家庭扩散到社会。
如果将这部小说置于东北下岗潮小说的坐标系中,会发现其与班宇的《冬泳》、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郑执的《生吞》等作品共同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写法上多采用多声部叙事,每个叙事单元既是独立音轨,又在和声系统里。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时代创伤,既共享对集体创伤的记忆,又在风格上各有所长。《雨雪霏霏》的特殊性在于将工厂子弟的身份焦虑与下岗二代的生存困境并置,更加细腻琐碎,通过更小的点洞察时代的病症。
故事的结尾在生活的混沌和东北的大雪中骤然收束。沈雨霏、宁远、沈木直等人,依旧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他们面临的家庭问题、生活困境并未解决,现实生活平静、残酷又真实,如同东北小城那破败的厂区,虽满目疮痍却依然矗立。正是在这断裂之处,人的韧性得以彰显。
2025年3月17日
雨雪霏霏
羽瞳
沈雨霏
是霏霏先发现猫食盆有人倒剩饭,猫食盆是她三年级之前用过的不锈钢饭盒。小学在火车站附近,对着单洞。学校有个小食堂,一荤三素、一份米饭,不锈钢饭盒在她妈和她姥爷的一次争吵中摔出了一个大坑,跟狗啃了一口似的,饭盒不耽误用,就是放桌子上不太平。三年级时食堂改良了,学生提前一个月订份饭,三十天,九十块钱,三十张恶劣的纸质长方形饭票。饭菜一天一人一盒,一天撕一张饭票,还是不锈钢盒,这次是公有财产了,没人敢摔。
一个班五十人,也就二十个中午吃食堂的,其他的都有爹妈送饭,要么就回家。霏霏大名沈雨霏,家住得远,单亲,她妈也姓沈,一个人带她,没时间给她准备伙食。二十多个饭盒塞在一个缠满了黄色大胶带的泡沫箱里,上头用粗黑的白板笔写着巨大而歪斜的“四年二班”。中午放学前,老师派两个男生把泡沫箱搬回来,饭盒散开一屋子油腥味儿,还有大米饭煮过头的捂腥味儿,像暖气上烤干的袜子,闻着也就没人有心思上课了。
霏霏在米饭里吃出过沙子,在酱茄子里吃出过头发,饺子馅儿里的石头子儿挺不值一提,她向来死倔,有话也不跟她妈说。之前有一次,她语文考了99,班长考了97,班长不信她能考第一,请求班主任重新判卷,班主任正为评级焦头烂额,没心思搭理她,于是班长做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报复,把霏霏的语文书扔进了女厕所茅坑。
霏霏把书捞出来,就那么拎着,直接拍在了班长脸上,接着去水房洗了个手,在班长的嚎啕大哭中,几乎把手洗掉一层皮。这事儿霏霏也没跟她妈说,她妈比班主任还忙,班长家长找到学校,擒贼先擒王,骂得极其难听,主要是骂班主任,骂班主任以后生孩子没屁眼儿,边追边骂边用手机录像,扬言要到教育局举报她,还要发到各大网络平台,让她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审判。班主任是个不到三十的小姑娘,骂街经验比教学经验还要匮乏,眼窝子比任教履历还要浅,这事儿闹到校长办公室,闹到第三天,霏霏她妈终于在百忙之中亲临学校,先跟班主任郑重道歉,然后递给霏霏一把壁纸刀,温和平静地嘱咐:“以后谁要是再欺负你,你就用这玩意儿捅她。”
不说别的吧,反正班长家长把视频删了。
四年级的上半学期,霏霏她们班忙着喜迎奥运,也不是非得迎奥运,反正就得迎点儿啥,碰巧赶上了奥运会,手机、电脑、电视里新闻层出不穷,件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件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班主任换了个男的,据说是从国家柔道队二队退下来的,十多年没上过赛场,退役后教了一段时间体育,现在教科学,带学生研究泡沫纸包好的鸡蛋从几楼扔下去不会摔碎。对于小学生而言,奥运会和校运动会区别也不太大,但孩子容易受大人情绪的影响,便同样单纯狂热地兴奋着,他们班为奥运会出了一版海报,霏霏字写得不错,负责抄板报上的粉笔字,有的字她不认得,照猫画虎,月底学校组织黑板报比赛,每个班都严阵以待、争分夺秒,争取力拔头筹,学校笼罩在产房一样紧张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催促、等待、拼尽全力创造一个最优质的孩子,跟奥运会一样全民皆兵。
语文老师要求每周写两篇日记当家庭作业。霏霏在日记本里写:今天我过生日,户口本上的生日,我户口本上的生日和真实生日不一样,真实生日只有我妈和我知道,户口本上的生日填过的表都知道。语文老师说过生日可以许一个愿望,我希望从今天开始没人再读错我的名字,我叫沈雨(yù)霏,不叫沈雨(yǔ)霏,也不叫沈雨菲,更不叫陈宇飞……谢谢。
她把可能读错写错的各种“雨霏”写了一整页,密密麻麻的,用标准的顿号分隔,许愿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各位老师该咋叫还咋叫,同学也是,花样百出、层出不穷。
猫食盆不仅满了,好心人还把盆底下的坑敲平了。盆里的东西像是蛋炒饭,夹杂着小指甲盖大小的火腿肠丁和抽抽巴巴的胡萝卜丁。霏霏一看见炒饭就有点反胃,她妈就会做蛋炒饭、鸡蛋糕、鸡蛋汤、大葱炒鸡蛋,鸡蛋满汉全席,也不会做啥别的玩意儿。过去霏霏问过她妈为啥自己没爹,她妈说她爹进监狱了,出没出来不知道。霏霏又问为啥进去的,她妈说因为走私,一开始走私羊毛衫,一九九几年背一趟货就能卖十来万,后来羊毛衫越来越不值钱,钱越来越值钱,钱一少胆子就大,王八蛋贪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嘚瑟没了。说完他妈吹了吹没干的大红指甲说,问他干啥,他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种。
霏霏说:“卖戗面馒头那老郝太太,说她儿媳妇见着我爸了,开出租呢,剃个平头,肯定没看错。”
她妈斜睨她一眼:“听她放屁,她儿媳妇抠抠搜搜那样儿舍得打车?再说了全天下开出租的多了,还全是你爸啊?”
霏霏没在家里找到过他爹妈的结婚证,她知道他爹妈压根儿就没结婚,街坊四邻风言风语的,想不知道都难。她妈大名沈木直,出身自知识分子家庭,霏霏姥爷在区法院当法官,一手好字、两袖清风,当年恢复高考拖家带口差一分考上北大法学院的佳话尽人皆知,沈木直是沈法官一生唯一的污点。沈木直小时候因为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没少挨沈法官手板,就因为“雨”这个字总读错,霏霏出生后沈木直偏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儿,读错一次教育她一次。
下雪了,毫无征兆,天气预报也没预测到今天有雪,下午还晴空万里,霏霏放学回家走到单洞时开始下的,东北的大雪片子纠黏成团,跟沾了水的面粉絮子似的,不是飘散,是坠落。雪在行人中间引发了短暂的骚动,单洞上跑火车,洞口的流浪汉端着搪瓷盆往阴暗恶臭的洞里缩。霏霏抬头看了看,雪从半空中开始拥有形状,由某个遥远的点开始,扩散到整座城市。
猫食盆里积雪了,霏霏往猫食盆里放了几截火腿肠,午饭剩的,她没吃,包塑料袋里带回来了,搞得一下午同桌都在抽鼻子说霏霏身上有肉味儿。她同桌是老郝太太她孙子,长得就像个刚出锅的戗面馒头,且完美继承了这一家子舌头长的优良传统。凡事有因有果,班长质疑霏霏的成绩就是郝孙子造成的连锁反应,郝孙子说沈雨霏他妈不正经、下三滥,在那种地方做生意,他爸亲眼看见的。小学生对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概念理解不深,回家跟爹妈一学就深了不少。一时间霏霏的作业本都没人敢碰,据说是怕脏了手。郝孙子他爸为啥去那种地方也成了大家长期津津乐道的话题,后来这话传来传去传回了老郝太太一家耳朵里,儿媳妇抄着擀面杖在门市房前指桑骂槐,老太太舍不得揍孙子又听不得儿媳妇骂儿子,抱着祖传面盆盘腿大坐,一边拍大腿一边哭丧,腔调悲怆婉转,洋洋洒洒,好不热闹。
今天还没有猫主动过来,雪积了厚厚一层,放学下班的时间,行人多的地方雪已经被踩化成脏兮兮的雪水,有往结实了冻的趋势,霏霏不知道大冷的天野猫都去哪儿睡觉,沈木直说猫晚上不睡觉,冻不死,别瞎操心。附近流浪猫挺多,流浪狗挺少,动物都喜欢扎堆儿,据说狗都在隔一条街外的小区活动,霏霏最喜欢的猫叫咪咪,全天下的猫只要入了中国籍就都叫咪咪,咪咪是只玳瑁,阴阳脸,一半黑一半黄,黑色那边眼睛不知道被哪个王八操的用弹弓子打瞎了,这妙趣横生的骂人词汇出自沈木直一张巧嘴,过去的咪咪不是这只,是只体形肥硕的大橘,后来大橘再没来,沈木直说估摸着是发春跟着小母猫跑了,忒不是玩意儿。
这小区人少,建在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废弃的医院上,医院过去是厂区医院,附近有纺织厂和造纸厂,据说出产过新中国第一根锦纶丝、第一支人造塑料花、第一台造纸精浆机。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要二胎就别要工作,不少打掉的死胎就近埋在医院墙内,久而久之谣言四起。新盖的楼盘没多少人买,孤零零的,空房子多,住人的少,一到晚上窗口黑洞洞的,守着旧厂房的断壁残垣,像一架崭新的龙骨,与逐渐溃烂死去的巨兽厮磨仇视。
