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

知识分子,是引领社会思潮的精英,还是百无一用的社会蠹虫?

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士农工商,读书人向来占据四民之首,科举制度让读书人直通政治坦途。但是从晚清到民国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这种想法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从四民皆士到书生无用,再到读书人都应该成为工人,知识分子一步步地自我边缘化,自贬的代价就是失去了抗衡权威的正当性与自信。

思想史大家王汎森在其经典著作《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中,带读者重返晚清至五四的历史现场,通过对隐没史料的挖掘与爬梳,再现了多元竞逐的声音。

在一个价值和意义失落的年代,这本书中呈现的近代思想发展与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紧密关系、儒家文化中经世济用的思想对读书人的影响,以及每篇都在呼应的时代议题,使得读者能够从中获得长程的视野、“扩充心量”,并进而获得立于当今的价值和勇气。

全新增订版, 六篇再修订

晚清:无用的“士”

晚清出现两种观点,它们急遽地改变了“士”的自我形象:第一是“四民皆士”的新观点,第二是所谓的“规范知识”与“自然知识”的对立。

在晚清,当西方科技知识涌入,而中国又一再地挫败之后,兴起了一种专业主义,它一方面是强调追求应用性知识技能,另一方面是分工、专精理念的兴起,取代原来“通”儒的理想,或君子不“器”的观念。他们认为,长期以来被社会心态贬抑为末流的“百工”,应提高到与传统的士所追求的知识相平等的地位,要治国平天下非得要有“百工”不可。

在西方科技知识大举涌入中国之后,几乎形成两种知识形式的对立。在这里,我想借用费孝通的一个观念。费孝通说:“在人类所知的范围里,本来可以根据所知的性质分成两类,一是知道事物是怎样的,一是知道应当怎样去处理事物。前者是‘自然知识’,后者是‘规范知识’。”他说“规范知识是劳心者治人的工具”。

在过去,“自然知识”与“规范知识”的区分是没有社会及思想意义的,原先,农圃百工的“自然知识”是士所看不上眼的,并不形成一个对立的范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书”主要是指四书五经之类的规范知识。而且,宋代以后的知识体系,基本上是以《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主。在《大学》“八条目”的传统下长大的读书人,格物致知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知识是一个连续体。更何况是在理学的传统下,认为“格物致知”并不是单纯地向外追求自然知识。

但是现代西方科技知识进来之后,人们逐渐发现所谓格致与治平天下之学是不同的,格致与辞章考据是不同的 ,那也就是“自然知识”与“规范知识”之不同。前者是百工器物,是实用的,后者是道德、政治的原理。四民之中,农工商属于前者,士属于后者,这两种知识的升降当然也就决定了“四民”的性质与定位。

晚清出现一种“四民皆士”的观念,认为理想的现代国家,“士”不是一小群读书应考者的专称,所有人民都应该受教育。


《走向共和》

曾国藩有一段话,可以说是含蓄的四民皆士的主张,他说 :“西人学求实济,无论为士、为工、为兵,无不入塾读书,共明其理。”他并未说出“四民皆士”,但是他抱怨中国除“士”以外便不入塾读书的传统。“四民皆士”的主张很简单,即四民中的农、工、商也应该读书、讲求他那一门的专业知识。农、工、商不能只靠一点代代相传的经验,也应该研究其中的知识,所以他们也应成为“士”。

后来梁启超在《变法通义》的《学校总论》中更进一步说:“士者,学子之称,夫人而知也,然农有农之士,工有工之士,商有商之士,兵有兵之士。……今夫有四者之名,无士之实,则其害且至于此。”如果回到前面所提的“规范知识”与“自然知识”之区分,则“四民皆士”是主张“士”或“读书人”不应只是攻习“规范知识”的人。不管所讲求的是“自然知识”还是“规范知识”,他们都是“士”。在今天看来,这是何等平常的观念,但在晚清,这是一个非常令读书人感到不安的想法,湖南的王闿运(1833—1916)就认为四民皆读书是危险而要不得的事。

