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儿女,要什么快意恩仇,意义不在远方,在亲手创造的每个瞬间。
家中老人生病,每天瑞金医院和家里两点一线,像打仗。八点出医院,可以坐地铁,但更愿意坐24路公交车回家,车子里人少,每个人都面目模糊,我也是沉默的其中一员,只有起起落落的报站声音,玻璃窗把淮海路上的霓虹灯剪成流动的绸,这时候忽然感受到被这座城市绵密的夜色笼罩着,今夕何夕,一恍惚,已经坐过站了。
仿佛有些气若游丝了,越是忙,越要在其中找一点属于自己的安静,有时候是织毛衣,棒针碰出细碎声响,毛线团在藤椅边打转,织错一针要拆半尺,倒像是把烦心事也拆散了。有时候是刀背敲大排,斜四十五度落下,力道要像黄梅雨,绵绵密密。我的回魂大法,是给自己做一些琐碎的家务——比如裹馄饨。
我喜欢裹馄饨,案板上扑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粉,水汽从灶边升起来,汤锅咕嘟嘟,像在低声念叨着谁的琐碎心事。我忘了是和谁学的包馄饨,可能还是我妈,她有段时间,时常包荠菜大馄饨,青瓷调羹在瓷碗里转圈,荠菜拌着肉糜沙沙响,调羹一挑一折,馄饨便生出燕尾似的褶,案板上不一会儿就满了,像月份牌上的美人排排坐。
包馄饨最忌心急,皮子要像苏州绸缎般服帖,可偏是这样一件费神的活计,能把人心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线团似的,一圈圈理顺了,摊平了,露出点微茫的光。
包馄饨算不上风雅,但我从不觉得累,因为可以一边包一边听评弹,是无上享受。重温《花样年华》,最近反复在听《妆台报喜》,朱雪琴唱“七十二个他”,咿呀呀,想起做小姑娘的时候,有一次陪长辈听评弹,到了那里,才晓得居然是相亲局。那天唱的是《玉蜻蜓》,那位女先生偏着脖颈,月白旗袍领口缀的琉璃纽扣,嗓子倒是蛮好的,滴溜溜的甜,唱了几句,我已经不生气了,因为值回票价。倒是和我一起上当的年轻人面上气鼓鼓的,他居然和《玉蜻蜓》里的申贵升同姓,台上的申家少爷春色荡漾,台下的申家少爷很是不耐烦,一直抱怨说要喝咖啡,听十分钟已经开始打呼噜,我猜他估计不晓得这出其实唱的是庵堂遇尼姑的桃色事件,其实蛮扎劲。
张爱玲说评弹像是“有如咬住了一个人的肉似的,咿咿呀呀地老是不松口”,她大概还是听得少,不过听评弹包馄饨真的开心,手里不停,但是心就这样放松下来了,能让人忘了大而无边的烦恼。心理学上有个词,叫“存在性缓冲”,说的是人怕虚无,怕日子没个抓手。可你低头捏着面皮,忙着这一锅汤里的小团圆,那些飘忽的、抓不住的忧虑就退到远处,像雾散了,露出一点清明的天。心流这东西,便在这琐碎里生出来——不是什么高深的玩意儿,而是指尖上的凉、舌尖上的烫,硬生生把人拉回这烟火人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裹到一半,已经迫不及待给自己弄一碗下午点心吃吃。下锅时,水面翻起白浪,那些馄饨浮上来,挤挤挨挨,像一堆不肯散场的旧人。热气扑到脸上,烫得眼眶有点潮,你忽然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事是自己能抓得住的,哪怕只是几只馄饨,也够堵住心里的那个窟窿。汤底照理是“神仙汤”——一勺猪油、一勺酱油、一点虾籽,一勺开水下去,已经香味扑鼻。迫不及待吃下去一只,汤汁烫得舌尖一麻,那一刻,心像被谁用温热的手指点了点额头,低声说:“会好起来的。”
乱世儿女,要什么快意恩仇,意义不在远方,在亲手创造的每个瞬间。黄昏时分,各家窗台飘出油煎带鱼的香气,修棕绷的江西人敲着竹梆子走过,这些琐碎声响织成网,兜住快被地铁站吞没的都市游魂。细细想想,三餐茶饭,四季衣裳,所求平安,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