路是新修的,平整而宽阔,路两侧生长了六七十年的大槐树一夜之间只剩下树坑,说是被拉去世博园重栽以供参观了。现在插在庞大树坑里的是霏霏手腕子粗的枫树苗,跟校园周围的一样,枝杈稀疏,歪斜纤弱,全都一边高,小枫叶风雨飘摇,绿色来不及染透,边缘就勾勒上一层轻脆的枯黄。沈木直说,人挪活,树挪死。她挪了,没死没活,也不知道那些大槐树咋样。
咪咪没来,其他猫也没来。有只猫叫小王子,是只没一根杂毛的矫健黑猫,小王子喜欢大槐树,槐树开花时,树就成了白色,小王子往树杈上一蹦,一地纯白。小王子现在很少来了,这个小区人也越来越少,霏霏和沈木直是前年搬来的,一层三家住户,她们娘儿俩住左手边,右手边没人住,防盗门上贴张打印纸,手写大字“房屋出租”,遮住了“福”字。中间有人住,死人,是座活坟。
小区里活坟很多,东北小城房价便宜,人口流失严重,老龄化成灾。墓地比房子金贵,不少定居北上广的在老家买了房子给爹妈当墓地,一进门就是个大灵堂,墙边堆满花圈,霏霏每次在家门口掏钥匙都想往邻居门镜里瞧一眼,有一次她闻到一股线香味儿,凑近了看,门锁上尘土没擦,留了几个指印。
纺织厂拆了,地皮卖给了本地最大的房产开发商,据说要打造高档学区房,市里排名第一的高中即将迁居于此,为缓解市中心拥堵不堪的交通。树挪死,人挪活,树迁出去了,人要迁进来,工厂没了,居民楼盖起来。学校也一样,占地面积一共就那么大,两栋教学楼中间隔着操场,旧楼扒了盖新楼,过去的新楼就成了旧楼。
霏霏进过几次纺织厂,第一次是因为和沈木直吵架,沈木直抽烟时把霏霏周一升旗穿的校服烧了个洞,且毫无悔改之心,也不想办法修补就让霏霏穿着上学,霏霏后来说她生气不是因为校服丢人,而是因为沈木直的态度。沈木直嗤笑说,小兔崽子还知道啥是态度。霏霏说,你别打岔,升旗时校长总说,人活着首先得端正态度。
纺织厂的态度是端正的,大铁门常年锁着,银灰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一层红色的,再底下是冰凉的铁锈,白底黑字的厂牌早已裸露出木板原色,字迹像被大雨冲刷过的黑板。霏霏身材矮小,顺墙缝钻进去不成问题,门口出摊儿卖煎饼馃子、烤冷面的老太太裹着黑棉袄,灰线帽,像颗球似的散发着糖醋香味儿,对她的潜入睁一眼闭一眼。
厂房里没什么机器,机器早就卖了,空壳子带不走,钢筋铁骨,高耸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旷和雄伟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无一人的厂房袒露着它宽广的胸襟,向误入的女孩展现它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霏霏把脖子仰到极限也看不全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她不知道那里面寄居着什么,窸窣声响被斜插进来的阳光稀释了,阳光唤醒了墙缝中的灰尘、棉絮和铁锈。下午,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它短暂地苏醒,完成一次彻骨的呼吸。
大多数玻璃窗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木条窗框,有的糊着旧报纸,比学校的小枫叶还枯黄脆弱,霏霏趴着水泥窗沿读报纸上的字,中俄列车大劫案,名人轶事,还有高筷子矮葫芦似的小人插画,报纸有的风干了,有的被水沤烂了,年份、日期、内容鱼龙混杂,铅印小字蚂蚁似的排列在上头,一趴就是几十年。每一扇窗身后都隐匿着一个方正狭小的、隐匿的家庭,人去屋空,那些悬停的蚊帐、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顶棚、印花床单、塑料洗脸盆都透过报纸的缝隙,凝望着窗外的霏霏,它们气息不散、麻木执拗。
霏霏被看场子的独眼老头儿门卫拎着后脖领子扔出去过两次,老头儿身上一股茶叶蛋味儿,还有一股和工厂尘土合二为一的朽味儿,霏霏怀疑过这老头儿不是活人,她听说纺织厂死过人,被人杀的。她问沈木直知不知道?沈木直说,哪儿没死过人?死人又不是啥大事儿,也就沈法官那种一辈子跟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扯犊子,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芝麻绿豆官儿才把死人当回事儿。
老头儿把她扔出去时吓唬她说,厂子里死过人,晚上闹鬼,小姑娘没轻重,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吃不了兜着走。听他这话,霏霏就不怀疑他是鬼了,该往里跑还往里跑,老头守着个彩色电视,大背头那种,在房顶支了个笼屉收信号,还有个破电匣子,整天听《水浒》。他的小屋最有人味儿,搪瓷茶缸子锃亮,白底红字,“纺织厂劳动模范,1993”,窗台晒绿胶鞋,还有一双印着“N”的破球鞋。
有人住就有人味儿,和单元右手边的空房一样,霏霏是先发现猫食盆里有人倒剩饭,才发现写有“房屋出租”的纸张已被撕下,“福”字被带掉了一角,没换,门锁上的土擦掉了,公摊的门洞也被打扫了一遍,撕掉了不少开锁小广告。新搬来的邻居叫宁远,送快递的,在某个疯传要下雪的周五晚上,霏霏摸进厂区大礼堂,在屁股底下垫了张报纸,对着照片参差的光荣榜发呆,大礼堂的红绸幕布已经被灰尘坠垮,顶灯收拢成一个墨点,主席台前还绑着一朵松散的大红花。学校每学期都会评最佳黑板报,霏霏她们班上学期得过一次,因为霏霏的一手好字,班长上主席台领的奖状,红黄橙三色,印刷黑字,贴在黑板旁边。
宁远在礼堂门口说:“我就觉着是你,快出来,这儿多危险。”
霏霏说:“今天咪咪来了吗?”
新邻居宁远踩着一地烂砖碎瓦过来拎她:“天儿都黑了,还不回家。”
宁读四声,不读二声,这是霏霏的执拗,她追问过宁远名字的读音,宁远自己也搞不清楚,霏霏从书包里翻出《新华字典》查,寧(níng),甯(nìng)都有,《新华字典》也不是宁远家谱,查不出来,宁远说他小时候家附近有个文化人,告诉他这字儿读四声不读二声,让他多注意。霏霏点头:“我叫沈雨霏不叫沈雨霏,你也多注意。”
宁远三十来岁,是个老好人,就是沈木直嘴里那种“孬”,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好得都让人懒得搭理他。他和霏霏喂猫喂出了阶级友谊,说他过去在这片儿住过一段日子,小时候了,那时候厂子还活着,他爸是个电工,厂子里烟囱还没倒,五六岁时皮实,欠揍,趁大人不注意往上爬,爬上去下不来,把警察都招来了。
宁远好几次牵着霏霏往厂子外头走,踩着一地碎砖烂瓦,他们每次都会经过厂房东侧的高墙,墙头带荆棘刺儿的锈铁丝还没拆,墙上一行红色手写体大字:锦纺的命运掌握在锦纺人手里。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霏霏打小就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别人不知道,反正沈木直这一辈子都在为此付诸努力,并成功把自己打造成了千夫所指的著名人物。按照沈法官的计划,沈木直本应继承他的衣钵,读一个国内一流的政法大学,走遍大好河山,体察民间疾苦,毕业后去市中级人民法院他同学手底下当个为人民服务的当代女包青天。
包青天没当成,沈木直这个女人连包包子都不会,霏霏对她妈的光辉历史不甚了解,就知道她上幼儿园时她妈还在红苹果歌舞厅带客人打台球,一杆多少钱,一桌能打折。鸡心领、小皮裙,和球杆一起趴在桌上,身子压得低低的,后腰一截迷人的凹陷,能放住仨台球,推杆的时候身上的台球纹丝不动。沈木直把赚来的票子往心口塞,抄起啤酒瓶子就敢给人开瓢。那时候沈木直养着个男人,霏霏见过一次,四五岁的孩子啥也不懂,但也能懂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跟长第一颗恒牙似的,男人去过她家,就一次,给她买了一排娃哈哈。
沈木直换工作从来不跟霏霏打招呼,现在的工作刚换仨月,在铁中对面的恒宇电器卖家电,啥牌子都有,比商场便宜,卖得越多提成越多,午休时跑楼下瑜伽馆蹭人家瑜伽课,穿着紧身衣拧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说是学好了以后上瑜伽馆当教练去,三十好几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工作稳定了沈木直也不咋回家,不过霏霏得有一阵子没见她跟男的勾搭不清了。
霏霏等了半小时,等到其他放学回来的小孩儿开始叽叽喳喳打雪仗,积雪安安静静地在头顶絮窝,落在围巾上的雪被哈气一呼,迅速冻成了冰。霏霏知道猫不会来了,她跺掉鞋底黏重的积雪,噼里啪啦拍了身上一通,拖沓进楼栋开门时,宁远刚好到家。他送快递,永远一身黑,黑护耳帽、黑围巾、黑羽绒服、黑裤子、黑护膝、黑雪地棉鞋,就露出一双眼睛也是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看上去有点灵异,现在黑色的宁远罩了一层白,连眼睫毛都是白的,像个刚刚在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硕大煤球。他偶尔晚上也有活儿,走穴,澡堂子、KTV、公司年会演出啥的,给人家说相声,宁远说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没念过曲校,快板儿是在少年宫学的,相声是跟过去厂子里一挡车工学的,基本功不咋地,况且东北这地方,二人转独占鳌头,没相声啥屁事。
宁远摸遍了羽绒服兜也没找着钥匙,积雪扑簌簌往下掉,他动作麻木笨拙,像一只大熊。霏霏通开了门,没进去,用鞋底蹭着门垫子回头:“忘带钥匙了?”
