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坠落的声响惊醒了沈墨。他睁开眼时,窗外的晨雾正沿着青瓦的沟壑蜿蜒流淌,将飞檐上的铜铃裹成朦胧的茧。
这是他来青螺峰的第七个春天。案头那方歙砚已经磨出包浆,可前日刚完成的《听松图》仍被团在宣纸里,墨色在潮湿的空气里洇成一团混沌的灰。他推开雕花木窗,山风裹挟着冷杉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溪流声忽然变得清晰可辨。
"这去往云深处的水榭,怕是要废了。"沈墨望着山腰处被山洪冲垮的木桥喃喃自语。半月前那场暴雨来得蹊跷,昨日分明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见断桥下湍急的溪水裹着枯枝奔腾,将岸边新开的野樱冲得七零八落。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饮一口,喉间泛起松子般的苦涩。
竹杖叩击青石的脆响惊起林间宿鸟。沈墨踩着昨夜雨水浸润的苔痕前行,松针在脚下碎裂的声响细密如针。转过第七道山坳时,一团浓重的绿雾突然扑面而来——那是片百年生的古楠林,枝桠间垂落的藤蔓如同凝固的绿色瀑布。他伸手拨开纠缠的枝条,指尖传来某种温热的触感。
"这是什么?"沈墨蹲下身,发现腐殖土里半掩着块锈迹斑斑的铁皮箱。箱盖虚掩的缝隙间,泛黄的图纸和泛着樟脑味的手稿散落一地。他摸到箱底凸起的刻痕,"民国三十七年·林砚秋",这几个繁体字让他想起祖父收藏的老式月份牌。
箱内物品比想象中更令人惊愕:褪色的观测日志、生锈的六分仪、玻璃管里凝固的紫色液体,还有一台德律风根牌短波电台。最上面压着本皮质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墨迹淋漓:"......7月14日,台风眼过境,气压骤降23百帕。松林在风中发出海浪般的轰鸣,我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涌的声音。"
沈墨的指尖微微发颤。这让他想起去年在琉璃厂古籍市场见过的旧书,泛黄纸页间夹着的气象数据表格,墨色晕染处似有泪痕。他忽然注意到笔记本角落的钤印——"观天测候,以笔为刀",字迹力透纸背,宛如刀刻。
夜色降临时,观测站的柴油发电机发出低沉的嗡鸣。沈墨裹着破旧的驼绒毯,就着煤油灯翻阅日志。1948年的秋夜,林砚秋独自守着这座悬崖边的木屋,记录着第17次台风过境的数据。"......竹林在狂风中化作绿色的巨浪,我握紧望远镜的手指被冻僵,却舍不得放下。那些颤抖的叶尖,比任何战壕里的枪声都更让人心悸。"
雷声吞没了后半句话。沈墨望着窗外扭曲的树影,突然明白林砚秋为何要在笔记本扉页写下"与天地同寿"。当又一记惊雷劈开夜幕时,他抓起炭笔在墙上速写起来:狂风中折断的松枝刺破乌云,断口处渗出树脂般的琥珀色汁液,像极了古籍里记载的"松泪"。
暴雨在午夜达到顶峰。沈墨蜷缩在漏雨的观测站里,听着雨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忽然想起昨日在断桥边发现的野樱。那些被洪水打落的粉色花瓣随水流旋转,竟在水面拼凑出完整的圆形。他摸到怀表里珍藏的翡翠平安扣——这是去年在拍卖行用三幅画作换来的,此刻正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破晓时分,沈墨站在山顶的观测台上。晨雾尚未散尽,远处的群山像浸在牛奶里的青瓷。他取下墙上的炭笔,蘸着雨水在泥地上涂抹。松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混杂着山雀清亮的啼鸣,恍惚间与当年林砚秋记录的台风声重叠。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终于完成了那幅《松泪》。
画面上,虬曲的古松从悬崖倾泻而下,树脂顺着嶙峋的枝干流淌,在空中凝结成晶莹的珠链。最令人震撼的是松针的排列——每一簇都精确对应着八十年前气象日志里的风速数据。晨曦为画作镀上金边时,沈墨忽然听见胸腔里有东西在裂开,不是疼痛,而是某种久违的畅快。
下山时,他特意绕道去了断桥遗址。晨雾中的野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水面,打着旋儿组成破碎的圆。沈墨想起笔记本里那句"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忽然笑起来。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将昨夜剩下的松子酒洒向溪水。
三个月后,杭州西泠印社的秋季拍卖会上,《松泪》以二十万元成交。当聚光灯照亮画作时,鉴定专家指着树脂珠链惊讶道:"这些松脂凝结的时间,正好是1948年台风过境的那天!"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但沈墨知道,真正让他颤抖的,是画框边缘那行小字——"林砚秋绝笔,民国三十八年秋"。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案头,新到的气象日志摊开着。沈墨蘸着昨夜新磨的墨,在扉页写下:"观天测候,以心为镜"。远处山涧传来清越的泉声,恍惚间与八十年前的柴油发电机声交织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