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50年代出生在省城,父母在企业里当工程师,母亲还当了领导,我是家里的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因为我是父母唯一的儿子,虽然父母都是文化人,但还是难免对我多点偏爱。于是,小时候的我真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上学的成绩也是不上不下的。
70年我上高二,大姐二姐都已经成家。母亲一夜之间被去掉了所有职务,甚至连班都不能上,要强的她一口气想不通,竟然走上了绝路。
当时的气氛都那样,父亲再如何伤心,也还得含泪照顾我,幸好他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虽然不允许搞技术了,却还是被安排到车间干粗活。
家里的变故给了我沉重一击,再加上没有了母亲的管教,我的性子就更多了几分愤世嫉俗。
第二年,轰轰烈烈的运动里,我选择了跟随同龄人一样去偏远山区。美其名曰上山下乡参加锻炼改造,其实就是为了躲避城里熟人的眼光,也为了避开父亲那憔悴不堪的神情。
我们“下放”的村子就在本省,离省城却也有四百多公里,火车转汽车之后还有二十几里的山路。
我们一行人折腾了两天才抵达目的地十八洞公社。然后,我一个人又分去了一个叫铁炉冲的大队。
村里的老支书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亲自带着我们去住宿地。
我说起来,的住宿地还是挺不错的,和后来知道的同伴们比起来,我那三控单独的木房子,虽然老旧,却已经是“别墅”级别了。
这栋房子是铁炉冲唯一的富农曾经所有,但如今却成了大队的队部。老支书指着稍远处的几间低矮石头土墙屋说:那是老顾的家,也就是这房子的原主人。
那个年代,富农肯定是被人唾弃的对象,可在老支书的嘴里,我却听不到什么嫌弃,甚至还隐隐察觉到一丝怜悯。
因为我的到来,大队部就成了我的“家”,并不需要我怎么收拾就能住。但我还是有点城里人的脾性,找老支书讨要了一摞旧报纸,把当卧室的那间屋子的木板墙又糊了一层。
等我收拾妥当之后,已经是五点多了,坐下来才觉得饿得慌,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幸好这时候,老支书又挑着一担箩筐来了“我家”,我迎上去一看,筐里一头竟然装着锅瓢碗筷,另一头却装了粮食油菜。
老支书放下东西,指着一侧的一个偏檐说:小江,那里是灶房,今后就得自己做饭吃了。明天早上我来叫你,开始正式出工,你是城里人肯定得学,不过不要怕,你们读书人肯定学的快。
老支书走后,我看着冷火冷坑的灶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手。看着墙角下有一些稻草和玉米秸秆,便抱了一捆过来准备生火做饭。
这是我第一次烧柴火做饭,原本以为稻草和秸秆很好点燃。可在灶膛里就是直冒烟,洋火都划掉了半盒,火还是没有生着,反倒把我自己弄成了大黑脸。
我开始泄气了,坐在灶屋门口的石头上自怨自艾起来。
这时候,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路过“我家”,或许是看到我脸上那些灰尘,竟然主动问我说:城里伢子,是不是不会生火?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甚至还有点怯懦。是的,我竟然有这种荒谬的感觉,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男人走近我,我这才看清楚,虽然他看上去是个老人,其实年龄并不是特别大,顶多和我父母差不多。
男人走到灶屋里,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子,在灶膛里拨弄了几下,划上一根洋火,灶膛里的稻草马上就燃起来了。
他告诉我,灶膛里不能填满,所谓“火要空心”,你的稻草和秸秆才能燃起来。
他的解释让我马上就明白了一个物理知识:这不就是燃烧需要氧气的原理么?
谢过他,我自己坐到灶膛前,按照他的指点,我竟然很快就上了手。
看我能熟练操作,男人没有逗留,径直朝门外走去。我大声和他道谢,他却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
我一边烧着火,一边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他朝旁边那栋土墙屋走去,我顿时明白,他就是老支书所说的铁炉冲大队唯一的富农老顾。
吃过饭,我在旁边的小溪里洗了个澡,又坐在门口的坪里歇了口气,看到山冲里零星的几点灯火,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突然也觉得这不就是世外桃源么?