宁远自顾自地发出羽绒服摩擦的刺啦声:“好像是,不能吧,不是丢了吧。”
霏霏大方地敞开门:“来我家待会儿?楼道里多冷。”
宁远继续稀里哗啦:“你妈没教过你不许随便让人进家门啊?”
霏霏少年老成地鄙夷:“你是能把我咋地?我家干净得比你这脑袋还光溜。”
宁远把护耳帽摘下来,胡撸了一把因秃顶而剃成毛寸的圆脑袋,他很瘦,消瘦,那种明显的因劳累过度造成的精神衰弱,眼袋虚浮,黑眼圈硕大,眨巴一下眼睛都能掉下来砸脚面子,他颧骨突出,两颊猛地收缩下去,显得下颚骨如钢筋般锋利,排除这些,宁远算得上面容周正,五官分明立体,可以说是个帅哥。
宁远:“你吃饭了吗?”
霏霏进门蹬掉鞋子:“有方便面。”
宁远:“我给你做口吃的吧。”
“你赶紧进来吧,灌风。”霏霏把书包往弹簧沙发上一撇,补了句,“你怕啥?进来吧,之前我妈送我一把壁纸刀,说谁欺负我就拿刀捅他。”
霏霏和沈木直的家简陋得像狗窝,清水房,就比毛坯房多刮了个大白,客厅还是水泥地,棚顶吊灯管,暗厅没窗户,点了灯也不亮,卧室铺了一层拼接塑料泡沫,厨房是地板革,翘起来的破损用透明胶修补,一不留神都能绊个跟头。进门鞋柜上摆着个方形玻璃鱼缸,除了嘎巴在内壁上的绿藻以外,就只剩下空气了。金鱼冻死了,今年冷冬,冬天来得相当突然,十月份,暖气还没来,一场半夜的骤雪令金鱼遭了横难。这条金鱼是霏霏从三岁开始养的,七年了,是条有尊严的鱼大爷了,尊严体现在死亡上,别的鱼死了都翻肚皮浮水面,很不好看,鱼大爷是沉下去的,肚子贴着鱼缸底,瞪圆一双泡眼,脊背正对着一层冰壳,跟活着没两样。
霏霏再没养鱼了,她和沈木直的家,没一样东西是好用的,洗衣机从二手市场买来,一开机叮当作响,电视是十年前的大背,没电水壶,用煤气灶烧水灌暖瓶,暖瓶外的塑料罩子老化开裂,能看见里头银色的内胆。燃气灶有个盘也不好用,得先把煤气打开,用电打火器打火。霏霏踮脚烧水,被找拖鞋未果的宁远制止了,家里没有一点男人的痕迹。他把水壶接过来:“喝粥也比吃方便面强啊。”
“可拉倒吧,”霏霏拿起早上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我妈啥都不会做,除了鸡蛋就能煮大米粥,那大米粥煮得,有时候跟大米饭似的,有时候就是一锅水,我嫌不好喝,她就往里加白糖,有次放错了,放的味精,你是不知道有多恶心。”
宁远哭笑不得:“小孩儿正长身体的年纪,光吃方便面哪儿行,营养跟不上以后不长个儿。”
霏霏笃定:“你要是有孩子,你孩子肯定嫌你磨叽。”
宁远翻箱倒柜找吃的的手顿了一下:“我有孩子,两岁,见不着。”
霏霏老成地点点头:“哦,你离婚了。”
宁远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他脸上有块新留的乌青,在颧骨那儿,脖子上还被谁给挠了,他露出半个笑来,扯得伤口疼:“小大人儿,都谁教你的?”
冰箱里凄凄惨惨,基本没啥能吃的东西,生鸡蛋都放散黄儿了,半截胡萝卜已经风干成原来的十分之一大,土豆茂密成林,插土里就是盆栽,宁远束手无策,霏霏把他扒拉开,从冰箱侧面摸出一条锡箔纸包裹的巧克力,冰箱也有点故障,冷藏跟冷冻一个温度,巧克力板冻得梆硬,霏霏抽出唯一一把大菜刀,剁下两小块,比较了一下,把更大那块递给宁远:“俄罗斯的,不知道我妈从哪儿整的,她让我一天吃一块,吃快了就没了,昨天我忘吃了,你替我吃了得了。”
宁远没接:“你吃吧,两块都吃了。”
霏霏摆摆手:“你这人咋这么磨叽。”
水壶在炉灶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啸鸣,水灌得太满,煮沸后从壶盖壶嘴各个缝隙井喷,宁远关掉火:“你家除了门,还有好用的东西吗?”
霏霏含着巧克力,让它在口腔中慢慢融化,把舌头和牙缝都染成黑色:“门也不那么好用,有一天我妈喝多回来晚了,穿着高跟鞋踹门,也不知道她多大劲儿,后来门锁就不太好使了,容易卡。”
宁远想掏出手机点外卖,附近没几家店,离得远的基本因为这场雪暂停派送,方便面也挺好的,宁远突然觉得,就跟霏霏这一屋子破家电似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聊胜于无。人的适应能力很强,比如什么东西坏了,嘴上说着修,手上就会一直拖着将就着,将就一阵儿也就习惯了,也就想不起来修了。
宁远把巧克力咽了,端详了一下防盗锁:“你家有螺丝刀没?我给你修修。”
霏霏一愣:“有。”
工具包在厨房顶柜,是沈木直某个相好留下的,那人一身机油味儿,来给她家疏通水管,搬家时沈木直把工具包揣进行李箱,叮里咣当的,挺沉。霏霏踩在塑料板凳上开柜门,雪下得更大了,窗玻璃底层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把室外室内隔绝开去,站得高些,越过阻隔,大雪淹没灰黑色的天空,如同海啸中翻滚沸腾的泡沫,海在穹顶,倾泻而下,黏稠厚重又清净凛冽地将天地勾连成一体。它们那样宏伟,又寂静无声,像无数人张开了嘴,大雪掩埋了声音,空留雾气昭昭。
供暖烟囱吐出滚滚浓烟,最近老旧小区改造,不少地方换一户一阀,到处挖坑埋管道,街道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堵车尤其严重,暴雪突如其来,令本就不甚畅通的交通彻底陷入瘫痪,车辆缓慢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挪动,像两个肉揣揣的臭棋篓子相互试探,心惊胆战地挪动棋子。霏霏望了一会儿,纺织厂也在这场雪里,漆黑宁静地彳亍在灯火之外,夜晚的城市,只有它未被点亮,但雪还是落下来了、凝滞住了、留下来了,它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寸断口、每一块空白都被实质性地淹没、装涂,像教科书上的恐龙骨架。
霏霏站在那儿,一截截数它的骨骼。宁远在客厅叫她,她突然想起来,上周,也可能是上个月,沈木直突发奇想,承诺冬至要给她包顿饺子,冬至已经过了,饺子是一个没吃着,当时沈木直兴致勃勃地问她想吃酸菜的还是萝卜的,猪肉的还是牛羊肉的,霏霏装作兴致缺缺,她十来岁年纪,却早已适应了掩盖失望和即使失望也难掩的期待。
“西葫芦的吧。”霏霏说,她就见沈木直包过一回饺子,在沈法官家,跟霏霏姥姥一起包的,那顿饭最后不欢而散,桌子被沈法官掫了,饺子拍了一地。沈木直手上都是薄面,饺子一下水就成片儿汤汆丸子,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面粉簌簌而下时,如一场纷纷细雪。
宁远
宁远十三岁初恋,未遂;二十四差点儿结婚,黄在十三万彩礼上;二十六跟初中同桌结婚;二十八岁有了个女儿,叫宁雪飞;三十岁决定离婚,未遂。
宁远今年三十岁,孑然一身,一事无成。最近他和对门儿十岁的小学生关系不错,小姑娘也叫霏霏,小大人儿似的,挺招笑,俩人的主要交集就是喂猫,这小孩儿爹不疼娘不爱,没事儿净乐意往没人的地方跑,宁远搁废厂区里逮过她好几回。宁远对纺织厂挺熟悉,跟熟悉自己掌纹似的,他小时候就可这儿长大的,一直到十五岁,千禧年。霏霏问他姓寧还是姓甯,宁远自己也搞不清楚,身边朋友都管他叫宁远,兴城的旧名,就一个人叫过四声,那人算是看着他们这帮野猴子长大的,有文化,当年恢复高考差一分上北大,后来一直在区法院当法官,最近宁远还见过他,也是最近宁远才知道他沈大爷真名叫沈砺,不叫沈法官。
宁远的捧哏是个小胖子,比他小三岁,平时在信息公司当程序员,演出完了俩人在街边门市吃烧烤,一人两瓶老雪,东北没有夜生活,路灯都比外省的路灯暗。太冷了,天儿又黑得早,冷总能和黑相辅相成,都能冻死人,过了十点街上基本没活人,全是出租车,就这一家店开着,捧哏捧着一盆花毛一体:“别上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妈那死老太太一天天神叨的,不过有句话说挺对,人心里头得有佛,得看开。”
宁远点头:“是,你也甭放在心上。”
捧哏把烤干豆腐卷嚼了:“我放啥?我是怕你心眼儿窄了,再憋出病来。”
宁远:“嗨,不就是《六口人》把人数错了么,观众都没听出来,窄啥窄。”
捧哏翻了个白眼儿:“谁跟你说这个了?我说你离婚那事儿,嫂子……呸,那娘们儿连车带房都给你整走了,也不让你见飞飞,这下子翻脸不认人还不跟你离,傻逼法官也是,还不判离,这他妈……”
