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报》第390期 副刊

《艺术与文明》第二卷与第三卷的腰封上用了我的两句短语:“没有艺术,文明近乎苍白。”“宁可附庸风雅,不要斯文扫地。”有些人希望我能展开详述,但时光催人,我只能简单说一下撰写《艺术与文明》所悬想的几个假设和几个相关的问题。

第一个假设:艺术是文明的代言人。艺术让文明图像化、实体化,变得可触可观。我很欣赏米什莱的一句振奋人心的话,“历史是整体生命的复活,不在其表面,而在其内部和深层的有机体中。”但我不敢相信历史书写能让历史复活,而是以为,能把历史写得栩栩生动,就足以成就大历史学家了。但关于文明本身,我曩年受命写《中华竹韵》,在靠近结尾时有这样的话:

在中国,艺术家们用一切精雅的形式传递艺术的火种,倾注慧命,系此一线。即使只是一味风花雪月,一味缥缈其词以成好句,也有可兴可观之处,而不是留给后人的一堆无益之物。

文明乃是宇宙的华饰绮采,我们仰望苍穹,垓埏虽大,苟无优雅的真气往来其间,就是天地亦属顽冥。荒荒太古中,其有生机之不毁者,独赖此文明一带。但是,文明总是受到威胁,总可能面临一个明天就被摧毁的世界,而不让优雅澌灭的信念,却是人心中的神性,它令人从绝望之山凿出希望之石,令人坚定不移去雕琢、去推敲、去组合那些小小的艺术矿石,细心把它们嵌进文明的书卷。就像盛开在浅草上的一切绮丽的花朵,也许明天即遭毁灭,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护育着自己的花瓣,不论是五瓣还是七瓣、是红色还是白色,永远认真精细,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地美丽,像自由一样的美丽。

我在《艺术与文明》的导言中说“宇宙间也许有更高级的生命,但也许没有比我们更高级的艺术”,写下这些字时,心中想的就是上面那些话。一旦意识到我们的文明史会受到图像的左右,兴许会开辟出一条新的思路:写史不是“呈现”,而是“再现”;就像写实主义的绘画离不开“图式与修正”的公式一样,写史亦然;我们不只使用大量的细节史实,也使用前人建构的概念图式,没有那些初始图式,我们就会无从落笔。

第二个假设:我们接近艺术、理解艺术的最佳方式,是附庸风雅,在似懂非懂、不懂装懂中向真正懂行的人学习,直到真懂,这是学会欣赏艺术的通衢大道。我自己学习艺术,大致也是取道附庸风雅。例如,我很想听懂巴赫,听说马慧元的书“不光是懂音乐的人可能找到知音,不懂音乐的人仅凭她的文字也会爱上巴赫”,于是就跟随马慧元的书,去体会巴赫的“一种凄凉的绚丽,一种带着神启意味的决绝”。最近读她的《一点五维的巴赫》的样稿,竟然发现她把巴赫的“对称”描述得如岁月磨洗的玉石,音可聆听,心可感应,才想到了自己贸然讨论“对称”,是多么浅薄,而全然没有认识到“对称是达到和谐与完美的终结密码,在万物之中,有的已经显现,有的仍被深深地隐藏”。

第三个假设:伟大的作品总有庆云轮囷覆护其上,每件杰作都是文明的一缕光芒,在人们的生活中洒下了一圈光子场,潜移默化着人们的心智性灵。所以熏习艺术,可以使人心优雅,可以使野性和狂热消除。人文学科真的富有人性化的力量吗?如果有,为什么它们在黑夜到来之前失败了?我认为:没有失败。人生或许是:世事越是悲观,做一个乐观主义者越是人文学者的责任。