除“四民皆士”之外,晚清也有以商、工为本的论调。当时甚至出现一种以“商”立国的论调。郑观应(1842—1921)《盛世危言》说 :

商务者国家之元气也,通商者疏畅其血脉也。中国以农立国,外洋以商立国。

又说要:全以商贾之道行之。讲求泰西士、农、工、商之学,裕无形之战以固其本。

不管是“恃商为本”还是士不能自养则“士”之名乃消失,其态度是很激烈的,严复在 1895 年发表的名文《救亡决论》中,也以是否“有 用”来决定“士”的地位。他先是说:“求才、为学二者,皆必以 有用为宗。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强;富强之基,本诸格致。”也就是说,“格致”,即“自然知识”,才是“有用”的,是能致富强的,“规范知识”是不行的,故他在这篇大量批评“士”的长文中宣称士“为游手之民”“士者,固民之蠹也” ,“然吾得一言以蔽之,曰:无用” 。

如果我们简单归纳以上的讨论,可以发现,“四民皆士”的观念的兴起,以及在士大夫心目中以“规范知识”为主体的典范没落,形成交互更迭的两个轴心。过去被轻视的“自然知识”不但逐渐取得与“规范知识”相平等的地位,慢慢地,“自然知识”的地位还要压倒“规范知识”,使得士要回过头来反省并质问自己的定位。


从某一个层面来说,1905 年废科举是“自然知识”与“规范知识”的决裂点,晚清最后几十年的舆论及现实最终使得“自然知识”压垮了“规范知识”的地位。

废科举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它为读书人开启了许许多多新路,读书人可以不必一辈子两眼盯着科举考试所限定的几本书,自由地追求各种知识 ;读书人也可以不必挤向那近乎唯一的成功的窄门,路途可以无限宽广,人们可以成为各种专业人士。但是家门前的一条河,有的人会放一条小船航向辽阔的世界,也有的人会把它当作自己和外面世界的天然阻隔,对大部分人来说,废科举是斫丧了他们的前途,把只有规范知识而无自然知识的旧读书人,推向社会的边缘。废科举,使得仕、学合一的传统中断了,对某些人来说是解放,但对大部分的读书人而言,是逼使“士”成为一个漂浮的阶层。

我并不敢说现实上的困境必然导致士的自贬,但我们必须放在心上的是,1905 年废科举是空前的事件,它的抛掷力也是空前的,它把“士”的“无用”映照得格外鲜明,这与士之自贬自抑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五四:“我很惭愧,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工人”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一种言论开始产生莫大的影响力,主张劳工神圣、劳动神圣、劳心与劳力之结合,知识分子必须与劳动者联合,反对将知识阶级与劳动阶级分开,认为“没有劳动,就没有人生”。尽管他们一再强调劳心与劳力之结合,但显然“劳动”居于优位。即使是劳心与劳力结合,他们也不称其为知识分子,而称为工人 ;如果不能与劳动相结合,便是“伪士大夫”或“伪知识分子”。这样的议论当然不会出现在胡适阵营,原来“知识分子”观念仍是主流,却是在青年当中流行,他们不只对一种身份,而且对值得追求的知识的范围,产生不同的看法。这一脉思想的来源相当复杂,主要是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之影响随着俄国大革命的成功而更活跃。如果我们稍为检视几种资料书,如《五四时期的社团》《五四时期期刊介绍》,很快便发现这一思想的绝大势力成为当时许多社团、期刊中频繁出现的口头禅。而当时甚嚣尘上的各种“勤工主义”“工学主义”、工读互动的团体,则为其表现。提倡这一思潮的,都是当时的新知识青年,它非常深刻地改变了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