宁远把酒掫了:“得了,一次不行就两次,不就起诉么,也没耽误啥事儿。”
捧哏咕咕哝哝的,也没再说啥别的,宁远过去有份正经工作,还不算前妻的大姨给找的,在一家专门生产散装卫生巾的工厂当工人。前妻叫肇红茹,肇事的肇,笔画忒多,初中时他俩坐同桌,宁远每回看肇红茹写名字心里都发紧。肇红茹是个相当立整的人,跟她妈一样,这姑娘永远都是全班最干净的一个,长发在脑后利利索索的一盘,不掉一点儿碎头发,手指甲缝干干净净,她不舍得用钢笔,铅笔头套着长长的纸折笔帽,这样能多用一阵子。蓝色校服洗得发旧,永远散发着雕牌肥皂味儿,因为洗得太勤胳膊肘磨坏了,她妈小洪姨管邻居讨的颜色相近的布料,补上,打远一瞧压根儿看不出来。
他俩结婚结得挺顺利,旁人介绍的,一见面发现认识。肇红茹她大姨催婚催得紧,订婚、领证、办婚礼就用了仨月,一年后孩子出生,又过一阵子,孩子还没断奶,肇红茹就出轨了。
宁远决定离婚时,在马路牙子上给肇红茹她妈烧了一客纸钱,他也不知道肇红茹她妈叫啥,厂区孩子都管她叫小洪姨,管她大姨叫大洪姨,俩人是双胞胎,身高、长相、说话声音都一模一样。相同的壳子不同的瓤儿,大洪姨泼辣刁钻蛮不讲理,见天套个红袖标,厂区的哈巴狗都让她三分。小洪姨不吱声不蔫语,老实巴交相夫教子,操持得一手好家务,烧一手好饭,宁远没少喝她煮的大米粥,吃她包的酸菜馅儿饺子。
肇红茹他爹肇坯子是厂保卫科的,一辈子都在往公安编制里挠扯,肇坯子不是真名,就因为他擅长打煤坯子,规整、手快,才落这么个诨号。肇坯子半张脸上有疤,烧伤,跟别的伤不一样,烧伤是永不痊愈的溃烂,据说是十多岁时救火留下的,挺光荣。他年轻时跟师父练过几年硬气功,劲儿大、下手阴、不要命、火气旺,为人古道热肠,数九寒冬的就穿身春秋工作服,也没见他戴过帽子,脑袋剃得就剩一层毛茬。他一把子好力气,谁家有啥力气活儿招呼他一声儿就行,拎媳妇跟拎小鸡子似的,吃盐劲儿重,吃包馅儿的掰开就往里倒酱油。
但肇坯子打媳妇儿,打得出名,他那点好都给了外人,对自家人说黑脸就黑脸。小洪姨是个能扛的,快被打死了都不吭声。有时候肇红茹会一起挨打,她妈把她护在身底下,她爹用折叠椅砸,打完了第二天小洪姨照常上班,顶了天去诊所买包红药贴膏、三七片。她夏天也穿长袖长裤,戴口罩,能遮多少遮多少,也不是因为身上伤多,而是因为肇坯子不让她露,露手腕都不行,露出来就是给野男人看的,是让男人白占便宜,是不检点,是发骚,然后主要矛盾就会落到他脸上的烧伤上,说小洪姨瞧不上他,势利眼,动活泛心思,说着说着就动手,条件反射似的。
不过初中时代的宁远对肇红茹印象不深,他所有心思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十三四岁的年纪,要啥没啥,只剩一腔热血,就也不知道为啥,男男女女必须得有个心仪的对象儿藏着掖着,还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容易被人笑话,成为你都不认识的一些人的笑柄。没有也不行,没有没法儿跟狐朋狗友吹牛逼,目标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肇红茹就属于太低那一挂的,长得跟风干的挂面似的。宁远看上那个属于大红灯笼,真名没人叫,小圈子里都管她九姐,也不知道她何时何地跟何人拜的把子,行九。当九姐的对象儿是足以在厂一中乃至周边辐射初中甚至高中引起轩然大波的大新闻,其爆炸性不亚于圣斗士星矢和雅典娜搞对象了、樱木花道终于亲到了赤木晴子……九姐更换对象儿的速度相当频繁,但是每次都轰轰烈烈,足以引发一场校与校甚至片区与片区之间的斗殴。九姐本应天上有,风云人物九姐也就成了被她拒之门外的男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的腰、胸脯、剪短的头发、新打的耳洞、胳膊上自己用烟头烫的疤、生日收到的用钢条磨的精致匕首、《古惑仔》的正版光盘、她流过孩子、她这阵子身子不方便、她骚、她玩得开等等,宁远亲眼看见过九姐带着一众拥趸,把炉钩子捅进一外校男生的嘴,一边捅一边问:“说说,我哪儿骚?你是闻过还是咋地?”
后来很多年,宁远偶尔想起他相当可笑的初恋,九姐从不掩饰她对于宁远这一类臭鱼烂虾的不屑,脸上半永久式地写满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宁远想,十四五岁正青春的九姐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她拥有同龄搓衣板中引以为傲的高耸胸脯,个子高挑,容貌姣好,眼睛大大的,眼角上挑,鼻梁很高,嘴角却是向下的,美中不足是人中两侧的沟有点重。她又常年化妆,显得她有点风尘、有点凶狠,却又从里到外透出青涩单纯的天真,矛盾是美的重要元素,剪了短发、常年把校服外套扎腰上的九姐美得出类拔萃。
宁远他们这一拨儿没生在好时候,厂子不行了,腰杆儿不硬了,跟过去没法儿比了,过去纺织厂多硬气,锦纺的命运掌握在锦纺人手里。厂区坐拥八千多员工,国有大二型企业,各大机关、事业单位“联姻”的理想对象聚集地,绝不比铁路、电力、水务差。现在呢?现在不行,人人自危,越危越骄傲,不管腰杆子硬不硬,骨气不能少,尤其是这群半大孩子,既成系统高度发展又故步自封。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听着辉煌看着没落,还没来得及走出大铁门,厂区就是他们的全部天地,天生的领地意识与后天的耳濡目染令他们生出不容侵犯的荣耀感,他们在独立的王国中拼个你死我活,再头破血流地一致对外,九姐就是其中相当知名的山大王之一,是棍儿,是匪婆子,是她一口一个崽子的小弟们的主心骨。
俗话说乱世出枭雄,他们这群厂区抱团长大的听不得外人讲一句不好,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越敏感,约架斗殴概率比之前提升了好几倍。1998年,电视剧版《水浒传》开播,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无数伙梁山好汉,宁远就亲眼见过一穿三中校服的哥们儿高喊着“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从二楼阳台跳下来,当场就送医院了。
反正那阵子九姐的外号数量变得相对庞杂,不少人开始叫她孙二娘,都被她一一揍回去了。九姐对于那些艳慕的、追求的、厌恶的、指指点点的、带刺儿的目光态度复杂,这些东西给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让她的生活谈不上举步维艰也称得上步步惊心,但她没这些东西又活不下去。宁远就是九姐空档期的牺牲品之一。那阵子治安管得严,各个学校陷入短暂的、无声的平衡,九姐很无聊,无法无时无刻确认自己的价值,生活变得味如嚼蜡。宁远也不知道谁嘴欠,把他吹牛逼说喜欢九姐的闲话传到了九姐绺子里某位谋士的耳朵,谋士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宁远也因此成为那一个多月他们找乐子的主要对象。
是个冬天来着,宁远记得,东北的冬天只有两个颜色:黑、白。黑与白在东北是相同的,单一、冰冷、无趣,但钢筋铁骨,令人肃然静默。家属区炊烟袅袅,将杂乱无章的胡同勾连成一体,每一条墙缝里都散发着积酸菜的酸臭味儿,水泥灰的房屋上一场积雪未融又堆了一层,门旁的蜂窝煤沤出灰黑色的脏水,被往来住户踩成一摊烂泥,黑与白就这样交融了,冰冻、融化、再冰冻。黑夜无比漫长,日光笔直耀眼,白色的,滚滚煤烟也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就成了黑色,它们被吸入鼻腔,麻木知觉,逼迫人咳出一口夹杂着灰尘的痰液。
九姐的拥趸就在这么个日子把宁远扒了,扒了校服裤子扒毛裤。宁远的毛裤是他爸穿剩下的,锈红色,裤裆磨烂了,还是肇红茹她妈小洪姨给他重新补的,没找着一样的毛线,用大红色毛线补的。这大红色毛线夹金丝,是大洪姨从深圳那边儿托人搞来的,稀罕货,小洪姨用它给肇红茹织了件高领毛衣,相当时髦,脱了校服外套在教室里跟旭日东升似的。男生们嘻嘻哈哈,满嘴跳脱三纲五常的专属名词,也没啥新花样儿。也不知道谁拎着宁远的裤子,比发现新大陆还夸张:“这不那个谁,那个肇红啥的毛衣吗?”
