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中有不少词语很妙,小孩子只会有样学样跟着说,等长大了开始探究这些词语的写法,才发现其中大有深意。
就如我之前写过的“起房子”,“起房子”就是盖房子,但用一个“起”,就多了起始、起立、“起步——走”的意味,房子是盛放生活的器皿,“起”的是新房子,“起”的也是新生活。
我小时候在苏北盐城的响水长大,响水方言中,批评一个小孩子最严厉的用词是“shi jiao”。这个词一般用来骂男孩子,而且往往是做出极其失礼行为的那些。我小时候听到大人说某某“多shi jiao啊!”我作为旁听者都觉得十恶不赦、羞愧难堪。要是说“这家子一家人shi jiao”,那不亚于把这家人全部打入另册,永世不适合做人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两个字应该是“失教”吧?失去教养、没有家教。说人失教,那可不就是近乎骂人是“禽兽”了?我猜那个年代,应该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但这个词能在那个文盲众多的年代扩散到乡野,并延续至今,反映出的是礼教在这块土地上的分量。
还有个辈分上我应该叫大嫂子的,连云港灌南田楼人,大我30岁,能往死里吃苦,却不识字,口拙不善言辞。她的口头禅很有意思。一般碰到让人崩溃的情况,大家都会呼号一下,例如“天哪”“我的妈呀”,大嫂子会说:“yi zi dan er zi han的,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啊!”我听不懂,就觉得她的感叹词长,一定更有力量!等长大有了一点书本见识,有一天猛然对上号,她说的是二十四孝中闵子骞的故事啊!“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她的这句感叹肯定是来自他们当地村子的方言,她肯定不知道这句话的实际意义和用途,但不影响她把这个感叹用了50年。这句话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真不知道当年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由谁把这句话带进了他们的方言中。
后来又碰到过一个安徽天长的大姐,也能往死里吃苦,也不识字。有一次她逗一个小孩,说:“啊哟,an you出来了!”我一下子没听懂,是根据当时的情境,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眼泪出来了!”她的方言中,把眼泪叫作了“眼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当时就觉得超赞。既然中国人强调要“有泪不轻弹”,眼泪自然也和春雨一样贵如油了!每天“眼油”“眼油”地说,小孩子会不会真不舍得随便掉眼泪了?
还有我小时候外婆给我们讲故事。我的太外公是名剃头匠,虽不是富人,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所以外婆虽然也不识字,却一肚皮的民间故事。但她讲的不是“故事”,是“古奇”:“我讲个‘古奇’给你听听。”你看,两者对比,“故事”不过就是一个名词:过去的事情。而“古奇”是两个形容词:古老、神奇。这里用形容词来作名词,就不仅具备了名词的指称作用,还自带了两层滤镜,感染力被拉满。当时外婆讲了什么呢?“老吹巫”“花花小油郎”“鸭蛋精”……有细节、有想象、有画面感,有贴近生活真实的架构,也有让人神往的幻想,让我们边惊悚、边期待,百听不厌。
我强调她们的不识字,是为了强调她们基本不具备生造词语的能力,也没有受过书本的影响,她们说的是口口相传的普遍性的方言,表现的是方言最正宗的模样。许多年轻人会觉得方言很“土”,越正宗越土,可是与其说它“土”,不如说它深深地扎根进了这片土壤,吸收着这片水土提供的养分,展现出这个地区自有的样貌和风情。
原标题:《苏北话中最严厉的批评竟是这个词》
栏目主编:陈抒怡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来源:作者:余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