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
文野最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波士顿艺术馆年度大展即将举行,主办方已经很客气的催促了他好几次,先生,作为享誉世界的中国艺术家,本次展览如果少了您的作品一定会黯然失色,我们热切的盼望着您能再一次用您精湛的艺术表达征服全世界的目光。当然,当然,我们知道艺术创作需要灵感,也需要艰苦的劳动和时间,我们可以给您再宽限一段时间,但是,您也知道,我们不能为了您一个人,而推迟或者取消这次展览。
波士顿艺术馆的年度大展文野是常客,从第五届开始,他每期都没有落下。当然,其他的世界性展览他也经常会参加,他在不停的赶场。成名后的他深深的知道,画家与主办方是共生共融的关系,如同鱼与水,如同老虎与丛林。甚至说到了一定程度,一条鱼更需要水,一头老虎更需要丛林,而不是后者更需要前者。因为水里没有了这条鱼,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其它鱼游过来。丛林里没有了这一只老虎,很快也将有另一只老虎占山为王。
而没有了栖息和领地的鱼和老虎将很快被世人遗忘,失去了生存的空间。这是自然法则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年轻的时候文野曾经背着画夹满世界的游荡,想要更多的人看到和欣赏他的画,那时候他不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个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得以参加一个小型市政厅展览,那是一个略微懂点艺术的小官员勉力推荐的结果。他的那幅《忧郁的梵高》被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幸运的被一个收藏家以三百美元的价钱买走,扣掉佣金,文野挣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笔卖画的收入,从此一发不可收。
解决了牛奶和面包的问题之后,文野如鱼得水,如老虎进入了丛林,与很多画廊老板和画展主办方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他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他。后面他审视自己很多参展的作品,却又经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它们是如此平庸,华丽的表达后面其实是空虚乏味的内涵,他其实是在不断的重复自己,甚至会为了迎合主办方和大多数不懂艺术的观众的口味而在圣诞节画一棵圣诞树,为彰显世界和平画一群毫无生气的白鸽,那些都不是艺术而是肤浅的装饰,是一种庸俗而无聊的迎合。他为此烧掉了自己很多作品,甚至在极端苦闷时有过退出画坛的想法。
但这是不可能的。文野也曾经语重心长的告诫很多慕名而来,想像他一样成为名画家的拜访者,年轻人,艺术是需要天赋的,不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如果说画家是一种地位,那万分之一的画家可能是这样。如果说画家是一种职业,那千分之一的画家可能是这样。剩下的那些所谓画家呢?只能把作画当成一种兴趣爱好吧?!
文野肯定应该属于那万分之一的一类,每个人最难的其实都是不断突破自己,从生存自由走向精神自由,从趋同的表达走向个性自我的表达。但这又是万分之一中的万分之一。
眼前文野就在为了自己的个性表达而焦虑不已。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艺术追求的人,当然,他也可以放弃自己的个性表达,但那就意味着他在放弃艺术追求。选择了一种职业就像开车驶入一条高速公路,不能掉头、转弯和停下。无解,只能向前。
那段时间文野晚上常常失眠,又开始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抽烟有很多害处,但却有一点好处,就是在朦朦胧胧的烟雾中,把自己掩饰起来,让别人看不清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到王益
小镇上人们正在做迎接新年的准备。街道上有厚厚的积雪,几个孩子们堆起了雪人,大人们正在忙着装饰圣诞树,给寒冬里仍然绿意勃发的松树枝头挂上靓丽的灯光和各样孩子们喜欢的小礼物。国内这时候已是腊月,应该也快进入新年了。文野回想起故乡铜川王益过年的情景,小时候他们一群孩子用一种“赴城”的游戏迎接新年的到来。野鸡翎,上马城。马城开,叫谁来?叫你某某赴城来!这边一句,那边一句,最后一句谣词颂毕,一名孩童从队伍里奔出来,跌跌撞撞的冲向对面队列里手拉手组成的人墙,人墙被撞开或是没有撞开,孩童们都笑着闹着,抱摔在雪地里。
腊八节的头一个晚上,母亲早早开始熬“五豆”。把玉米、麦仁、豇豆、红小豆还有黄小豆按照比例文火熬煮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在腊八节的清早成为一家人最可口的美食。那一老锅五豆粥后面会冷冻起来,然后在需要的时候再加水加热,一直要吃到正月,成为浓浓的年味。腊月二十三,冻破砖的日子,母亲开始烙坨坨馍。那年月里坨坨馍也是希茬,是平常难得见到的美食,母亲把它穿了绳子挂在文野胸前,看他一口一口的把它咬成枣核大小,却舍不得最后一口吃掉,年俗里这好像和金元宝有关。