小群体爆发出一阵哄笑,宁远光着两条细腿,一只鞋甩丢了,就剩双袜子,他听见另一个男生操着公鸭嗓子:“我操,这是有事儿啊,咋的,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这他妈够得上流氓罪了吧?”
宁远啥也没说,他也说不出来,他被踩着脑袋按在雪地里,脸朝下,一嘴的雪、泥、煤渣子,那群人把他书包倒干净了,除了课本以外啥也没有,唯一的稀罕物是一副拴着红布条的快板儿。宁远是个好苗子,跟着收音机就能学全套《水浒》,打得像模像样,学校办个啥汇报晚会总是他开头,红布条是小洪姨新给他绑的,红得发艳。几个男生把竹板踩劈了,跟放爆竹似的,有人来扯他的底裤,九姐发话了:“得了,谁想看他那鸡巴玩意儿,姐请客,打两杆儿去。”
她一直和这场闹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边抽烟一边把玩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匕首是钢条磨的,手艺不错,刃开得薄而直,吹毛断发,刀身小巧轻便,适合女生,据说是九姐在台球厅认识的一大哥送的,大哥手里总有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他就倒腾这些东西。烟抽完了,九姐把烟头扔在雪地里踩灭,从头到尾也没看宁远两眼。
宁远把裤子穿上,腿冻木了,皮肤上浮起一层红血丝,穿裤子的动作不咋利索,脏雪混合着冰碴灌了一裤裆,他用僵硬麻木的手指把课本捡起来,抖落干净,塞进书包,快板儿七零八落,宁远拎起来瞧了一会儿,也揣进了书包。
人一旦扎堆抱团,就会进行一场退化和蜕化,他们在一夜之间成长,变得勇敢、忠贞、强大,永远年轻。他们拥有一腔永远无处发泄的沸腾热血,拥有永不休止的正义和愤怒,他们的理由永远那样理直气壮、义愤填膺,永远正确,永远悲哀,永远感天动地。他们十分坚定地投入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身上属于生命的光芒才会永不熄灭,他们希望这种光芒燃烧得久一点,于是他们到处寻找劈柴,宁远就是那一个多月他们上好的劈柴。宁远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得这群人对他恨得彻骨,能令他们发出类似“都是因为有你这种怂逼,厂子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儿。你咋还腆着逼脸活着?”的咒骂。
后来有一段日子,宁远决定和肇红茹离婚那段日子,他也短暂地在台上找到了这样的光芒,“出将”的布帘像闸门一样,开启和关闭着他身上的光芒,让他在白天和夜晚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宁远坐在快递站门前,一大清早,背后是堆积如山的包裹,灰色包装纸反射着泠然光泽,像少年时胡同里倾倒堆砌的煤灰,汩汩冒着热气。他的电动车停在一旁,等待载满货物,拉大白菜和大葱的卡车屁股后头滚着黑烟,吵闹生风,往本就逼仄的路口一停,不用吆喝便粘连了一群准备积酸菜猫冬的男女老幼,东北的冬天,人人都裹成煤球,黑的、灰的、大大小小,被岁月不同程度地烧灼过,从骨头到发梢,呈现出深浅各异的色泽。
宁远恹恹地盯着看,偶尔被分拣的同事踹一脚说他碍事,他抬起屁股往旁边挪挪。一场大雪正在蓄力,入冬前,太阳的热量便被深秋的落叶带走了,到了冬天,金色冰封于大地之下,只剩下刺目的白,天空与大地相融,与不远处废弃的厂房墙壁、远处供暖烟囱滚滚浓烟、老旧小区斑驳楼体一道,化作同样恹恹的铅灰,鸟鸣划破灰霾,留下纯白色的锋利伤口,晨旭轻盈,如烟如絮,悬浮于城市上空,城市成了尘世。
宁远把手缩进袖子,烂白菜叶一会儿就堆了一地,泛起冰冷又溃烂的气味儿,像化脓的冻伤。主路口的钉子户老太太出来挂萝卜干,一整根胳膊粗的大白萝卜改刀成萝卜花,只剩正中心一条肉连缀着,抻长了,像初中生物课本上的DNA双螺旋。高层楼盘后藏匿着棚户区,拆迁通知上的时间停留在三年前,估计是价格没谈拢。宁远听见有卖山西大同块儿煤的开着小拖拉机从小区后经过,喇叭一遍遍播放夹杂着口音的“经济实惠、好烧不贵”。棚户区没暖气,一大早,煤烟子味儿浩浩汤汤、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的发梢、衣褶和指甲缝。宁远在这气味混杂的空气中重重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泡在盐水中被石磨压住的白菜,这一切慢慢渗透了他,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根,他的来处,他的归处。
跟肇红茹的婚事是肇红茹她大姨一手操办的,房、车、三金,还有八万块钱彩礼,宁远爹妈走得早,房子是老人留给他的,旧楼,车是贷款,三金是存款买的,彩礼钱是到处凑的,不算多,鸡零狗碎,大洪姨很不满意,看他跟看捡破烂儿的似的。
肇红茹十几年如一日的消瘦,脸色灰白,比原来还干净,一双手都快洗蜕皮了,永远泛着冻疮似的红。她不够漂亮,算个周正人儿,长得挺像她妈,气质也像,逆来顺受,有一股子韧劲儿。
很奇怪,宁远早就记不清肇红茹的长相,却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某堂地理课,老师在黑板上画东南沿海海岸线,那是记忆里肇红茹最后一次穿红毛衣。她从铁质铅笔盒里拿出她妈给她新买的钢笔,拔开笔帽,钢笔水突然涌出来,染了她一手,宁远扯下一大块卫生纸给她擦手,她没接,跟某种鸟类似的张开细瘦的手指,就那么一动不动等钢笔水干在手上,宁远下意识不停地瞥她的手,这令他第一次注意到肇红茹的铅笔盒,摔得坑坑洼洼,里头印着“上海食品工业制罐厂出品,1967”,外头印着游泳小姐妹。
婚礼草率而迅速。肇红茹和宁远一样,爹妈都没了,她大洪姨跟养鸡养鸭捎带脚喂鹌鹑一样,履行监护人职责把她养大了。肇红茹初中毕业念了个技校,学美容美发,毕业了在美发店给人洗头,她不爱吭声,不会招呼客人,给人家烫着了激着了也不会道歉,又受不了埋汰,洗手比给客人洗头还勤,让人家给开了。大洪姨托人让她去小学食堂洗碗筷饭盒,这活儿她挺乐意干,进消毒蒸箱之前金属饭盒儿被她洗得锃亮,跟新的似的,一点儿油花没有,除了废洗洁精没啥别的毛病。肇红茹过了二十四,大洪姨开始往外撵她,说再不嫁人街坊四邻嚼舌根子。究竟说了些啥宁远不太清楚,肇红茹不爱说话,不倒腾闲话,没告诉他。宁远只知道大洪姨对他的彩礼嗤之以鼻,末了还是咂咂嘴:“得啦,也就这个价儿,凑合凑合得了。”
宁远得有一阵子没见过肇红茹了,上次还是区法院开庭,他起诉离婚,被法院驳回了。一开始他没想起诉,肇红茹同意离婚,条件是要房子,宁远答应了,等到要去民政局办离婚证,肇红茹带着孩子消失了,家门锁被换了一把,大洪姨代替她孤苦伶仃的外甥女出面,要车,三金不退,宁远又答应了,再之后,他连大洪姨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法庭上的肇红茹还是那样,干干净净,脸皮如同一张褪色发脆的旧稿纸,五官跟钢笔画上去的似的,又细又单薄。宁远在法庭上盯着她,第一次觉着这个人是真实地坐在这儿,飘着,被人挟持着,鬼上身似的。十多年前他最后一次见肇红茹她妈小洪姨,小洪姨也是这样坐在炕头,腰板笔直,骨头几乎从衣服底下扎出来,脸上被肇坯子打出的淤青还没散,半屋子红药贴膏味儿。她给哆哆嗦嗦的宁远熬了碗粥,大米粥,啥也没搁,但是比搁了糖和蜂蜜还甜。
宁远被九姐一众拥趸扒掉踩进雪堆的裤子平铺在炕头,暖烘烘地蒸发掉冰碴污水,课本也摊平了,逐渐烘烤得抽抽巴巴。九姐的崽子们堵了他三四次,除了第一次,宁远都没再见过九姐。那之后也没见过肇红茹穿红毛衣,捧着热粥的宁远把目光缝在红毛线修补的裤裆上,想说啥,但是到底啥也没说。
小洪姨告诉他,明天可能要下雪,她关节有毛病,阴天下雨的就疼,可准了。这要是下雪,也不知道明天的露天电影还能不能放,听说要放香港片,砰砰打枪,杀人放火的,年轻人爱看,她不爱看,她在家包饺子,萝卜馅儿,等电影散场了过来吃。她还说最近都没听着远儿打快板儿了,她乐意听,远儿那快板儿打得嘁里咔嚓脆,比电视上打得好,以后肯定是个艺术家。
法官沈砺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肇红茹出轨?
