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腊月岁杪,一则关于翻译家朱生豪辞世80周年的消息不胫而走,核心内容是《朱生豪宋清如选唐宋名家词》隆重问世。在逝者的忌日,以编书读书的形式,追悼那远行已久却鲜活依旧的高贵灵魂,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更有意义的事呢?这个在《朱生豪传》中被著者一笔带过的《唐宋名家词四百首》,于今得以问世,整理者功莫大焉!


只活了32岁,却已逝去80年,人生何其残忍荒谬。

对付荒谬的人生,需要事业,更需要爱情和诗。这本唐宋名家词选,对此作了生动的诠释。

媒体在推介该书时,用了一句非常动人的话:“最初的浪漫与最后的深情。”联系朱生豪、宋清如生平,令人不能不作如是观。他俩相识相恋于之江校园,困顿于战乱流离,彼此以青春的生命之火,抵抗着生活的绝望虚无,直到1942年5月1日,才在热心同学的催促之下,结束十年漫长的爱情长跑,步入简而又简的婚礼殿堂。

战乱与贫困,是爱情与理想之大敌。他们婚后本拟绕道香港,前往内地寻找工作。却因战时一票难求,不得不苟安于常熟宋清如的娘家。幸而有个贤能而仁慈的岳母,特在自家住屋的对岸,为小两口租了一间楼房,可以高声呼应,以便茶饭。这段寄食生活不仅让朱生豪品尝到了蜜月的温馨,也为他翻译莎士比亚提供了安宁的环境。

在岳家,朱生豪闭门不出,埋头译述。遇到困难,便和宋清如切磋讨论。为了调剂翻译的辛苦,他俩根据爱好,就着宋家保存的几种词选、词综、词律等书,选编起了唐宋名家词,并由宋清如一首一首工整地抄录下来。这红袖添香、琴瑟相和的文字游戏,不足半年时间,竟得445首,平均每日近3首,不意之中,便成就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厚厚的选本。这实在是爱的结晶、情的见证,弥漫着温馨与甜蜜。

宋清如后来说:“共同选辑《唐宋名家词四百首》对生豪来说,无非是作为‘课间休息’,以为调剂。也因为照顾我闲着无聊,是特意为我安排的‘作业’。”

一句“作业”,包含着多少懂得,多少理解和爱意。

《朱生豪宋清如选唐宋名家词》是依据个人兴趣喜好,独立完成的选本。他俩从众多词人中挑选出60人,其中又以温庭筠、韦庄、李煜、冯延巳、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白石等名家,以及名气没那么大的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张炎等为重,每人选词少则五六首,多则十数首、几十首,还把一些并非出自名家但脍炙人口的词,如岳飞的《满江红》等列入附卷,足见编选的偏好和眼光。

从选本看,他们对词坛名家表现出明显偏爱,如温庭筠、韦庄,均选了将近20首,晏几道、苏轼则每人选了近30首,秦观、辛弃疾各30多首,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张炎则近40首,所谓婉约派明显占多数。

朱尚刚在整理出版前言中说:

这本词集的选辑还是体现了朱生豪和宋清如的主观意趣和审美标准,按宋清如后来的回忆,是“当时主要由个人情趣爱好出发”,并“顾到保留各家的风格”,对我们后人读懂这一代“译界楷模”的情感世界和在词学方面的见解有着一定的帮助。

我十分感慨于这册词选的命运。它的诞生是温馨的,幸福的,却经历了那么漫长而恐怖的战乱与动荡,若非有情人惜之如命,如何能保存至今?要不是有心人的四处留神,又如何能重见天日?

夏春锦先生实在是这样一位抱持人文关怀、嗅觉超级灵敏的有心人。他在一次嘉兴之行中,于范笑我先生府上,偶见一册白皮自印线装的《谈朱生豪》,并得范先生慨然相赠。他于此书中发现,宋清如在和老同学彭重熙的通信中提及朱生豪曾于译莎间隙,选辑了《唐宋名家词四百首》,这是他过去所不知道的,为此引起了强烈的兴趣。经过了解,得知这份由朱生豪遴选、宋清如亲手抄录的唐宋名家词手稿,“竟然奇迹般地留存于世”,并由朱生豪哲嗣朱尚刚先生捐赠给嘉兴市图书馆收藏。于是他联系上朱尚刚,一老一少,历时两年进行整理,对文本进行标点与注释,手稿则以插图形式分布于书中。这样,一册既保存了原抄本风貌,又可供读者和研究者探究朱生豪古典诗词见解,并由此联系其翻译成就,探讨二者之间千丝万缕关系的读本,就悄悄问世了。无疑,这是朱生豪、宋清如研究的又一份重要史料,同时也是一本中华诗教的珍贵读本。