以上三个假设,不论是美术史让文明可以触摸,让人优雅,还是让人欣赏,表述起来都殊为艰难,它让我一再思考美术史的“描述”问题。尽管解释和再现是美术史的目标,可基本手段却是描述,这也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阅读图像学获得的教益。当时,我意识到西方美术史大师的深厚的古典学基础,意识到美术史的产生跟它向古典文献不断借用词汇、借用描述的方式有关,因而眼前一亮,领悟到:如何描述作品,乃是美术史家的首要任务,往昔是,现在仍是。写这部书时,我觉得最力不胜任的就是描述,因此常常说,自己是一个被语言打败的人。这不是调侃,它寄寓着我的无限感慨。

描述的问题植根于古典学,因此也让我们走进了学术史。我在书中常常不自量力地引用人文主义者的著作,以期与闪耀在书中的沃尔夫林、潘诺夫斯基和贡布里希的学术形成张力,也意在说明美术史的古典学基础。另一方面,中国的古典学如果从欧阳修和刘敞一代人算起,学者们对古物之美(书法除外)的认知为什么到了康有为、王国维的晚清,才有了真正的飞跃,才站在了美术史的大门之前,这也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


淑女与独角兽(第六幅) 法国巴黎克鲁尼博物馆

这种粗浅的感受让我不时地回到中国艺术,让我想到中国美术史研究的现状。因此我在书中也试图暗示,现在的年轻一代投身中国美术史的视觉文化潮流还不是时候。不是说视觉文化不吸引人,而是想到中国艺术有那么多伟大作品还在孤寂之中静静地等待研究,我们就不能躲开作品只在它们的外围转圈。外围那些问题,由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史学家,甚至经济学家去研究,一定会比我们做得更好。这不是要隔绝视觉文化,而是觉得美术史家去赶视觉文化的时尚,不但丢掉了美术史的本质核心,连古代美术史大师的智慧也漠视了。中国古人对艺术品的描述,唐代就达到了世界最高的水平,这笔遗产是大贝明珠,要磨洗出它的美丽光彩,仍需我们付出艰辛的努力。

西方美术史与当代流行的“全球美术史”写法完全不同。全球美术史是把世界上所有地区的艺术平均讲述,以示平等,结果不但文本平庸,而且恰恰破坏、割裂了人文学术的一个重要观念:知识的整体性。知识的增长和对知识的追求,对于个人来说永远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虽云殆已,却不能否定知识的整体性;知识的整体性让人时刻意识到个人的所知乃沧海一粟,而无知则无穷无尽。学术的本质就是这样让人耗尽生命而又绵亘生命。

最近读德国学者海因里希·迪利的文章,他针对当前的学术情境写道:“面对学术的多样性,人们常会怀念那些生活在几十年前的学术泰斗,他们能整体把握不止一个专业领域或细小的知识领域。备受尊崇的不是旧式大学者高深、广博的基本修养,而是一种培养超学科的综合修养的能力。人们想要再次获得对整体的全盘把握,这种愿望其实也是被寄予厚望的跨学科合作的起因之一。然而,旧式学者身上那种令人惊叹的跨学科性和超学科性,并非来自其他专业人士的合作,而是来自一门学科从另一门学科中汲取的教益。”

今日,美术史想要找回昔日的风采,不被时尚的浪潮淹没,不被流行的哲学异化,读读当代这位主编《艺术史导论》的学者的肺腑之言,还是有益的。■

(本文节选自范景中《艺术与文明》后记,有删改,题目为编者所拟)

编辑 | 杨晓萌

制作 | 闫天蒙

校对 | 蔡培新

初审 | 刘 晶

复审 | 冯知军

终审 | 金 新

《中国美术报》艺术中心内设美术馆、贵宾接待室、会议室、茶室、视频录播室,背靠中国国家画院,面临三环,功能齐全、设备完善,诚邀您到此举办艺术展、品鉴会、研讨会等活动。

地址:北京市海淀区西三环北路54号

联系人:王会

联系电话:010-68464569 18611300565


《中国美术报》为周报,2025年出版44期。邮发代号:1-171

1.全国各地邮政支局、邮政所均可订阅,264元/年

2.直接向报社订阅,发行联系人:吴坤 电话: 13071178285

新闻热线

电话:010-68469146

邮箱:zgmsbvip@163.com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