一晃多少年了!那时候文野觉得家乡铜川王益如此狭小逼仄,无比渴望去到外边的世界。后面他成为艺术家周游列国,世界在他眼里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说它很大,是因为这个世界深似海洋,到处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说它很小,是因为整个地球已经成为了一个村子,万里之遥,朝发夕至,法国巴黎街头一个酒醉者夜半呕吐,第二天阿联酋迪拜的报纸就会登上新闻头条。铜川王益的面积抵得上欧洲很多国家的全部,那条缓缓流淌的漆水河在国内寂寂无名,也许到了地球另一侧的欧洲就会成为知名的大江大河,写出一首《再别康桥》一样的诗篇来深深赞颂。不是世界变小了,而是你自己变老了。文野经常这样自嘲。
定居国外后,文野回家乡铜川王益的机会不多,几年会有那么一两次。每次来去匆匆,就像履行程序,急着去一个地方观看一次普通画展,来去匆匆,直来直去。看过父母之后,他都要想尽办法躲避各色人等的怀着各种目的的骚扰。经常保持联系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陶瓷大师叶萍,一个是学者龙华。叶萍是工艺美术大师,学历不高,只是大专毕业,但凭借家学与刻苦在耀州瓷的传承与创新方面成绩斐然,双刀刻花青釉菊纹盘和剔花执壶让耀州窑的千年炉火焕发出新的光彩。
龙华生长在王益却是甘肃外来的客伙,一边坚持写作,一边潜心王益的方志研究,终于成为著名作家和民俗学者。艺术都是相通的,文野因为艺术和叶萍、龙华在某次聚会上相识,然后长期交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文野对他们钦敬与认同。文野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傲骨的人,能够打动他的,要么是和他一样追求艺术的造诣,要么是和他一样有做人的风骨。
不幸叶萍几个月前离开了人世,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文野从互联网上知道消息已经是叶萍火化三天以后,看到没有温度的遗照还有蹭热度悼念的文章评论满天飞,文野感到莫名的悲哀,悲哀人生无常,充满各种意外。悲哀一个人的逝去将成为其他人的短暂谈资与精神宣泄。一个人的思想当然要高于肉体的存在,但肉体消失了,思想是否还能永存?
在没有地方可去的情况下,文野终于还是决定回王益一趟。或者逃避焦虑,或者寻找清静,或者找到心灵依归。
满山满眼的绿色袭来,城市里街道整洁干净,漆水河的水比过去更加清澈宽阔,王益的空气里充满了熟悉但又陌生的感觉。那天他谢绝了专车司机的好意,执意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他绕着漆水河从一马路川口走到文化宫,又从红旗桥折到二马路走到川口。一段时间没有回来,文野觉得王益不再是渭北黄土高原的小城,应该是江南水乡的模样。文野记得那时候王益两边的山坡上黄土裸露,西北风经常会把尘土吹拂在人们脸上,小孩子的他还在“铁市长”张铁民五十多年前建起的人民公园的山坡上种过几回树,那算是勤工俭学,也是义务劳动。
几十年过去,中国人改天换地的精神让人感佩,毛乌素沙漠早已经消失了,听说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已经被锁上了几千公里绿色的边界。王益和中国千千万万的城乡一样发生着深刻变化,这种变化肉眼可见,而且一天天的持续下去。
文野在光明巷吃了一碗涎水饸饹,这是他每次回到王益都要享受的家乡味道,酸香热旺,大油葱花泼的最好,他曾经一口气吃下过六大碗。然后他一个人爬到了军台岭上,他的一位叔祖父曾经在那场战役中壮烈牺牲,对于叔祖父的生平事迹文野非常模糊,是龙华通过不懈的考证给他提供了很多资料,让他得以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轮廓。文野想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来路,他曾经跟着父辈一起在年关祭祖,那时候家谱和卷早就烧掉了,他好奇的问叔伯们,谁知道祖父的名字?结果大家没有一个人答的上来,只依稀记得自己祖父的脖项上好像长了一个大大的肉瘤。这让小时候的文野感到异常失落与伤感,怀疑中国人正在斩断自己的根。这是群山的顶峰,文野站在山顶上,俯瞰四周群山,南边是抗日名将梁希贤的故乡,往下走几里路是千里寻夫,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的故乡,西南是李家沟仰韶文化出土的地方,于是文野的视野拉的越来越远,从几十年前拉远到了几千年前,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根。
文野去过非洲草原,他知道二百万年前人类的母亲露丝穿过沙漠与沼泽,孤身走出非洲草原,然后让她的子孙后代跨过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汪洋大海,迈向世界各地,然后繁衍出六十亿泱泱一片。那时候王益是什么样子?也许还是莽莽森林,或者是一片深邃的汪洋沼泽?在不断的思考与追问中文野感觉到了自然的伟大和生命的力量,他的胸中有了越来越充实的感觉。
晚饭文野是在原上一家乡村农家乐吃的,家常口味,环境雅致,老板是一个文化爱好者,特意在院子里栽植了几丛竹子,书架上摆满了各样书籍,墙壁上挂上书法绘画,包括他的作品的仿制品,茶几上置着龙柏芽茯茶和耀州青瓷的茶具,把庭院布置的充满文化气息,作为闲暇时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文野感觉这种文化小院的氛围很好,于是晚上就住在那里。