宁远张了张嘴,看了看律师。他和肇红茹的家每一天都很干净,干净到显得他多余。两年时间,每一次回家宁远都像走进了前一天,只有离开家门时世界才是运作的,时间才是流动的。白色的沙发罩、电视机罩、冰箱罩、微波炉罩、饮水机罩,红色的绣花,肇红茹的家是罩起来的,被褥平展展,没有一丝褶皱,每天回家都一样,和十多年前离开肇红茹家时,从窗口看到的,小洪姨打扫过的房子一样,屋外的公厕、煤堆、拉豆腐的驴车、散发着酸臭味的酸菜缸,混杂搅动的腌臜纷乱无法沾染那间屋子一丝一毫,它那样干净,像那场正在蓄力的、即将覆盖这一切的大雪,没有气味,没有颜色,没有喜怒,罩子一样。
第二天果然下雪了,雪很大,露天电影照例播放,人群呜呜嚷嚷地拥挤在厂区空地上,热气上升,只有这一片狭小的土地无法积雪。雪片在屏幕和放映机中间飞舞,莹白色的光芒笔直地穿透它们,本真地映射出它们的五脏六腑、骨骼血管,电影放的是《杀杀人,跳跳舞》,没啥意思,宁远只看了一半儿,他又被九姐的崽子们盯上了,那群人拎着板凳在人群外围,抽烟、笑闹,宁远遥遥看见了九姐,大冷的天,她穿得贼少,挺时髦的皮夹克,一条白羊绒围巾,紧身牛仔裤,她叼着支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宁远也看到了肇红茹,女孩缩在人堆儿里,瘦小枯干,不时从兜里摸出一颗瓜子放进嘴里,很轻地吐出瓜子皮。
大荧幕上方红艳艳的大字,新刷了漆:锦纺的命运掌握在锦纺人自己的手里。
宁远不想惹是生非,拎着四脚木板凳早早回了家,回家路上要经过肇红茹家,寒冷将白菜内的水分逼出来,吐出透明的冰柱,雪落在上头,同样晶莹。雪把肇坯子新打的煤坯子盖住了,黑是黑,白是白,宁远听见屋里传出钝器击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他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听见锅碗瓢盆稀里哗啦,他没敢往窗户里看,灯亮着,他也没听见小洪姨出声儿,他只听见肇坯子高声的叫骂,骂小洪姨看不起他,全天下狗娘养的都看不起他,骂他自己脸上的烧伤,骂希特勒,骂碧眼狐狸……宁远听不懂,雪越下越大,大雪平等地吞噬了一切,令胡同、工厂、城市变得干净,它们吞噬掉颜色,吞噬掉气味,最后,连声音也吞噬了。
宁远把板凳扛在肩上,留了两排拖沓的脚印。
第二天一早,小洪姨把屋子收拾干净,提着一把凝了血渍的钢条去派出所投案自首,钢条打磨成了匕首,锋利无比。派出所的炉子还没生起来,红日遥遥浮出,她说她把男人杀了,如果她不杀他,他就会杀她,她趁肇坯子熟睡,用钢条割断了他的大动脉。她妈是赤脚医生,小时候她跟她妈学过,割哪儿放血放得快,止不住。
宁远听警察说,屋里特别干净,所有东西都用罩子罩着,连肇坯子都用白被单罩着,血喷了一墙,那个没法儿罩。
只有一天,法庭上的宁远闭了闭眼睛,只有一天,他和肇红茹的家并不井井有条,那天他闹肚子,下午一点多请假回家,发现肇红茹和另一个人上床,被子揉得乱七八糟,屋子里飘散着洗衣粉的香味儿,他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床上的居然也是个女人。
宁远动了动嘴唇。“没证据,”他说,“我没有证据。”
沈木直
沈木直从没想过肇红茹会来找自己。
她对肇红茹印象不深,隔了十多年再见面,沈木直心想原来她长这样儿,原来是她啊。但这具象化的感觉也只持续了一瞬,肇红茹的脸马上又变得模糊起来,和萍水相逢的千千万万张脸融为一体。肇红茹把她堵在了电器行和瑜伽馆中间的楼梯上,俩人一上一下,肇红茹挺直接,不是落落大方那种直接,是麻木不仁那种,她说宁远最近跟她闹离婚,上诉了,法官是沈法官,想请沈木直跟沈法官说说,通融通融,她不想离。
沈木直有点愣,她点了根烟,肇红茹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精包装礼品盒,燕窝,商场货,不贵不贱。她摆摆手:“东西拿回去,我跟我爸不见面儿。”
肇红茹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侧过身子让上瑜伽课的女人们通过:“那麻烦你把沈法官的联系方式给我,我直接跟他说。”
沈木直弹了一下烟灰。肇红茹是个名人,早时候不是,她长得一般,性格木讷,像沈木直这种鼻孔朝天的根本留意不到她,后来肇红茹她妈把她爸给杀了,她也就出了名了。那阵子沈木直她爸沈砺成了家属区最受欢迎的人,每天从法院下班,街坊四邻都得多问一嘴,肇红茹她妈咋样啦?关哪儿啦?判了吗?谋害亲夫指定得枪毙吧?……林林总总,七嘴八舌。沈砺是个民事法官,卷宗都是鸡毛蒜皮堆起来的,杀人这事儿不归他管,这位刚正不阿的鸡毛司令原本倒是个好脾气,有问必答,唯独这次,沈砺在这件事儿上闭口不谈,鲜少发表过的见解就那么一句:“枪毙不能吧,不至于,是肇坯子打人在前,小洪顶多算个防卫过当。”
法官的话也不一定都对,肇红茹她妈还是枪毙了,行刑那天押犯人的卡车从厂区后头过,肇红茹站在人行道上披麻戴孝,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妈,脸比麻布片儿还白。那是沈木直第一次看清楚肇红茹的长相,跟个出殡用的纸人似的。沈木直瞅见宁远追车,开春儿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大校服在灰黄色的背景下猎猎如旗,沈木直暗骂了声傻逼,把烟掐了,眼窝却有点烫。
沈木直的记忆没别人那么清晰,她是个高傲的人,很少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更别提能让她记住,那些个浮萍游子面目模糊,泛泛如过江之鲫。高傲这点,沈木直跟她爸挺像,后者就不像了,用沈木直的话讲,她爸那心眼儿还没针鼻儿大,走大街上谁碰皱他衣服一下儿,过二十年他还能记着人家帽子啥颜色。沈木直没精力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她的初中时代斑斓绚烂,整天忙着跟她的崽子们混在一起,组织壮大崇拜并服从于她的流氓团伙。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沈砺抱着前半句的憧憬,养了个后半句的孽种。沈木直从小就是个脑袋瓜子生反骨的,小学时唐诗一句不会背,满嘴郎当话能从城东头念叨到城西头,愣是没一句重样儿的,小学三年级就敢抄着酒瓶子跟路上劫道儿的大孩子拼命,后来她进了厂一中,酒瓶子仍然是她使得最顺手的兵器。沈木直甩酒瓶子,左右开弓,颇具美感,比学校学标枪的体育生动作更标准、准头更高、力度更大。她生得漂亮,青春期身体发育了,振臂发力时,手臂带动上半身飕然一凛,紧接着,“砰”的一声,对面血肉横飞。
沈木直酒姐的诨号越叫越响,久而久之,酒讹传成了九,九姐沈木直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匪头子。那阵子外头乱,不安全,抢钱下黑手的多,这座城市太多人丢了铁饭碗,人们下了班放了学能早回家就早回家,沈木直不,越乱她越乐意在外头晃荡,张扬地炫耀她被劣质化妆品勾勒描画的俊脸,肆意绽放她美到艳烈的青春,她底子好,长得很像她贤良淑德的妈妈,有时候出门着急,燎一根火柴用黑灰也能化全脸的妆,漂亮得灵动逼人。
街坊四邻嚼舌根子说,沈木直从小被她爸管太狠了,两三岁的孩子,背那些个之乎者也,错个字儿就一耳光,再错一脚就上去了,搁谁家孩子都得学坏。也有人说沈木直就不是那块儿料,个人家的运势都是有数的,沈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沈砺,还能啥好事儿都往他家落?沈木直心想这些话都是扯淡,她生来就这样儿,跟她爹是谁没关系,虽然在她用一把电镀折叠椅砸折了铁中一棍儿的肋骨后,沈砺忍无可忍带她去省城花大价钱做了个亲子鉴定,但那张鉴定单既无法改变她的出身,也无法改变她的本性,沈木直不知道沈砺想要证明些什么,不知道他更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道到底哪个结果能让沈砺释然,她不知道他想释然个什么劲。
照理来说,亲子鉴定单对沈木直的伤害远没有对她妈伤害大,但沈木直觉着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到她妈,她妈什么东西都信一点,佛教、基督教、道教,只要是科学不能解释的,都行。她妈活得像一尊等待被供奉的塑像,对沈木直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了她。儿时沈木直因为背错一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沈法官追着打,她仓皇出逃被门槛绊了个跟头,脑袋磕出了血,她妈还在屋里抄《金刚经》。沈木直也不哭,找了个干净的树叶捂着伤口在胡同里乱晃,她顶着半张脸的血被小洪姨叫着乖乖抱回屋,小洪姨熥了条热毛巾给她擦干净了脸,处理了伤口,还给她盛了碗稠度正好的大米粥。
瑜伽馆的学员陆陆续续上了楼,教练跟沈木直打了个招呼,沈木直把烟掐了:“他为啥跟你离婚?”
