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是大陆性季风性气候,受东亚季风影响。东亚季风是全球大气环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北半球冬季,聚集在亚洲大陆高纬度的冷空气南下,从而形成世界上最强大的冬季风。而在北半球夏季,源于热带海洋的暖湿气流北上,形成世界上纬度最高的偏南夏季风,为途经地区提供了季节性降水。东亚季风对夏季高温多雨、冬季寒冷干燥的中国气候具有决定性影响,形成了季节分明的气候特点。
丰富的气候带,为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素材。自然是原型,更是摹本。《夏小正》提及动植物的鸟兽鱼虫和非生物等68种物候现象,还按月别记录了7种气候现象、11种农事及畜牧现象,其中写有正月植物梅、杏、杝桃开花,“柳稊”。四月“囿有见杏”。《夏小正》语句简洁,具有明显的实录性质。陆机《文赋》:“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春日景物明媚,人便感到愉悦舒畅;夏天炎热沉闷,人就常常烦躁不安;秋日天高气清,引起人们的遥远之思;冬天霰雪无边,往往使人的思虑严肃而深沉。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这些不同的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人的感情跟随景物而变化,文章便是这些感情的抒发。
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中华文明兴盛发达之地,也因当时的气候比现在温暖潮湿。竹子生长于亚热带气候带,在《左传》和《诗经》中常被提到。这说明当时的气候带要比现在偏北,夏季风所能到达的范围也比现在偏北。竺可桢认为,仰韶和殷墟时期是中国温和气候时代,当时的西安和安阳地区有着十分丰富的亚热带植物种类和动物种类。我们可以假设,自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以来,竹类分布的北限大约向南后退纬度1°—3°。如果考察黄河下游和长江下游各地的月平均温度及年平均温度,可以看出正月的平均温度降低了3—5℃,年平均温度大约降低了2℃。在这个意义上,周代初期气候温暖,竹类在黄河流域广泛生长,但后来温度就不适合了。
李约瑟提出,中华文明具有倚重树木尤其是竹子的特色,有西方学者甚至称中华文明为竹子文明。竹子的内涵渗透到文学中,成为精神寄托和象征。《诗经·卫风·淇奥》以竹子比君子之德,所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朱熹将“猗猗”释为:“始生柔弱而美盛也。”(朱熹《诗经集传》)具体来看,“青青”是“坚刚茂盛之貌”,“箦,栈也。竹之密比似之,则盛之至也”。以淇水岸边生长的翠竹起兴,接着转向对才华斐然的君子的描写。“切磋琢磨”是古代治玉石器、骨器的工艺手法。而骨、象、玉、石都是坚硬之物,要从自然状态制成可用的器具或装饰,需要精深的功夫和长久的努力,以制器的手法来比喻君子勤于修炼品德,进而外在呈现出威严庄重的样子。君子外在衣饰华美,装饰着如星星般的宝石,与其身份相称。而“如金如锡”“如珪如璋”的形态,喻君子美德之盛。全诗以绿竹成长之态比喻君子道德修养的精进和进益过程。
兰与菊
在农耕时代,植物是与人们最为亲近的生物,是人类赖以栖居的基本环境构成。
战国时,楚人的活动区域和《楚辞》产生的背景地区,有别于《诗经》产生的黄河流域。宋《离骚草木疏》共有四卷,考释了59种植物名称,成为解读《楚辞》植物的奠基之作。根据潘富俊考证,《楚辞》中所提及植物共100种。其中,芳香植物细分则包括江离、茝、泽兰、蕙、留夷、茹、揭车、蘅、菊、胡、绳、荷、荪、杜若、石兰、枲、三秀、芭、蘘荷、菎蕗、藁本、撚支、射干等香草,木兰、椒、肉桂、桂花、薜荔、辛夷、松、柏、橘、柚、竹、桢、甘棠等香木(包括木质藤本和灌木、乔木),创造了橘、兰、荷、蕙、薜荔等典型的芳香植物意象。
上述植物为中华审美文化奠定了基础,根据王小盾的研究,如果探寻“芬芳”的概念史,会发现嗅觉文化传统,特别是《楚辞》的香草传统,尤其突出植物之气味。丰富的植物,温暖的气候,种种美妙的感知,均被写入文学篇章,给人以鲜明的植物氛围和时令感受。
植物是直观的物候。《楚辞》中最常出现的植物是兰与菊。其中,“兰”在众多香草中出现的频率居于首位,“兰”共涉及18章30句,仅《离骚》一章就有7处将“兰”作为香草意象进行书写。屈原在其作品中,频繁运用“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香草来比喻君子的美好品德与高洁志向。《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诗人通过佩戴江离、芷草与秋兰展示其高雅的爱好。
“菊”也是《楚辞》香草之一。《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章·惜诵》:“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九歌·礼魂》云:“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王逸注:“言春祠以兰,秋祠以菊,为芬芳长相继承,无绝于终古之道也。”可见,在香草意义上,屈原运用兰与菊,并赋予其人格意味,实质是将芬芳审美化和道德化。
关于兰与菊的物候及仪式意义,早在20世纪60年代,考古学家苏秉琦对器物上的植物几何形图案进行分析,认为以兰、菊这两种植物的花朵作为釉陶的图案,是因为蔷薇科植物的开花是在春天,预告人们可以大春耕,菊科植物的开花是在秋天,预告人们应该准备秋收了。这两种植物的花朵都与物候和农业生产有关。以仰韶文化来说,主要见于庙底沟彩陶器,上述植物被绘于细泥红陶的曲腹盆上,是仰韶文化中最精致的陶器之一。蔷薇科和菊科植物的花朵,应为农业生产开始和秋收时举行巫术活动的表现形式。黄河上游的甘青地区,分布着半山、马厂两种文化类型,还发现彩陶瓮上绘有人形纹。这种人形纹的上肢向两侧外伸,下臂和手向上举,下肢呈下蹬状,显示出一种舞蹈的姿态。在该遗址发现了盛放的粟,这说明舞蹈纹彩陶瓮,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巫术用器。
植物作为精神标识物
在温带大陆性气候影响下,中国大地形成了独特的农耕文明。一方面,农耕文明为植物审美意义的提取提供了来源;另一方面,在对物候的感知过程中,对物候季节性的挣脱,是抽取意义的方式。二者间的相互依存,是审美意义产生的方式 。但是,如果社会意义被硬性赋予植物,脱离物候之原始意义,往往成为生硬的套式,失却事物原本的鲜活生命力。
那种纯粹的搬用,往往只是实用意义的延续,很难上升为艺术精神。如稻作农业和粟作农业是中华文化形成的重要前提之一,考古学往往以这两种作物的考古发现标本作为突破口。但是,在文学艺术中,对这两种植物的描述并不多见,不具有统领性,甚至无法上升为一种审美功能,这是因为实用意义的书写无法将精神实质抽取出来。
中华文明标识物是古典精神的延续,是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从古典时期的文本,我们可以看出植物作为一种精神力量,不仅具有悠久的物候传统,也蕴含丰富的想象力和人文性。
作者系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杨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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