夜色里文野觉得这家文化小院文化味很浓,但有一点小小的缺憾,那就是缺一把小提琴。如果有的话,他想在月光下拉一首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这种氛围很适合他此刻这种心情的表达。
天空静谧,一轮圆月挂在当空,繁星点点,文野睡得很香,没有了焦虑的感觉。
耀瓷小街
耀州窑遗址的南边是凤凰湖,北边是耀瓷小街,很多瓷器商铺聚集在那里。这些商铺老板的另一重身份是藏家,抱着相互学习与交流的目的,文野和龙华选了其中的一家做下来喝茶。龙华是省耀州瓷协会的副会长,年前刚出版了一本《耀州窑》的历史文化专著,销量很好,因此老板对龙华和文野的到来表现出异常欢迎。
那天三个人聊到了耀州窑的千年炉火不息,聊到了耀州窑从铜川黄堡到陈炉古镇的历史传承和岁月演变,争论耀州窑历史中关于柴窑的记载到底是柴火的柴还是柴荣的柴;聊到耀州窑博物馆目前已是中国最大的陶瓷博物馆,已经获评了国家4A级景区;聊到了王益境内有一座将军山,和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有关;聊到了王益地名的由来元朝益王,那是一个名字叫孛儿只斤.和尚的人,不是一个佛教信徒,而是名字就叫和尚。
龙华是省政协委员,研究铜川王益历史民俗的专家,在他擅长的领域,文野和其他人都只有做听众的份。每次回到王益,文野再忙也都要抽出时间和龙华见上一面,每次见到龙华他都会对王益有新的认知。这时候他会觉得龙华是一个王益人,而他是一个外乡人。如果形象比喻,他和龙华都是一粒种子,龙华这一粒种子生在甘肃兰州黄河岸边却稳稳地扎根在了王益黄土大地,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而他这一粒种子生下来后随风游荡,到处漂泊,走出铜川走出陕西走出中国,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扎根的地方。所以文野觉得龙华应该比他要更加幸福。
人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流浪,认为那是一种惊险刺激,是一种对人生的极致体验和生命探索,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感到倦怠,去渴望一种安稳与从容的生活方式。文野知道铜川人药王孙思邈活了一百四十一岁,最终还是叶落归根,仙逝在王益南边几十里路外的故乡孙原。听说那个“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河南女教师最终选择了彩云之南的一座美丽小城定居下来,开了一爿小店,售卖旅游纪念品,不再到处漂泊。文野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在哪里扎根下来,但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有一个扎根的地方。
老板不停的在添茶,茶炉里煮的茶叶和煮茶的功夫都是一流,茶具精美,好茶配上美器,也许是因为来了贵客的缘故。谈话间他们不由自主的提到了叶萍,都很伤感。在那样绽放的年纪而遽然崩殂,本来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和更好的成绩。文野说他欠叶萍一幅画,叶萍有了新作品都会送给他,他也都会精心收藏。他曾经答应过要为叶萍画一幅画,但一直没有兑现承诺,如今天人永隔,他没有了兑现承诺的机会,所以他感到万分愧疚。
精明的老板借机让文野为店里留下墨宝。笔墨纸砚其实是早已经备好了的。于是文野点起一支烟,稍稍思考酝酿一下,然后挥毫铺墨,一气呵成,很快的在四尺宣纸上画出一副唐朝侍女与耀州瓷结合的样子,远景用淡墨晕染一点远山苍翠,然后在画上题上“神韵”两个字。这时候一缕明媚的阳光从雕花的窗棂照射进来,文野心中的清气升腾上来,心思豁然开朗,他忽然找到了一幅大画的感觉。
晚间的时候文野与龙华同室而眠,龙华说,你知道吗?我的祖先曾经是黄河岸上的筏子客,为了生存每天与惊涛骇浪斗争。曾祖父作过清朝乙卯科举人,是我们家乡最后一个考取功名的人,临洮县长见了他都要首先行礼。祖父当过国民党八十二军的师长,他的长官马继援长得很帅,娶了汉族美女当老婆,后面定居在沙特,最后的遗愿是回到中国。父亲一辈“老三届”毕业到了铜川王益,学习工科地质测量但始终醉心历史文化,然后改行当了语文老师。过去吸引我和老爷子的是王益的厚重与沧桑,现在吸引我和老爷子的是王益的日新月异和不断变化。
文野第一次听到龙华的家史,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的前世与今生有了更新的认知,对故乡王益也有了更深一层的亲近。
早上的时候,文野对龙华说,我要马上回去,因为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尾声
波士顿年度艺术大展的举办非常成功。文野的巨幅作品“王益”引起了全场轰动,用传统中国水墨艺术和西方巴勃罗.毕加索现代派绘画相结合的表现手法,把王益的前世今生,人物风情,用异常酣畅淋漓,大气磅礴的笔触呈现在纸面之上,参观者驻足欣赏,啧啧称赞。有藏家当场开出一千万支票要对这幅作品购买收藏,但文野坚决的拒绝了。他说,这幅作品我要留给自己,这是一种感恩,也是一种救赎。
随后他把国外的花园别墅抛售了出去,购买了一张国际航班的机票,踏上归途。
作者简介:付增战,男,1977年9月生,陕西铜川人,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荒堡》,散文集《街角的天堂》,公开发表散文、小说、评论等各体裁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