回到自己的“新房子”里,那种老旧的架子床,垫的就是稻草,上面放一张破棉絮,然后就是一张旧凉席,躺上去竟然很少舒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直到老支书敲门我才醒来,他是来喊我出工的,见我还没吃饭,就从兜里拿出来两个煨红薯递给我:
知道你昨天辛苦了,今天肯定起不来做不了饭,这个给你填肚子,反正今天就是让你见识一下,明天开始就要正式干活啦。
我一边啃着红薯,一边跟着老支书往山上走。按照他的说法,这两天就是给花生黄豆除草,都是轻松的手头活。
到了一个小山坡上,乡亲们陆续到了,我今后就跟着第八队出工,所以今天来的人都是第八队的。
我主动和大伙打招呼,果然发现老顾坐在角落里,身旁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我心想,她应该是老的女儿吧。
大家都认识了,队长强叔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胳膊上的肌肉像虬枝一般隆起,瓮声瓮气地对我吼:城里伢子,瞧你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能不能干活哦……
人群里发出一声哄笑,大家陆续起身,手里都拿着一把锄头,我听得他们说什么“薅锄子”。大家嘴里说着,手里开始除草了。
我接过强叔递给我的锄头,有样学样地开始干起来,不过第一锄下去,就把一兜老高的花生苗给锄断了。
吓得我赶紧左右打量,见没人关注我,赶紧把花生苗立起来,捧了几捧土给它压紧,至少暂时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有了第一锄的教训,我开始聚精会神地干活了,不过没几下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两只手掌,更是开始火辣辣起来。
太阳渐渐升起,我身上也开始冒汗,两只手也疼,原本以为大家应该快下山了,可强叔大喊一声:抽支烟歇口气,上午得把这片花生全部锄完草。
我把锄头一丢,一屁股就坐到了旁边的杉树下,这才看到,老顾父女也在那里。
虽然知道他是富农,但人家昨天确实帮了我,我赶紧朝他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他也没有出声,只是若隐若现地朝我点了点头。
大概十来分钟就继续开工,直到太阳到了头顶,总算把那一块地里的草给锄完。强叔一声令下回家吃饭,下午去水田里抓草,乡亲们便做鸟兽散跑步回家。
我没反应过来,乃至拖到了队伍最后,前面就是老顾父女俩,和大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老顾轻声说了一句:小伙子,下午记得戴个斗笠,要不然会被晒晕的……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做饭,吃过饭又有点打瞌睡,不知不觉竟然坐着睡着了。
等我睡醒时才发现差不多三点了,想着老支书和我说的今天算是见工,明天才正式“上班”,也就不急不慢地去田里干活。
强叔倒是没有为难我,但提醒我今后不能这样,要跟着大伙一起走才行,要不然到时候挣的工分连肚子都吃不饱。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涯,白天和乡亲们一起干活,晚上则守在我的窝里。山里没有什么娱乐,唯一的娱乐节目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口琴,还有几本书。
口琴倒是无聊的时候就能吹几下,可那几本书看了几遍之后,我就再也提不起兴趣来,干脆就学着样扎个火把,去稻田里捉泥鳅。
那样下来,我还久不久能吃上一顿泥鳅汤,有时候是青蛙,算是改善生活吧。
整个夏天过完,我算是半个农民了。之所以是半个,因为我干活抵不上人家全劳力,记的工分也就只有七八分。
几个月下来,我可谓是身心俱疲。双手也起了老茧,肩膀也有了厚厚一层老皮,只不过,自认为身子确实强壮了不少。
秋凉了,每天出完工,抓泥鳅或者青蛙的事也干不成。
或许我骨子里也有一些伤春悲秋的气质,很多时候拿着口琴在门口的石头上吹一阵,有时候也会拿一本书,随便翻翻,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胡思乱想。
因为紧挨着老顾的家,虽然他是富农,但或许是我来的第一天就受到了他指点的缘故,我打心眼里对他有点好感。有时候,父亲从城里给我寄的一些吃的,我会分一些给他送去。
去他家的次数多了,对他家也有所了解,得知他老婆在前两年也寻了短见,如今他和女儿小娟一起生活。
这样一来,他家和我家似乎就有点同病相怜了。我和小娟,都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就更多了一份“报团取暖”的念头。
老顾的身体不大好,据说是这两年来挨批落下来的毛病。
十一月底的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山里的天气很凉了,我早早就窝在床上看书,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打乱,开门一看,竟然是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