1927 年,当王国维自沉后,顾颉刚在《文学周报》发表了一篇纪念文字,他一面纪念,一面却又责备王氏。他说学术研究工作应该是要像“做工”一样,“我们应当造成一种风气,把学者脱离士大夫阶级而归入工人阶级”。这段话有两种意义,即学术研究像是工人做工,而且“他们的地位跟土木工、雕刻工、农夫、织女的地位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凭了自己的能力,收得了材料,造成许多新事物。他们都是做工,都没有什么神秘”。应当“把学者们脱离士大夫阶级而归入工人阶级”,所以人们不必认为会写文章的人有什么神圣,必定要做官,也必定要被社会“捧作民众的领袖”,学问研究与做官是两回事。


王国维/网络图

知识分子应该和“民众”在一起,他拿王国维作反面教材批评说,王国维少年时期在日本已经剪了辫发,到了民国成立后反而留起辫子来,最后还殉清,“这就是他不肯自居于民众,故意立异,装腔作势,以鸣其高傲,以维持其士大夫阶级的尊严的确据。这种思想是我们绝对不能表同情的”。顾氏原来是想成为王国维弟子的,但在这里竟有谴责的意思,其关键原因是读书人积极希望成为他们所不是的身份,他们认为自居为士大夫是可耻的,应该成为“工人”或“民众”,而王国维却选择维持士大夫的架子。

经过几年的宣传,“劳工神圣”的论调已定,翻开当时的各种报刊,都不难看到类似“我很惭愧,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工人”或“只要我是一个工人”之类的话,只是文字没有这么戏剧性而已。

必须强调的是,与此同时的另一批文化精英主义者,像胡适、傅斯年、蒋廷黻(1895—1965)这些人的言论中都见不到对知识分子如此灰心丧志的话,他们仍相信一群有理想的文化精英仍然是积极正面的力量,相对于“劳工阶级”,他们提出的是所谓“社会重心论”,希望中国知识界出现几十个出色的学者,成为社会的重心,并以他们为核心领导国家的稳定进步。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

胡适一生的言论几乎都是在提倡如何检讨中国社会的病根,并步趋西方文明脚步,在这个前提下,现代知识分子,而不是工人,才可能成为建设一个现代社会的承担者。胡适在 1926 年的两段言论可以代表这种看法。这一年 7 月,胡适出国前在北大演讲“学术救国”,说:“救国不是摇旗呐喊能够行的,是要多少多少的人投身于学术事业,苦心孤诣,实事求是的去努力才行……日本很小一个国家,现在是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这不是偶然来的,是他们一般人都尽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学学术才成功的。你们知道,无论我们要做甚么,离开学术是不行的。

他在同年9 月 17 日的一段日记上也说:德国可学,美国可学,他们的基础皆靠知识与学问。此途虽迂缓,然实唯一之大路也。

不管是第一阶段或第二阶段,知识分子的自我贬抑运动,归根究底,皆与近代儒家自我定位的危机有关。“士”原来的自我定位是什么?简言之,即以四书五经为其训练,去实践治国平天下之理想,其职业则是做官,“做了官是大夫,没有做官是士 ;士是候补的大夫”。

但近代中国现实上的变局使得四书五经中的“规范知识”远远敌不过声光化电的“自然知识”,即使在治国平天下方面,西方那一套政经制度看来也远比中国的四书五经所规范的那一套强,1905 年废科举则从现实上彻底切断旧读书人原先认定的天经地义的出路—做官。

以上种种严重动摇了旧读书人的自我定位,在俄国大革命成功之后,“阶级”观念涌入,读书人不但怀疑自己是不是承担国家前途的阶层,而且自责、自疚,认为自己是一不劳而食的阶层,是四民之末,应该谦卑地学习成为工人,应该不时反身自问“为什么我还不是一个工人”。

思想史大家、“中研院”院士王汎森代表作,全新增订

发现晦暗不明的人物,倾听多元竞逐的声音

“去熟悉化”,于思想的层次中发现历史潜流

在意义、生活与社会的网络之上扩充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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