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科危机”是时下颇为热门的一个话题,但这个话题不容易笼统讨论。我觉得可以先从人文作品的需求层面谈起,看看社会对此的需求是否减弱。然后再看人文作品的供给系统(特别是科学教育机构中的人文学科)是否满足了社会需求:倘若需求没有减弱,供给也满足了需求,表明危机并不存在;倘若需求没有减弱,供给不能满足需求,说明只是暂时性危机,可以通过改变应对策略来化解危机;如果需求减弱,供给尚能满足,说明危机程度较重;如果需求减弱,供给还不能满足需要,那只能说人文学科已是病入膏肓。笔者认为,目前是处于第二种情况,即人文作品的需求没有减弱。
为什么说需求没有减弱呢?在我看来,对人文作品的需求,是人类社会根深蒂固的本能化需求,每个人都不例外。我们对于生命有限性与脆弱性有强烈的认知,知道天灾人祸会带来死亡。即使有幸避过这些灾难,仍然会因年华老去而不免一死。缓解焦虑的办法,只能在精神领域做文章。这就是所谓的“终极关怀意识”。前文字时代的神话、宗教、史诗难以保存下来,但距今10万年前的以色列卡夫泽洞穴与斯虎尔洞穴墓葬、距今3万年前的法国肖维岩洞壁画、距今2万年前的俄罗斯桑吉尔墓葬、距今1万年前的土耳其哥贝克力遗址等,说明在狩猎采集生活阶段,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达到很高水平。后来形成的人文作品,无论是埃及金字塔与中国的三星堆,还是各类神话与宗教经典,大抵有着类似的追求,即突破自然世界与社会世界的约束,在无尽的心灵世界中遨游,达到超越时空的永恒与不朽状态。流传久远的人文作品,通常在这个方面做得比较出色。远的不多说,以色列历史学者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便是佼佼者之一,自出版以来,广受欢迎,据说全球销量超过惊人的2000万册。每个读者会用生命这把尺度来探索人文作品的幽隐、计量其长短、横评其得失,从而拓宽自我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大自然的分配是公平的,很少有人埋怨自己这把尺子比别人劣质。既然如此,就很难得出当下需求减弱的结论。
供给是什么情况呢?大概一句话可以概括,中外大学与科研机构人文学科的基本特色,即量化管理、效率为王。在自然科学中,数学的改进是近代科学革命发生的条件之一。社会科学兴起后,也纷纷效法,大大提高了社会运行的效率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人文学科这个古老的人类精神领地,不幸也在这两个世纪没有逃过理性与科学的攻城略池。表面来看,研究队伍与作品数量呈现雪崩式爆发。但能够流传、得到广泛赞誉的人数与作品又有几何?我没有看过统计材料,但直觉不会很多。如果不是为了写作,有多少人文学者愿意抽出时间来读专业以外的著作和论文来滋养生命?如果没有时间读《亡灵书》《吉尔伽美什》《荷马史诗》《老子》《庄子》《摩柯婆罗多》等伟大作品,如果没有时间了解但丁、莎士比亚、笛卡尔、康德、歌德、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伟大人物,他的生命体验与感悟难免会受到自身经验的限制。如果没有深邃与广阔的生命体验与感悟投入,他的作品大约也难有强大生命力。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文学研究者难称为文学家,历史研究者难称为历史学家,哲学研究者难称为哲学家。供给不能满足社会需求的危机确实存在。
尽管人工智能与基因编辑技术等新兴科技可能改变我们对生命形态的理解,累积的传统智慧可能不再有效,给人们一种“后人类时代”即将来临的感觉。一旦到那时,不仅人文学科,各种知识与社会实践领域都会产生新旧更迭的巨大危机。至少在目前,我们的身体仍然与30万前的祖先相差无几,我们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我们的创造能力也不会比历代先辈们有所损失。相信人文领域仍然能够为社会贡献出杰出的作品。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责任编辑:齐泽垚
新媒体编辑:崔岑
如需交流可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