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成长的基石
上观新闻：您曾说，构建知识体系离不开广泛的阅读，在这个过程中，阅读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钱乘旦：对于学者而言，读书是成长的基石，甚至可以说是踏入学术领域的第一步。我从小就对读书充满热爱。在小学时，在父母的引导下，我便沉浸在书籍的世界里，像《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这几部中国古典名著，我在小学阶段就已读完，它们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着我的价值观与想象力。到了初中，《红楼梦》那细腻的情感描绘、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深刻的社会洞察，进一步提升了我对文学作品的鉴赏力。
上观新闻：在成长过程中，有没有哪个阶段的阅读经历让您记忆深刻？
钱乘旦：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文革”时期，那是一段特殊且艰难的岁月。我和许多同龄人一样，经历了上山下乡。在农村的劳动生活十分艰苦，精神世界也相对匮乏，但读书成了我慰藉心灵的方式。那个时候，书籍资源极度稀缺，能找到的书种类有限，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只要拿到书，我就会如饥似渴地阅读。像逻辑学、政治经济学，甚至康德的《宇宙发展史概论》这类艰涩的书籍，我都硬着头皮去读。记得读康德的这本书时，那些关于宇宙起源和发展的抽象理论，对当时的我来说犹如天书，但我没有放弃，逐字逐句琢磨，虽然对很多内容一知半解，但这种探索未知的过程让我养成了深入思考的习惯。在阅读逻辑学书籍时，我学会了如何严谨地思考和论证，这对我后来的学术研究大有裨益。这种广泛涉猎不同学科书籍的经历，让我接触到了多元的知识，对我后来的学术发展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上观新闻：这些阅读是否影响了您选择历史研究作为学术方向？
钱乘旦：在阅读马恩原著的过程中，书中丰富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深深吸引了我。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里提及了众多历史元素，后面的注释对这些人物和事件进行了详细说明，比如拉萨尔、巴黎公社等。就拿巴黎公社来说，书中对其兴起、发展和失败的描述，引发了我对社会变革、阶级斗争的深入思考，让我想要探究背后的历史规律。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对历史的兴趣愈发浓厚，这种兴趣也逐渐引导我走上了历史研究的道路。后来进入大学，我选择了外语专业，这使我有机会接触到更多国外书籍，进一步丰富了我的知识储备，也为我后续从事世界历史研究奠定了基础。在大学期间，我阅读了大量西方历史学者的著作，对比不同视角下对历史事件的解读，这让我对历史研究的方法和思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旧书
时光沉淀的智慧
上观新闻：如今，社会上掀起了重读经典、关注旧书的热潮。那些曾被岁月尘封的经典著作，再度成为人们案头的挚爱，被反复品味与研读。旧书市场也逐渐热闹起来。
钱乘旦：旧书的意义非凡。许多旧书历经时间的考验，成了经典之作。以文学领域为例，中国的四大名著，还有像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狄更斯等西方文学巨匠的作品，这些书籍内容扎实，毫无当下一些新书为追求销量而添加的“水分”。就拿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来说，书中对战争的残酷、人性的光辉与复杂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现，通过对众多人物命运的刻画，反映出时代的变迁。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他们的故事仿佛让读者亲身经历了那个动荡的时代。这样的作品，无论经过多少年，都能给读者带来深刻的思考和心灵的触动。
上观新闻：除了内容价值，旧书还有其他方面的意义吗？
钱乘旦：旧书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和文化记忆。每一本旧书都可能有着独特的故事，书中的批注、折痕，都见证了它曾经被阅读的历程，这些痕迹就像是时光的印记，连接着不同时代的读者。我曾经在旧书店淘到一本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中国通史》，书中有前人密密麻麻的批注，从对历史事件的看法到对书中观点的质疑，这些批注仿佛让我看到了当年读者的思考过程。通过阅读旧书，我们能感受到文化的传承与延续，仿佛能与过去的读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深入了解不同时代人们的思想和感悟。
读书周刊：对于大众读者来说，在挑选旧书时，您认为有哪些要点是需要注意的呢？
钱乘旦：挑选旧书时，首先要明确自己的兴趣和需求。如果对历史感兴趣，就可以侧重于寻找历史类的经典旧书；喜欢文学，就多关注文学名著。同时，要注重书籍的版本和质量，一些古籍善本、初版书往往具有更高的学术价值和收藏价值。比如，商务印书馆早期出版的一些学术著作，在翻译和排版上都十分精良，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此外，还需留意书籍的完整性，避免购买到缺失部分章节、影响阅读体验的书籍。有些旧书可能因为年代久远，出现书页脱落、破损的情况，购买时一定要仔细检查。
1949年生于江苏常州，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创始院长。著有《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西方那一块土》等，主编《英国通史》（6卷）、《英帝国史》（8卷）、《世界现代化历程》（10卷）等。近日出版新书《风起云飞扬：钱乘旦讲大国崛起》。
跨学科阅读
拓展历史研究的视野
