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中美洲的危地马拉诞生了一部长篇小说《玉米人》。小说情节并不复杂，说的是当地的印第安土著与白人移民后裔，在种植玉米问题上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对于印第安人来说，种植玉米只是为了糊口，因为在他们的古老信仰中，人是由玉米做成的，卖玉米等同于出卖子孙。但白人却不这么想，他们种植玉米完全是为了牟取暴利。为此，以伊龙酋长为首的印第安人，同白人势力之间爆发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小说叙事非常奇特，是亘古未闻的表现手法。小说开篇就是一个似梦非梦、亦梦亦真的场景。然后，作者采用虚实交错的笔法，把现实、梦境、神话、幻觉熔为一炉，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或实实在在或离奇古怪的故事。小说结尾，作者一方面感情真挚地叙述伊克历尽艰辛终于合家团聚的动人故事，另一方面又插入尼丘忽而是人、忽而是狼的荒唐情节。这样一来，就使得全书笼罩在一片或隐或现的“魔幻”迷雾之中。魔幻故事背后，是作者对殖民统治非人暴行的控诉，对古老而灿烂的玛雅文明深沉的眷恋，还有对残酷现实的痛苦凝视。
这部小说，被公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作者名叫阿斯图里亚斯，生于1899年，1967年因其作品“深深植根于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民族气质和传统之中”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也标志着他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得到了世界公认。
《玉米人》，[危]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 著，刘习良、笋季英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出版
在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表达中，魔幻是魔杖，是手段，是方法；现实是目的，是方向，是力量。如果只有魔幻而没有现实，它就成了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与传统的神话故事、神怪小说无异；如果只有现实而缺了魔幻，它就成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充其量算是批判现实主义。在《玉米人》中，他让玛雅创世神话在20世纪的田野里复活，当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里长出会呼吸的祖先骸骨，当连绵的山峦化作吼叫的猛兽，这种将原始宇宙观与现代叙事嫁接的文学实验，犹如投掷在世界文坛的魔法种子，在五大洲的文学土壤中长出了千姿百态的奇幻之果。可以说，正是《玉米人》这种魔幻与现实深度结合的特殊文学样式，重构了当代文学的基因图谱，让全球作家多了一种神奇的文学表达，也给现代读者奉献了一场不考试、只心跳的阅读狂欢。
在文学技法的维度上，首先，《玉米人》打破了现实与幻想的界限，构建了一种新的环形时间结构，消解了线性历史的权威叙事。印第安老人在讲述部族传说时，过去与现在在篝火中交融，殖民者的钟表时间被神话的永恒循环击碎。这种时空折叠术漂洋过海，在鲁西迪的《午夜之子》里演变为胎中记事，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中化作了六道轮回。其次，《玉米人》中的玛雅神话，给了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拉美、亚洲、非洲作家以灵感，让他们找到了将本土传统融入现代叙事的方式。譬如，危地马拉山间的巫医诅咒，在《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小镇化作黄蝴蝶的死亡预兆，在《白鹿原》上让田小娥的冤魂化作千万只各色蛾子漫天飞舞；譬如，玉米地里的精魂低语，让印度女巫在罗伊笔下化作了会飞的女神，让《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变成了英雄；譬如《玉米人》中守护玉米田的图腾战士，给了全球南方作家抵御欧美文化霸权的盾牌。当跨国公司的推土机碾碎墨西哥原住民的玉米地时，富恩特斯在《我们的土地》里让阿兹特克神明复活；当刚果河畔的部族失去语言时，齐邦巴在《破碎的痕迹》中召唤树灵吟唱古老歌谣。另外，《玉米人》创造的“万物有灵”叙事，引发了泛灵论美学的全球共振，成为被殖民者和被压迫群体重获话语权的文化宣言，在非洲化作本·奥克瑞笔下的灵童转世，在东亚演变为韩江小说里的植物呼吸。也就是说，是《玉米人》让第三世界作家在魔幻叙事中找到了封存的文化DNA。
在社会批判的维度上，魔幻现实主义不只是形式上的创新，更包含着对殖民压迫的强烈讽喻和批判。《玉米人》中看似荒诞的巫术审判，实则是戳破殖民暴力的寓言利刃。当现实过于沉重难以直面，魔幻便成为照见真相的哈哈镜。其实，作为反独裁斗士的阿斯图里亚斯，其每一部作品都具有炸裂般的批判性，他的成名作《总统先生》和后来的《强风》《绿色主教》，批判精神甚至超过《玉米人》，这也是他被迫长期流亡欧洲的原因。如果让我排列“世界文坛硬汉子”，我会毫不犹豫地列出以下四人：鲁迅、阿斯图里亚斯、海明威、托马斯·曼。正是阿斯图里亚斯这种坚持不懈的魔幻批判，深度影响了后殖民地区的文学，让他们找到了表达自身历史创伤的方式。譬如帕慕克的《雪》中卡尔斯城的戏剧暴动，譬如阿连德的《幽灵之家》中关于预言灾难的灵媒。
70多年过去了，阿斯图里亚斯发明的魔幻现实主义语法已成为全球作家的公共修辞。《玉米人》的回声已在黄河、长江、恒河、刚果河、尼日尔河畔激荡出新的神话变奏。这场始于拉美的文学魔法，已经演变为全球性的文化觉醒运动——每个被遮蔽的文明都在魔幻叙事中找回了自身旋律，就像玉米种子里永远封存着重生的密码，这或许就是阿斯图里亚斯留给世界文学的终极启示：真正的魔幻，永远扎根在最真实的土地上。
高洪雷，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