肇红茹直截了当:“我俩过不下去,我在外头有人了。”
沈木直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那是得跟你离,你凭啥不同意?”
肇红茹张张嘴:“房子是他的,离了我就得搬出去,我大姨不让。”
沈木直点了一下头,懒得再往下问了,她本人对离不离婚没概念,这辈子就没结过婚,她爹妈一辈子都一起过,却也像没结过婚。这话这么说太不负责任,沈木直想,以沈砺的逻辑,他这辈子都对婚姻恪守不渝,遵循道德准则将生命奉献给婚姻关系,哪怕他与这段关系中的另一个人并不相爱。沈砺为此自我感动了大半辈子,他兢兢业业地和妻子维持着关系,却和另一个任谁也没见过的女人有柏拉图之恋,他们通信、通心,并伟大地为自己的婚姻守身如玉。
沈木直知道,她妈也知道,小学三年级,她把沈砺珍藏的书信、情诗连同满胡同的落叶一块儿烧了,一把火,滚滚浓烟,半个家属区都闻得见,沈砺用皮带往死里抽她,她妈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沈木直是被小洪姨哭着喊着拦下来的,小洪姨领着她去卫生院包扎,又给她买了根名叫“相约九八”的雪糕。她在小洪姨家炕上睡了一宿,她不记得那天晚上肇红茹和肇坯子在不在家,只记得小洪姨家的炕暖烘烘的,每一处都打理得干净利落,她觉得自己像是垫了白色屉布的馒头,在蒸锅里一点点散发出成熟的气味儿。小洪姨搂着她,身上也暖烘烘的,是另一种好闻的气味儿,仿佛煮熟的、温热的米粥。
沈木直活到现在也只会讲一个故事,小洪姨讲给她的,女人翻来覆去地用车轱辘话哄她入睡:“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他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沈木直喜欢这个故事,后来,她又把这个故事讲给沈雨霏,被这小兔崽子好一顿嫌弃。她还喜欢另一个版本里碗里的花生仁,她吃了,他馋了。她喜欢这种独占的沾沾自喜,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自己讲这个故事,山是哪座山,庙是哪座庙,山上有什么树,树上结什么果,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那座山是属于她沈木直的。
沈木直没心思上瑜伽课了,她往楼下走,跟肇红茹错身儿的工夫,她吸了口气:“你不用找他,他就乐意管这档子闲事儿,放心吧,有他在,你离不了。”
肇红茹没答话,也没动,她往楼上瞧了一眼,上课了,舒缓的音乐声淙淙流淌,仰视的角度,沈木直突然觉得肇红茹的身形像极了小洪姨,长手长脚,一副受气样儿,受气的人都拧巴,像一根钢钎,她笔直地插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谁的喉咙。
沈木直再见到肇红茹,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全城疯传大雪将至。在那之前的某一天,沈木直梦见了十几年前的厂区,说是梦到的也不准确,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沈雨霏又跑去工厂里玩儿了,滚了一身铁屑和纤维味儿的尘土跑进卧室写作业,也没跟沈木直打招呼。路灯通明,将街道拉长成宏伟的透视图,空旷的厂区在路灯下泛起颇具层次的古铜色。沈木直煮了袋方便面,燃气灶中途熄火两次,她端着锅吃了,点了支烟,把烟灰弹进漂满油花的汤水里。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开门声,稀里哗啦,是宁远,隔了这么多年,沈木直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宁远,还是听霏霏说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沈木直心想,真巧,就这么几天,这些人都一股脑地齐聚一堂,跟要唱大戏似的。
旧沙发散发出一股皮革暴晒过的气味儿,沈木直枕着沙发扶手,从记忆深处搜刮肇红茹和宁远的踪迹,但他们就像风景照里糊成虚影的路人一样越擦越花。沈木直迷迷糊糊望着天花板,隔壁是座坟,供死人的,她和宁远隔着座坟,跟当初隔着她那群亢奋无聊的崽子们一样。
耳边传来类似麻将牌碰撞的喧闹,在脑子里嘈杂激烈地破口大骂,流动的时间在凝固的空间中肆意游走,沈木直嗅到腐朽昏聩的气味儿,恍然间分不清今夕往昔。十几年前的东北小城,钢筋水泥,色调是灰色,出租车是红色,满大街的自行车,汇聚成钢铁拧成的河流,这是一片冰冻的、凝固的土地,港台流行风都比别的地方吹得更缓慢,也吹得更猛烈,沈木直和她的崽子们被满大街的粤语歌冲刷着,钻进录像厅看正经放映厅看不见的盗版武侠片、警匪片。在工厂内外的夹缝中,他们成天拎着打火机和弹簧刀满街乱转,将打火机按得啪啪响,火苗一闪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塑料打火机质量下乘,容易爆炸,沈木直记得她手底下一崽子就被打火机炸了一手血肉沫子。就这他们也不乐意把打火机放下,好像只要拿着这玩意儿,没有的就都能有,有的就不会丢。
他们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会将大把青春岁月活成光怪陆离的空白,走马灯似的。她想起某个积雪的冬天,她摆弄着一把钢条磨的匕首,隔着人群俯视被扒了裤子的宁远,匕首是那一阶段她的心爱之物,来自一个从南方倒腾羊毛衫的黑龙江大哥,大哥比沈木直大十多岁,有家有口,和媳妇儿各玩儿各的。他俩处到沈木直念技校,世纪末的浪潮席卷翻滚,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亢奋又茫然的滔天巨浪。大哥说羊毛衫不挣钱了,想试试别的,一试就试没了踪迹。那之后沈木直跟过发廊铰头的,跟过开出租的,也跟过修家电的。不为了钱,就为了喜欢,沈木直在叱咤风云时说,兄弟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她这群兄弟前呼后拥地涌上来,上赶着把自己的人格从手足降到衣服,沈木直对此嗤之以鼻,她对每段感情都上心得一视同仁,花男人的钱,也给男人花钱,被骗过,自认为没骗过别人,能在一夜间腰缠万贯,也能在醒来时债台高筑。
现在想想,宁远不过是她用来打发时间填补空虚的戏作料儿,她对宁远最清晰的记忆只有学校汇报演出,宁远抄一对儿快板儿站在台上唱《武松赶会》,那阵子中央台播《水浒传》,他节目应景,唱得好,脆生,赚了个满堂彩。痴迷香港电影的沈木直不喜欢《水浒传》,太土了,况且满学校背地里都管她叫孙二娘,透着一股子揶揄和轻蔑。
肇红茹为她的红毛衣和宁远的红裤裆所累,被零星几个男生堵教室门口嘲笑,没几天这几个男生就被沈木直收拾了,仿佛这样,有些情分就能被她一厢情愿地还清了。
霏霏从卧室出来给自己倒水,小女孩脚步声轻,拖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风过沙滩一般柔软的窸窣。沈木直翻了个身,蜷了蜷身子,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游离,霏霏进屋了,拎出条毛毯,并不怎么轻柔地盖在她身上,又帮她关了灯。
沈木直在黑暗中动了动眼皮,霏霏在厨房开火煮粥,米粥的气味儿暖烘烘的,沈木直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在脑海中叹息:我跟我姐商量,跟我大姑商量,跟沈法官商量,都说不行,沈法官说,离不了,法院不管这个,你不为他想,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小茹想,孩子还小,跟咱不一样,可不能没爹没妈,你不能为自己舒坦毁孩子一辈子,人呐,还是得好好过日子,过着过着就顺当了。
肇红茹说:“你说今天能下雪吗?”
第二次见肇红茹,沈木直带她去了电器行旁边一家羊汤馆,要了两笼烧卖,两碗羊汤,羊汤大海碗装着,熬成奶白色,洒了香菜和胡椒面。传说中的暴雪将落未落,冬天的东北,天儿黑得早,五点不到路灯便占据上风,掰不开天地的混沌一色。沈木直喝了口汤:“爱下不下,你婚离了么?”
肇红茹摇头:“沈法官要我出轨的证据,宁远没有。”
沈木直讪笑:“你看,我说啥来着。”
肇红茹也不动筷子,她用勺撇羊汤上的油花,涮进水杯:“他想见闺女,我不让,闺女也想见他,见天儿哭。”
沈木直吞了个烧卖:“闺女挺好,我也有一个,上小学了,不操心。”
肇红茹又开始用筷子一片片挑汤里的香菜。沈木直不抬眼皮:“人这东西,忘性大,小孩儿更大,她爱哭就哭,你不让她见,过不了几天她也就忘了,没爹算个屁,人没谁不能活?”