上观新闻：您在历史研究中涉及众多领域，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方式似乎与您广泛的阅读经历密不可分。
钱乘旦：历史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科，它涵盖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无一不包含其中。作为历史研究者，如果仅仅局限于本学科的知识，对其他领域一无所知，就难以全面、深入地理解历史现象和发展规律。跨学科阅读能够帮助我们打破学科界限，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历史问题。例如，了解自然科学知识，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科技发展对历史进程的推动作用；在研究工业革命时期的历史时，如果具备一定的物理学和化学知识，就能更深入地理解当时的技术创新，如蒸汽机的发明原理及其对生产方式的变革性影响；学习社会学知识，有助于我们剖析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在历史中的表现，理解不同阶层的人们在历史事件中的角色和作用。多学科知识相互交融，能为历史研究提供更丰富的视角和更深入的理解。
读书周刊：在跨文化学科历史研究中，阅读不同语言的原始资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在这个过程中，您遇到过哪些挑战？又是如何克服的呢？
钱乘旦：刚开始接触英文或其他语言的学术专著时，确实存在一定困难，语言表达和文化背景方面的差异是主要障碍。像一些英文历史文献中，会使用大量的专业术语和特定的历史典故，如果不了解相关背景知识，很难准确理解其含义。但随着对语言掌握程度的提高，以及不断地阅读积累，我逐渐熟悉了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和思维逻辑。我会先从一些相对简单的文献入手，逐字逐句分析，遇到不懂的单词和句子就查阅专业词典和相关资料。同时，我还会阅读一些关于英语国家历史文化的书籍，加深对其文化背景的理解。就像学习中文一样，只要坚持阅读，不断练习，就会越来越得心应手。最初可能需要频繁查阅字典才能理解内容，后来阅读就变得顺畅许多。这也让我深刻体会到，语言是打开不同文化和知识宝库的钥匙，只有掌握好这把钥匙，才能更深入地挖掘历史资料背后的价值。
爱上读书
阅读要有系统性
上观新闻：当下，社会节奏日益加快，许多人难以静下心来阅读，您认为应该如何引导大家重新爱上阅读？
钱乘旦：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培养阅读习惯可以从简单有趣的知识性普及读物入手。但需要注意的是，阅读要有系统性，不能盲目跳着读。即使只是想对历史有个初步了解，也应该选择系统介绍历史发展脉络的书籍，而不是碎片化地阅读一些孤立的历史故事。例如，想要了解大航海时代，仅仅阅读哥伦布个人的航海探险故事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阅读关于那个时代整体发展的书籍，如《全球通史》中关于大航海时代的章节，从航海技术的进步、各国的航海动机、航海对世界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影响等多方面进行了解，这样才能对大航海时代的背景、原因、影响等有全面的认识。
上观新闻：对于那些希望更深入了解历史的读者，您有什么建议呢？
钱乘旦：对于这部分读者，要求就要更高一些。他们不仅要了解基本的历史事实和完整的历史过程，更要学会历史思考的方式。通过分析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历史人物的动机和行为，培养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能力。这需要阅读更具深度和专业性的历史著作，如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等，并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思考、总结。以《历史研究》为例，汤因比提出的“挑战与应战”理论，促使读者思考文明兴衰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引导读者从宏观角度审视历史发展的规律。读者在阅读时，可以结合其他历史资料，对书中的观点进行验证和反思，从而加深对历史的理解。
对于更高层次的读者，培养历史哲学的思维方式至关重要。历史哲学能够帮助我们从宏观的角度审视历史发展的规律，理解历史的本质和意义。像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他认为历史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过程，这种观点虽然抽象，但能启发读者从哲学层面思考历史的走向和意义。阅读这类书籍，不仅对历史研究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日常生活和其他学科研究中，这种思维方式也能发挥重要作用，让我们以更深刻、更全面的视角看待问题。但培养这种思维方式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大量的阅读积累和深入的思考探索。读者可以先阅读一些介绍历史哲学基本概念和流派的书籍，为进一步深入研究打下基础。
上观新闻：对于历史系的学生来说，您是否在阅读方面也有一定的要求？
钱乘旦：在培养学生时，我深知阅读对于历史学习的重要性。历史是人类活动的全面概括，学生如果没有大量的阅读积累，就无法深入理解历史，更难以撰写高质量的论文。因此，我会根据学生选择的研究课题，有针对性地推荐相关书籍，引导他们进行深入阅读和思考。对于研究英国社会史的学生，我会推荐像《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这样的专业书籍，同时鼓励他们阅读相关的原始文献，如英国议会的辩论记录等。在学生阅读过程中，我会定期组织讨论，让他们分享阅读心得，提出疑问，帮助他们在阅读中不断提升自己的学术素养和研究能力。
原标题：《北京大学教授钱乘旦：阅读旧书，仿佛能与过去的读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