咽露秋虫、舞风病鹤,这是洪亮吉对黄仲则的形象写真。中国历史上,向来多产这类天资绰约、红颜薄命的才子,朱生豪例属此类。在他死后两年,宋清如回忆道:

追想生豪的为人,是太偏于内向的。唯一的原因,也许为了幼失父母,无邪的天真被环境剥夺得太早了,养成了耿介自爱,沉默寡言的性格。好多生疏的朋友,对于他不甚明了,而他自己也大有不求人和,超然高蹈,与世无争的态度。他在自己的环境中,决不能同流合污,同任何人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所以他全然是个外貌温柔而实际严肃刚强,具有棱角的人。

理解朱生豪,最好的办法,便是读他的“情书”。

澄:

带着一半绝望的心,回来吃饭,谢谢天,我拾回了我的欢喜。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然而想着你是幸福的在家里,伫念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

你不会责备我说过的那些无聊话?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这是1934年2月23日下午,心神不宁的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此时的他从之江大学毕业不足一年,正在上海世界书局做编辑。宋清如则正放寒假在常熟老家。分别的思念,使他胸中燃着一团火,笔尖奔涌着滚烫的文字。

朱生豪生性讷于言辞,曾夫子自道说,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约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

然而沉默寡言的他,内心却藏着巨大的能量,燃着熊熊的烈火,涌动着千言万语要诉说,假如不写信,他那仿佛被压抑着的热烈的内心,似乎就要爆炸似的。

自然,他心里的话,只预备说给那个懂他的人听。

1935年暑假,朱生豪专程去了一趟常熟,拜访了宋清如及其家人,回来后曾作长信一封,“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而没有机会,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无宁是当时的未形成语言的思想,以及一切一切,都一起写下来”。

他在信里恳请说: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志铭,因为我只爱你那“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

这样的笔触,这样的心神,如果不是被狂热的爱情之火燃烧,怎么能够熔化得出来!

哀吾生之须臾,恐美人之迟暮。

美好的东西,往往只在一瞬间。而瞬间的美好,常常化作永恒。

宋清如对与朱生豪的初见,刻骨铭心。她说:

我初次认识生豪的时候,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秋天。在钱塘江畔,秦望山头极富诗意的之江大学。那时候,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敬。

因为这样一份美好,她用凄苦的一生,守护着心目中永远清晰的偶像,并把最后的岁月,全部用来塑造这个偶像。

之江大学的美好瞬间,同样深深刻印在朱生豪心中。他这样倾诉道:

当初在之江最后两天的恋别,印象太深刻了,至今追忆起来,还是摧人肺腑,眼睁睁看你去了,灵魂上留着一片空虚,人真像死了一样。实在我不能相信我们友谊的历史还只有三年许,似乎我每次见了你五分钟便别了你一百年似的。

在之江大学国文系,朱生豪比宋清如高三届,学兄与师妹仅有一年的时光交集,相对于漫长的人生,可谓瞬间。但就在这瞬间,伟大的爱情悄悄发生。

朱生豪在赠宋清如的《鹧鸪天》三首中写道:

楚楚身材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洵不群。 招落月,唤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其一)

忆昨晴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 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似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其二)

浙水东流无尽碧,人间暂聚易参商,阑珊春去羁魂怨,挥手征车送夕阳。 梦已散,手空扬,尚言离别是寻常。谁知咏罢河梁后,刻骨相思始自伤。(其三)

这些发自肺腑的心灵表白,与朱译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的开头,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尽量地奏下去,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啊!它经过我的耳畔,就像微风吹过一丛紫罗兰,发出轻柔的声音,一面把花香偷走,一面又把花香分送。

爱是专门用来赞美歌唱的。爱一个人像爱一首诗,可以死而无憾。

文/书同 (本名徐艾平,中国作协会员,安徽省宣城市文联原主席,著有《君子儒梅光迪》等。)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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