肇红茹专心致志地挑,沈木直不理她,喝汤声儿挺大,老板跟她熟,店里空调就是从沈木直这儿买的打折货,省不少钱,他盛了碟咸菜端过来,多瞅了几眼肇红茹碟子里的香菜叶子。沈木直道声谢,肇红茹突然小声地问:“你知道我爸是怎么烧毁容的吗?”
沈木直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她刚想说没兴趣,肇红茹终于慢慢嘬了一口羊汤,一小口液体艰难地从喉管滚下去,像一场遭遇战,“就那个时候,沈法官,我爸,还有宁远他爸,他们都十三四岁那阵子,厂区不知怎么的要抓希特勒,说是希特勒跟九华派叛徒碧眼狐狸学会了易容术,藏在东北,有人真信,有人不信,我妈说不信的比信的还认真。”
沈木直乐了,她连忙解释:“你说你的,我没乐你,我突然想起来过去有人管我叫玉娇龙,我他娘的还挺骄傲,现在想想真他妈傻逼。”
肇红茹没乐:“宁远他爸喜欢鼓捣半导体啥的,会拉电线,他们就从沈法官家拉了根电线到当院儿,装上好几个五百烛光的大灯泡,想开个公民法庭,审理犯罪嫌疑人,但十几岁的孩子能有啥手艺,电线没接好,寸,着火了。”
沈木直呸出一片香菜末:“真傻逼。”
肇红茹说:“我妈跟我大姨不一样,她这人,蔫儿,二十五了还没嫁人,我姥姥觉着她嫁不出去,硬逼着她嫁给了我爸,彩礼啥的都没有,我爸就给我姥家打了一冬天煤坯子,我妈就自个儿走去了。”
肇红茹把一根筷子举到眼前:“就这么长的匕首,跟钢条似的,我妈就用这个抹了我爸脖子,我就在隔壁睡觉,听见动静儿了,以为我爸又睡糊涂了要跟我妈动手,我都习惯了,白天黑夜的只要他不顺心了就动手,我把脑袋蒙上了,懒得动,也不敢动,听了一会儿雪声就又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妈给我熬了一锅粥,叫我起来吃,自己拎着匕首自首去了。”
她说这话,没什么表情,只在最后,在一边唇角漾起一个克制的甜笑,像某种带着红点儿的老式点心。沈木直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她吃了大半笼,肇红茹才开始一口口吞已经放凉的烧卖,她吃得专心致志,沈木直往酱油碟里弹了弹烟灰:“你妈煮的粥,就算啥也不放,也比我爸蒸鸡蛋好吃。那时候我想,孩子可以没爹,但是不能没妈。”
她嗤笑一声:“后来我有了闺女,觉得这话真扯淡,这根本不是爹妈男女的问题,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爸,我爸,我妈,我,都不是啥好东西。”
羊汤馆暖得人鼻尖冒汗,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柜台后抱着手机刷短视频,啥歌都能听到两句,有时候那么两句能连续听好几遍。老板家的小儿子灶台高,正捧着一把羊拐骨凑近炉火烧去筋膜和残存的肉渣,羊膻味儿焦灼在空气里,有点刺鼻,新的羊拐骨还雪白,玩得久了会发旧变黄,却能泛起无与伦比的古朴光泽。
肇红茹不停地吃,沈木直又点了一支烟:“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洪姨,那天去看电影道儿上,我看见你爸骑摩托拉着你妈,也不知道咋的了,你爸反手就把你妈推下去了,你妈也没戴头盔,在地上滚两圈,滚一身雪,脑袋好悬没撞石头上,人半天没爬起来,我一急眼就带一群人把你爸揍了,那把匕首也是我的,是我掉的。”
肇红茹嚼一只烧卖,她把烧卖囫囵个儿吞下去,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泪水从眼角逼出,她凝了沈木直一眼:“是他忘了自己已经被买断工龄,一大早跑去上班,在厂外晃荡了一早上才回家,一到家就非要拉我妈去单洞买东西,说杂种操的给这给那都舍得,就给自己舍不得,不行,得吃,得买。”肇红茹舔了一下嘴角,“那天本来要包萝卜馅儿饺子,我妈说我看完电影回来就能吃,到家我发现我妈又挨打了,面撒一地,我妈说我爸要吃酸菜馅儿的,酸菜还没积好,下回吧。”
沈木直吐出一口烟,她招呼老板结账,老板指指外头:“下雪了,还下挺大。”
沈木直没带伞,她不喜欢打伞,总觉得自欺欺人,该湿还湿,她把两手揣进兜儿里。雪确实不小,细碎的雪花粘连成雪片,再成团滚落人间,雪在路灯下蒙上一层半透明的屏障,令半空中的光芒不再那般明亮,却令往日黑灰色的路面夺目耀眼,车辆小心地碾过积雪,用最缓慢的速度上演最惊心动魄的追逐,孩童尖声笑闹着,在厚厚积掩的雪地中踩下一连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肇红茹对着大雪发愣,街对面小区搭了个灵棚,挺简陋,两边摆着左摇右晃的纸人、纸马,肇红茹对着手哈了口气:“我妈过去跟我说,纸人、纸马不是烧给死人的,是活人烧给自己的。她要是有一天没了,叫我别整这些没用的,自个儿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沈木直招手拦出租车,都有客,她干脆一直伸着胳膊,问:“不离婚?”
肇红茹说:“不能离。”
沈木直就烦她这样儿:“就说想不想吧?”
肇红茹嗫嚅:“我不喜欢男人,就因为我爸,我和男的在一块儿就害怕、恶心,所以我找了个女的。其实我也不喜欢女人,前几天,我那女朋友订婚了,她对象上门找我麻烦,正好被宁远撞上了,他俩打一架,宁远来跟我谈条件,问我咋的才能离婚,我说我想要房子。”
沈木直把烟头扔地上踩灭了,说:“你就好好活着吧。”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沈木直让了她一下,肇红茹摆手,说:“我坐公交车回去。”
沈木直不再多言,拉开车门钻进出租车,小城的街道如血栓患者的毛细血管,车轮每挪动一下都要大喘气,沈木直往肇红茹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人在路灯底下上了一辆公交车,身影在风雪中模糊成细长的笔画。车里播放着路况信息,司机不是在按喇叭就是在骂街。沈木直抱着挎包,按到两板托朋友带的进口巧克力,入冬之前,她答应霏霏买金鱼,事儿太小,拖着拖着就忘了。后来她又答应霏霏包饺子,饺子到现在也没吃上。
怀霏霏之前,沈木直在台球厅工作,钱来得快去得也快,索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没想到倒腾羊毛衫那位又回来找她,说他挣了钱又赔了钱,收心了,想在这儿盘个门市开彩票站,跟她好好过日子,门市都看好了,就是资金有点周转不开,差五万块钱。
沈木直信了,钱没了,人也跑了,肚子里多了个活物。她自己去医院检查,拿着报告单到医院对面吃板面,吃到一半儿忽然明白过来,王八蛋操的,我他妈有闺女了。
出租车车窗前吊着把桃木斧子挂坠,随着车辆缓慢的移动细微地摇晃,路上有水泥车抛锚,司机跑下车捡砖头石块往车轮底下扔。驶出一条街,交叉路口公交车熄火,乘客全都一窝蜂地涌下来,听从指挥一步一顿地推车爬坡,沈木直透过水淋淋的车窗,仿佛看见肇红茹也身在其中。
沈木直给霏霏打了个电话,霏霏正在那边跟谁说话,接她的电话还有点不耐烦,沈木直先惯性地笑骂了声小兔崽子,霏霏顶她:“有话快说。”
沈木直说:“今儿包饺子吧,想吃啥馅儿的?”
霏霏咬牙:“骗人,上回你就这么说,包哪儿去了?”
沈木直哄劝:“不骗人,妈这回真不骗你,到楼下我就去日日鲜买菜去。”
霏霏沉吟:“西葫芦的吧,多买点儿,隔壁叔叔在呢。”
沈木直笑出了声:“好,好,让他等着。”
司机骂街骂累了,换了个轻松的语调:“闺女啊?”
沈木直点头:“十岁了,上小学。”
司机一乐:“闺女好,闺女听话,我家那叫啥玩意儿,大小子,才二年级就他妈谈恋爱,学习屁都不是还自我感觉良好,可他妈气死我了。”
沈木直望向窗外:“都那样儿,我家那个,连妈都不叫。”
司机哈哈一笑。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一首港台金曲,车外天地一色,这样大的雪在沈木直的记忆中只出现过一次,十多年前了,她隔着漫天大雪望向荧幕上的男主角,看他因一场愚蠢虚妄的爱情将自己推入死亡的深渊。回去的路上,雪把鞋底粘住了,把人粘住了,把时间粘住了,下雪的北方,世界因雪的黏性,人群是缓慢的、城市是缓慢的,雪不是雨,它连下沉的速度都是缓慢的。
有些时候,人对于时间的长短并没有概念,比如年少之时,那时夏天很长,冬天很短,生命长得望不到边际,长一岁与过一天也没什么不同,人们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走、奔跑、跌倒、挣扎,他们那样渴望一场大雪,白得通透,白得绝望,白得漫无边际又生机盎然,雪淹没过往的痕迹,悲欢离合浑然一体,它们只静静地飘落、堆砌,仿佛永远不会融化。
*推送封面图为电影《白日焰火》剧照
羽瞳.
作者简介
羽瞳,青年作家,现居辽宁锦州。其小说《线》发表于《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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